这本书,慢节奏写下来。快则无益,也快不得。
这节奏,慢在课下。每个学期,我都有不少时间在教室里。2017—2018 学年的秋冬学期,甚至有七个班的课,从本科生的通识选修课到硕士生的专业学位课;而春季学期,则有“法律与文明”“文明辨思:中国与世界”两门新的课程。好在,这些年里,上课是我唯一的工作。这才由得我下课了从容地写这些篇章。我又未把这真当作课下。于我,课堂里是教书,书房里写着这些短篇也是教书。丁酉年夏起意写这些小文,本是为了给学生们作课外阅读之用,以补课上我少讲之缺。课上课下,一以贯之。读者则大抵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淡然、闲散。这似乎最该是阅读的状态。
读者打开这本书,所见该算一种新的文体。其新,并非全然标新立异,只是糅合了以往习见的几类体裁。说糅合,不免自夸之嫌。也许不过是杂合之作。
读者可以将这本书首先当作一份书单。我从读过的书中选出一些,推荐给读者。我从教师的角度设想,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求学之时、生计之余,有哪些书是值得读的、应该读的,却又可能未必遇得到或容易错过的?我以中国人的角度设想,一个具备基本文化素养的华夏后裔,若当有所辨思,明了己身血脉,又有哪些书值得读、应该读?我以博览的尺度,定取舍。无关通常所谓的专业、学科。这取舍,又得考虑是否适合一般读者之阅读。颇费思量。这份书单,果真合了读者趣味?我全无把握。若是有愿意按图索骥的读者,取了书单中的某一册,便请静坐、静心,以静读。
人与人固然讲缘分,人与书也讲缘分的。我以为当读之书、可读之书,他人未必以为然。何况书海浩瀚,即如人海茫茫,不读这些书,读了另外一些书,依然大有裨益。如此一说,开列书单,无如多此一举。那么,读者可以将这本书当作所推荐的卷辑的导读之作。因我所导,读者多少能得些阅读便利,甚至可能多得些品味。诚愿我不至误导读者,而无负原著。我日常的教学里,时也为硕士生的法理学课程写点导读文章。当然,读者是否真需要我导读,必也因人而异。那么,我的导读之举,就当是我随附于书单的阅读理由,以免书单过于单薄,以示我的阅读推荐确非姑妄。
比起开列书单来,作文导读,我所受约束固大。因为必须忠实于原著。严格地说,导读并非品评,属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在写作中,稍不小心,就越过了这个界限。于是,读者所见,这些短篇就带了点书评的意味,介绍原著的内容、理路之外,我有褒有贬,有时更是提出些商榷意见。这么写,于我固然是得了些自在,于读者大概恰也能多得些提示、启发,甚至豁然开朗、因指见月。学术既为天下之公器,自应由天下所公议。我若荐、导而不议,便是失了教书先生的本分了。
荐书、导读、评议,诚然是公共的,我自己在书房静读,却又是纯个人的。个人的一应阅读感受,是我与原著对话。阅读若缺了这一通对话,不免粗疏,更无生气。这样的阅读感受,本不必示人,也不宜示人。这是阅读之时为己的,非为人、为公。我也不免在书中将我与原著的对话,三言两语地,披露于读者。如此,读者得以了解,某本书、某个话题,我的个人感受是如何的,也可能由此得以将思路、视野延伸开来,添了辽阔、悠远、精微、细密。
书单、导读、书评、随感,如此这般。犹如绣娘的不同针法。
