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话思维和历史思维的纠结过程中,往往形成一些匪夷所思的传说故事。社会精英在将这些传说故事书写成文本时,自然在一头雾水的认知状态中难以自圆其说,造成后代面对典籍的聚讼纷纭。鲧腹〔复〕生禹故事的文本流变过程与《淮南万毕术》文本的流布嬗变,就是这种现象的活标本。
关于这方面的思维龃龉,我们作如下讲解: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1〕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2〕。鲧复生禹〔3〕。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山海经·海内经》)
按照引文的说法(《史记》记载略同),是尧派鲧治理洪水,鲧治水九年不成,尧为此负领导责任,引咎辞职禅位于舜。接下来《舜典》就像下一集连续剧一样记载舜新官上任三把火,殛鲧于羽山,并且霸气十足不管大禹的推辞,任用他这罪臣鲧的儿子继续治水,禹终于用疏导的办法平治了水土。按照《尚书·舜典》记载,这大禹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官二代”,没有任何神话色彩:第一,大禹出身清楚,鲧是尧朝廷的官员,大禹就是鲧的儿子;第二,大禹治水是被众人推举的子承父业,即《易经》所谓的“干父之蛊”(《蛊》)。这些都是典型的史官思维。
但是上引《山海经·海内经》的说法,尤其是“腹”“愎”版本的存在,就只能算是标准的巫觋思维,即所谓“个体幻化(个体人→具体神)”了:鲧如同西方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偷窃了帝的息壤,息壤据郭璞所说是一种“自长息无限”的土壤,显然此处的“帝”是经典史书《尚书》中所载居于“紫微宫”的神性十足的天帝,而不是史官思维中五帝之一的尧帝。
其实从先秦典籍(甚至包括正统史书)开始,关于鲧和禹的生命、事业传承的记载,就是神话思维和历史思维纠结的产物。《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述异记》:“尧使鲧治洪水,不胜其任,遂诛鲧于羽山,化为黄熊,入于羽泉。”《拾遗记》:“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扬须振鳞,横修波之上,见者谓之河精。”晋郭璞注《山海经》引《归藏开筮》:“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作黄龙(玄鱼、黄熊)。”
但在后人的心目中,鲧化作什么只是大禹出生幻化的条件,反而大禹是怎样降临人世成为关注焦点:《初学记》引《路史·后记》注引《开筮》:“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楚辞·天问》:“伯禹鲧腹,夫何以变化?”都说大禹是从鲧的肚子里取出来的。男人生孩子且用剖腹产的方式,虽煞费苦心还是违背常识。
其实典籍中还有另一种说法。《上博楚简·子羔》引用孔子的话:“(禹母)观于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画于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也就是说孔子(《子羔》作者)认为禹并非由鲧化生的,而是由其母所生,且是剖其母背而生。《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禹父鲧者,帝颛顼之后。鲧娶于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壮未孳,嬉于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肋而产高密。家于羌家,地曰石纽。石纽在蜀西川也。”高密就是大禹,此处将禹母定为鲧的妻子,名为女嬉。《帝王世纪》:“颛顼生鲧,……纳有莘氏女,曰志,是为修己。山行,见流星贯昴,梦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于石纽。”禹母剖背或者剖肋生禹,与鲧腹生禹的故事相比,虽多了许多人化的成分,但禹母女嬉仍然是吞了薏苡而怀孕这种说法,却是和后来简狄生契(殷商祖先)、姜源生后稷(周朝祖先)相似,可以看作是后人对于“鲧腹生禹”的传说无法确实解释,从而依据弃、稷的出生传说而造作出来的。这无疑是神话被历史化的显例。
应当指出的是,《山海经》“鲧复(腹)生禹”的神话相当原始,之所以从屈原《天问》就开始对男人生孩子并且剖腹产的现象一头雾水,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古人没有明白:这种混乱是先人无意中把神话形象的鲧和历史人物的鲧混同所致。
闻一多《天问疏证》:“女嬉和修己之名皆出自对于鲧传说的附会。熙即鲧,而修熙并为玄冥二名连称,或混而为一,故鲧又名修熙。己熙声近,修己即修熙也。嬉与修己本皆鲧,是初期传说中但有鲧而无鲧妻,有禹父而无所谓禹母其人者。”以闻先生这样的大智者,在用尽人类学、社会学、神话学乃至音韵学诸多知识详尽考订之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早期传说中“但有鲧而无鲧妻,有禹父而无所谓禹母其人者”。没能走出这一万古之谜的误区,还得承认那大禹是男人生的并且是“剖腹产”。这就难怪现代专家们在那里胡乱推测,甚至把“寄生胎”也拿来说事!
别说在人类的蒙昧时期,就是现代科学技术条件下,有哪个“寄生胎”胎儿存活下来并且身体强健可以奔走四方治理洪水?稍微靠谱点的说法,也无非是对黑格尔“猜想”的“临帖”,比如有人经常在自己的论文中把这种现象解说为:作为早期神话故事的“鲧腹生禹”传说,必然与原始的巫教和初民的信仰有着莫大的联系,代表着某种仪式的遗存云云。至于这“某种”“莫大”何以成为“必然”,都避而不谈。
其实要科学认识这一问题,还要从神话(文学)思维和史官思维的滚动扭结过程来梳理思路。
在神话思维中,这鲧本来是一条鱼。上引文献也说鲧“化为玄鱼。……谓之河精”。另外“鲧”字的字形也是明证:鲧是“系”(是)“鱼”的合写;鲧还有一种写法就是“鮌”,这不就是东晋王嘉《拾遗记》(《拾遗录》《王子年拾遗记》)所谓“化为玄鱼”的“河精”吗?古人经常看到枯死的鱼在沙滩上慢慢腐烂,肚子中爬出虫子来(这又与性别无关了),就在幻化鲧这个人物时受到启发,伟人要在各方面超出常人,这种现象也是一种超常。那爬出的虫子,就是禹!
这种观点今人不是没有提出过。1923 年,顾颉刚据《说文》,提出禹本来是一条虫的观点,结果这种观点被鲁迅(1935 年,小说《理水》)等社会贤达骂杀了,大概是迫于贤达效应和几亿“龙的传人”思维定势压力,顾颉刚先生很快就部分放弃了这个观点。其实我们应该支持顾先生。1937 年,童书业先生提出的“禹为句龙”是朝顾氏假说的正确发展。从金文字形来看,“禹”就是蛇的象形,确属“虫”。禹父“鲧”,又作“鮌”,实为“玄鱼”二字的合写,“玄鱼”等于“天鱼”,意谓神圣的鱼族。甲骨文中存在没有释读出的“天鱼”“大鱼”合文,意思等于“玄鱼”。
我们再从字形分析“禹”,引文说禹是蛇形,其实就是昆虫并且是带翅膀的虫,正是枯鱼生出的一种啮噬其肉体的白蚁、红蚁或者什么其他带翅的食肉昆虫之类。后人解说《易经·蛊》卦,用蛊虫(皿中生虫)解说父子关系也是这个思维方式的延伸。
大禹本来姓姬或者姒,有人说他的名字显示他是风姓(氏族)后代,也应是字形的引申思维诱导造成的。从字形上看,禹是“风”字的变形。〔虫鸟互化,出现凤凰图腾,龙凤关系的纽带结点出现〕《说文》:“风动虫生……从虫……”《尔雅·释鸟》:“晨风,
(zhān郭云:鹞属)《疏》晨风,一名
,挚鸟也。(《诗·秦风》诗句:
彼晨风。)”《殷虚文字甲编》:“今日不凤(风)?”黄帝本姓公孙,后居姬水改姬姓,黄帝次子昌意改为风姓,颛顼是昌意后代,乃风姓中的高阳氏族(据《山海经》《国语》《史记》等典籍记载:颛顼,风姓,号高阳氏),鲧是颛顼的孙子,所以鲧的儿子禹自然也是昌意的后代,大禹自己承认风姓并在名字中反映出来,符合思维定势。关于虫属风姓和鸟属太昊、少昊(凤姓)的关系,也是字形幻化的结果,虫鸟互化是华夏上古思维的化石,“风”和“凤”的互化,也就是民间字谜所谓的“虫入凤巢飞去鸟”,这也可以看出传说变型的匪夷所思——我们不能埋头作田野搜集信口雌黄的说法,把某些不靠谱的传说当作文学思维的精品“神话思维”,也不能当作可以“传承”的口头文学,当然更不能当作信史。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1.鲧生禹生发于神话思维。
2.历史思维渗入神话思维的原因:有意无意地提升集团偶像的心理驱动。
3.鲧、禹神话形象和历史形象均脉络清晰,用不着把水搅浑。大禹的形象演变轨迹是:禹→句龙→蛇→虫;鲧形象的演变轨迹是:鲧→鮌→玄鱼→天鱼〔相当于甲骨文中“天鱼”“大鱼”合文的“现代”(夏代)版,意即神圣的鱼族〕。另外,古语“系”有“是”的意思,“鲧”也可以认为乃“系(是)鱼”的合文。
而鲧禹和黄帝的关系,历史思维是这样勾画的:黄帝〔公孙——姬〕→黄帝次子昌意〔改为风姓〕→昌意后代颛顼〔风姓中的高阳氏〕(典籍记载:颛顼,风姓,号高阳氏)→颛顼的孙子鲧〔高阳风姓〕→鲧的儿子禹〔昌意后代高阳风姓〕。所以:大禹原本是风姓的后代。