说到杂,初衷是不妨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作一册读书杂记,哪怕读者见了以为散乱、堆砌。借着这些驳杂的篇章,读者或许正好接近于甚至达到博览之效。以驳而博,博而能驳。写作过半,到了寒假。校园终于空旷了,安静了。就着这份空、静,梳理那些散珠般的已成篇章,意外发现它们像是自行编排组合好了,起承转合,条理井然。我这下惊觉,大半年来看是随性的过程,实则有一条线,贯穿了几乎每一次的单篇写作。这条无形之线,牵扯着我,素材何所取舍,评述如何着笔。这条线,便是“辨华夏,观天下”,或谓“中国根基,全球视野”。读者若是读出“中文版人类叙事”,也是不差。我看来是背离了夏日起笔时的初衷。我看来是深陷于这些年的思虑,不由自主地将特定的文化取向、宏阔的文明辨思融进笔端。于一些读者而言,这适为弊端。我这个原本力图客观、准确的纯粹的转述者,杂糅了主观、任性的讲述者的身份。一身二任。
这个变化,带给读者一样不乏新奇的阅读体验。往常的阅读里,读者只是面对一重作者。这一回,读者却面对双重作者。我将我自己叠加于原著作者。若是这个说法是我自大,那就换个说法。往常的阅读,读者只是自己和作者对话,只是单线对话的阅读。在本书中,读者将体验多重对话。读者一面与原著作者对话,一面感受我与原著之对话,并由此得以与我对话。借着这三角关系,诚愿读者获得阅读的别样之乐。
动念之时,计划每篇字数只在三千上下,既简明扼要不致错解原著,也使读者可以轻松、愉悦。后来大大突破这个自设的限制,读者眼里,这些篇章就很可能太长了。这是要特意恳请读者谅解的。文不能约的原因有二:其一,这些话题在我看来都不小,大题小做的话,不免简慢、轻率;其二,每篇增加点字数,或者略为细致地转述原著内容,或者多些评析、引申,可使无暇阅读原著的读者少去一些遗憾,也可助有心的读者多一点儿领会。
每种文化,都会将一应元典恭奉为圣经。几百年里的中西文化交流,有意无意地造出了一样误解,“圣经”一词居然就专属于基督宗教了。奇也,惜哉。在中国文化中,经之外还有传,如《易经》有《易传》,如《春秋》与其三传《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古人合经、传为圣经贤传。《现代汉语词典》便列有“圣经贤传”一词:“旧称儒家的代表性著作为圣经贤传。圣经是传说经圣人手订的著作,贤传是贤人阐释经书的著作。”一般读者最熟悉的贤传该是《春秋左氏传》所简称的《左传》了。俗语里说一个人“名不见经传”,实则这很正常。名见于经传才不易。
文化若要历久弥新,先圣前贤之后,总得每一代的时贤今哲凝神静思以“知天命”,呕心沥血续经传。圣经贤传不免抽象、玄奥,例如《春秋》之“微言大义”。一般人眼里就觉得是疏离的、悬空的、晦涩的、隔阂的。有赖时贤今哲为经传培土浇水,使之郁郁葱葱于生生不息中的一代又一代新人。每个时代固有其具体的乃至急迫的难题、困扰,往往带来这一代人的焦虑、煎熬。圣经贤传中本不会有直接的、明晰的答案。时贤今哲在这漫漫长路中上下求索,人的精神世界遂愈加饱满、细腻,于当下有所审察,顾来路能明因缘,看前途或可阔达。这也是人类文化经由如此代代相续之添砖加瓦而成广厦,“大庇天下生民俱欢颜”。
这本小书,即是撷取一些严肃写作的卷辑,虽未足以作为经典,却多少能够除惑以了然,新知以通达,纾解以去忧,棒喝以猛醒。
我深知,这世上定然另有一人,乃至有许多人,远比我适合写这般立意与体裁的文字。只是,其人未必肯做这事,或不觉该做这事。我就着绵薄学识,谨慎选取文本。落笔之时,既字斟句酌,又不免恣意挥洒。如此选本、运笔,也许因不自量力致贻笑大方,也许恰是教书之人课堂上耳提面命之外最该做的,是完整意义的教书所不可少的。纵然有那不自量力之虞,也当勉力一试,好为课堂里的学子、校园外的公众多开一扇窗子。这是一扇返回阅读本身与本真的窗子。
只因,促进阅读的不二法门,唯阅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