4.幻化,是神话思维对史官文化的有意侵夺。比如虫鸟互化引发风和凤的关联;木(相《集韵》助也。《易·泰卦》辅相天地之宜。《尚书·立政》用励相我国家。《尔雅·释诂》导也。柳)虫相克引发大禹和相柳的争斗等,都是幻化思维的结果。
5.但是要防止民间流传过程中的无意歪曲或者有意误导,把神话变成笑话。
术士是多义词,战国时指法术之士。《韩非子·人主》:“且法术之士,与当途之臣,不相容也。”汉代用来指儒生,也特指儒生中讲阴阳灾异的一派人。权威典籍中经常出现这种用法。比如《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王符《潜夫论·贤难》:“故德薄者,恶闻美行;政乱者,恶闻治言。此亡秦之所以诛偶语而坑术士也。”《汉书·夏侯胜传》:“曩者地震北海、琅邪,坏祖宗庙,朕甚惧焉。其与列侯、中二千石博问术士,有以应变,补朕之阙,毋有所讳。”牟融《理惑论》:“牟子常以五经难之,道家术士,莫敢对焉。”到了三国把谋士冠以术士之名,魏刘劭在《人物志·八观》中说:“术士乐计策之谋”,说明术士是活跃在乱世的社会焦点人物之一。北宋继承了这一用法,如《宋史·太宗纪二》:“术士刘昂,坐谋不轨,弃市。”宋明之后,专用于以占卜、星相等为职业的人。如《资治通鉴·晋武帝泰始八年》:“吴主……使术士尚广筮取天下。”到了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二》:“密延术士,镇以符箓,梦语止而病渐作。”《老残游记续集遗稿》第一回:“慧生道:‘……以他们这种高人,何以取名又同江湖术士一样呢?’”作为一类人物形象进入文学作品名著,可见社会认知度之高。
其实术士还有一个意义,是指医药炼丹的方术之士,和现在的医药化学工作者差不多,比如晋代的葛洪,其遗留的著作除了名著道教(文学)作品《抱朴子》《神仙传》之外,还有《肘后方》等药学专著。就是在其道教著作中,药学化学内容也俯拾皆是。后代人们往往点赞其弃官炼丹,而少有强调其所弃之官的金贵,他是封侯(东晋关内侯)之后弃官炼丹的。所以现在医药保健品牌往往消费葛洪,诸如葛洪养生苑、葛洪桂龙药膏、葛洪养生馆等皆是。
我们讨论的术士,其意义范畴是汉代的。
据说淮南王刘安有《枕中鸿宝苑秘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幼而读诵,以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上令典尚方铸作事,费甚多,方不验。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铸伪黄金,系当死。更生兄阳城侯安民上书,入国户半,赎更生罪。”(事见《汉书·楚元王传》)说明淮南王包括刘德刘向父子也是术士票友。
风云雷电是天象的主体,在《淮南万毕术》中被表述为“虎啸则谷风生”“欲致疾风焚鸡羽”“梧桐成(出)云”“铜瓮雷鸣”等。
风和虎的关系好理解,从字形上看,风(風)是“冂”和“虫”的组合,禹也是“冂”和“虫”的组合,所以如前文说的大禹是风姓。而“冂虫風”和“冂鸟鳳”的撞脸则是虫鸟互幻的结果,是龙凤图腾的生发源之一。至于虎插在龙凤之间“虎啸生风”,则是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一个人类学现象。
问题是鸡毛和风的关系,就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这种观念在典籍中也有记载,只不过人们没有重视罢了。《礼记·月令》:“前有尘埃,则载鸣鸢。”注:鸢鸣则风生,这里的鸣鸢近似于现代的风筝。《春秋纬考异邮》“八风杀生以节翱翔”,能够翱翔的肯定是鸟类;晋庾阐《杨都赋》“云虎之门,双竿内启,祥乌司飚,丹墀竟陛”,这祥乌就是“金鸡独立”的金鸡。
这种俗信还保存在边地少数民族中。比如火把节的第三天,彝语举行叫作“朵哈”或“都沙”的活动,意思是送火。这是彝族火把节的尾声。这天夜幕降临时,祭过火神吃毕晚饭,各家各户陆续点燃火把,手持火把走到约定的地方,聚在一起,搭设祭火台,举行送火仪式,念经祈祷火神,祈求祖先和菩萨,赐给子孙安康和幸福,赐给人间丰收和欢乐。这时还要带着第一天宰杀的鸡翅鸡羽等一起焚烧,然后找一块较大的石头,把点燃的火把、鸡毛等一起压在石头下面,喻示压住魔鬼,保全家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牛羊肥壮。
在传世典籍记载中还有一种叫作相风的禽类,南北朝《三辅黄图》(撰者不详)记载:“长安宫南有灵台……(张衡所制)又有相风铜乌,遇风乃动。”《观象玩占》(旧本题唐李淳风撰):“凡候风必于高平远畅之地,立五大竿。于竿首作盘,上作三足鸟,两足连上外立,一足系下内转,风来则转,回首向之,乌口衔花,花施则占之。”这相风也属于金鸡一类。
还有人们耳熟能详的“翰(鶾)林”,《易经·中孚·上九》有:“翰音登于天”的爻辞,《逸周书·王会》说:“蜀人以文翰;文翰者,若皋鸡。”《礼记·曲礼》:“鸡曰翰音。又与雗同。”《说文》:“鶾,雉肥鶾者也。”《尔雅·释鸟》:“鶾,天鸡。郭注:鶾鸡赤羽。”《逸周书》:“文鶾若彩鸡……《疏》鸟有文彩者也。”《尔雅·释鸟》还说:“雗雉,雉。《疏》雗即鶾也。”《博古辨》:“古玉多刻天鸡纹,其尾翅轮如鸳鸯,即锦鸡。”《玉篇》:“鸡肥貌。今为翰。”都是例证。
至于“梧桐成(出)云”“铜瓮雷鸣”,在《淮南万毕术》中有这样的记载:“取梧木置十硕(石)瓦罂中气尽则出云;取十石瓦罂,满水中,置桐罂中,盖之三四日气如云作。”扬雄《方言》:“赵魏之郊谓之瓮,或谓之罂。”可知“罂”即是“瓮”。所以刘伶《酒德颂》有“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的夸张。
琴,最早是依凤身形而制成,其全身与凤身相应,有头,有颈,有肩,有腰,有尾,有足。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四大名琴中有蔡邕的“焦尾”。据说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后汉书·蔡邕传》)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一张七弦琴,果然声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为“焦尾”。“焦尾”以它悦耳的音色和特有的制法闻名四海。这是梧桐的神奇。
在《续晋阳秋》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桓玄的母亲外出散步,“有铜瓮水在其侧,见一流星堕瓮中,……星正入瓢中,便饮之。既而若有感焉,俄而怀桓玄。”这个故事在《搜神后记》中也有记载而文字稍异。桓玄是东晋名将史称“短命皇帝”桓温的儿子(其实代晋未遂)。这是名人故事中铜瓮的神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五卷》:“阿洛欧斯之子奥托斯和埃菲阿特斯/用绳索绑住了阿瑞斯,后者不得不忍受苦头/带着长索,在铜瓮里足足呆了十三个月/若非阿洛欧斯的后妻,美貌的埃埃里波亚/向赫尔墨斯捎去口信,后者才把战神偷了出来/那吃尽了苦头,身壮力强的好战的战神/很有可能遭到毁灭。”这是世界名著中铜瓮的神奇。
辽东半岛沓氏县有战国时期的铜瓮棺出土,虽然中原出土的汉代铜瓮用途尚不明,但是同时期或稍前的云南少数民族铜瓮(西汉)、越南铜瓮(公元前 5世纪—公元 1 世纪,春秋战国至西汉),都是作为葬具用于盛放尸骨的。
淮南王把屈原《卜居》中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演绎为“铜瓮雷鸣”应当是一种愤愤于世道(应该是汉武帝独尊儒术,使得淮南王信奉的黄老之学被边缘化之类)的发声,当然其中也蕴含殷殷的热望。
〔1〕息壤
息是生息生长的意思,息壤原指能自己生长、永不减耗的土壤。把息壤解说为沃土,是一种歪批。郭璞说:“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
这个说法到唐代都被传承,比如柳宗元《天对》:“盗堙息壤,招帝震怒。”属于攀缘古注的引经据典。而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息壤辩》:“《山海经》所云‘鲧窃帝之息壤’,盖指桑土稻田,可以生息,故曰息壤。”只不过是明代草根政治引发之学术浮躁的折射。以至于到了现当代的鲁迅,还在其《故事新编·理水》中说:“借了上帝的息壤,来湮洪水。”和能够生息植物的稻田土壤没有什么瓜葛。
至于后来息壤作为泥土或者栖止之地的美称,则是文学作品中的引申发挥,其内核还是对息壤神奇的倾倒情愫驱动的审美追求。比如刘禹锡《答东阳于令涵碧图》诗序:“斧凡材,畚息壤,而清溪翠岩森立坌来。”龚自珍《桐君仙人招隐歌》:“两家息壤殊不远,江东浙东一棹堪洄沿。”近代林之夏《干宝到杭翌日适余生日同泛西湖》诗:“戎马频年期息壤,风尘随地有迷津。”章士钊《〈苏报〉案始末记叙》:“湖南衡山人陈范梦坡,以江西退职州官求息壤于上海,因买收此报,继续营业”等,都是显例。
〔2〕羽郊
即羽山山麓。与“杀鲧于羽郊”有关的记载多见于古籍,比如《尚书·舜典》:“殛鲧于羽山。”晋王嘉《拾遗记·夏禹》:“海民于羽山之中,修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常见玄鱼与蛟龙跳跃而出,观者惊而畏矣。”清李渔《玉搔头·极谏》:“休念我殛羽山鲧罪几希;且看你辅重华禹功多少。”
〔3〕鲧复生禹
这是一个典型的神话思维和历史思维纠结的例子,所以传承过程中疑窦丛生,让后人莫衷一是。《楚辞·天问》:“伯禹愎(腹)鲧,夫何以变化?”《全上古三代文·卷十五》引《归藏·启筮》:“鲧殛死,三岁不腐,副之以吴刀,是用出禹。”可见上古就有以“腹”生禹的版本。
故事原典所在的《山海经》是巫书,该书文本光怪陆离,用现在的眼光看其中的文、图,给人的感觉是大部分不靠谱。但是这一段记载反而很“史传”,其实原来并非如此。因为我们至今还能看到诸如“鲧腹生禹”“伯禹愎鲧(即鲧愎生禹)”之类的白纸黑字。解读这种现象,要从权威典籍的解析入手。
《尚书·尧典》记载:
帝曰:“咨!四岳〔1〕!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2〕?”佥〔3〕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古同“拂”,违逆,乖戾〕哉!方命圮族〔4〕。”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1〕四岳
上面引文的《孔传》说:“四岳,即羲、和之四子,分掌四岳之诸侯,故称焉。”杜甫《寄裴施州》诗:“尧有四岳明至理,汉二千石真分忧。”章炳麟《官制索隐》:“《尚书》载唐虞之世,与天子议大事者为四岳。”孔安国明说是四个人,杜甫把四岳和二千石相提并论,也是复数人称,章炳麟说四岳参与议大事也不应当是一个人。从其他文献可知,四岳为尧臣羲与和的四个儿子,分掌四方之诸侯。其实羲和本来是羲氏与和氏的并称,氏族中分四个部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别是驻守四方的部落首领,并且掌管“观天象”“制历法”等工作。(《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他们的儿子子承父业,成为后人所称的“四岳”。这是历史思维。
另外,在一些典籍中还有史官思维的扩衍,比如《国语·周语下》:“共之从孙四岳佐之。”韦昭注:“言共工从孙为四岳之官,掌师诸侯,助禹治水也。”《史记·齐太公世家》:“太公望吕尚者,东海上人。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姓姜氏。”司马贞索隐引谯周曰:“炎帝之裔,伯夷之后,掌四岳有功,封之于吕,子孙从其封姓,尚有后也。”等,就把羲和传为共工的后裔,因佐禹治水有功,赐姓姜,封于吕,并使为诸侯之长。是为大名人姜太公寻根问祖,不负什么社会责任的。
属于神话思维的,首先是《山海经·大荒南经》记载的:“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楚辞·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羲和,日御也。”《初学记》卷一引《淮南子·天文训》:“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原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是另一个系统即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指太阳的母亲或驾御日车的神。这是历史思维和神话思维龃龉纠结的又一个例证。
因此《后汉书·崔
传》:“氛霓郁以横厉兮,羲和忽以潜晖。”李贤注:“羲和,日也。”晋葛洪《抱朴子·任命》:“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耀。”都是说到太阳就想到羲和。而《汉书·王莽传中》:“更名大司农曰羲和,后更为纳言。”《后汉书·鲁恭传》:“祖父匡,王莽时为羲和,有权数,号曰智囊。”把财政部长叫作羲和,是王莽无厘头构思官名的结果,如果按照传统思维,应该把管历法的天文台台长叫作羲和更靠谱。
汉代以后,把四岳解说为泰山、华山、衡山、恒山的总称。是对《左传·昭公四年》:“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的误读。杜预就受了这种影响,说:“东岳岱,西岳华,南岳衡,北岳恒。”这种说法来自《诗经·大雅·崧高·“崧高维岳”·毛传》:“岳,四岳也。东岳,岱;南岳,衡;西岳,华;北岳,恒。”其实这种说法和《说文》:“岳,东岱、南霍、西华、北恒、中泰室,王者之所巡狩所至。从山,狱声。古文从山,象高形,今作岳”龃龉。
这种龃龉,是读书不细造成的。《汉书·郊祀志上》:“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对四岳含糊其辞;其实汉武帝曾经把霍山推举为南岳而不是衡山。《史记·封禅书》:“其明年(元封五年)冬,上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潜之天柱山,号曰南岳。浮江,自浔阳出枞阳……”这天柱山是哪座山?《周礼·夏官·职方氏》:“河内曰冀州,其山镇曰霍山。”郑玄注:“霍山在彘阳。”彘阳后汉时改永安县,即今山西省霍县。其实汉武帝封的南岳不是这里。《汉书·武帝纪》记载:“登灊天柱山”,唐颜师古注:“应劭曰:‘灊音若潜,南岳霍山在灊,灊,县名,属庐江。’文颖曰:‘天柱山在灊县南,有祠。’”北魏郦道元《水经注·禹江山水泽地所在》:“霍山为南岳,在庐江灊县西南,天柱山也。”庐江县是合肥市下辖县,在安徽省。《汉书·武帝纪》:“五年冬,行南巡狩,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嶷,登潜天柱山。自浔阳浮江、亲射蛟江中,获之。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作《盛唐枞阳之歌》……”也是权威证据。其根据应当是《史记·孝武本纪》的相关记载。
其实从字形上也可以看出端倪:甲骨文的岳字,是山上坐着一个人,有坐镇某山的意思,到了金文,岳字变形,已经象官员的帽子了,四岳就是镇守四方、以当地最高山脉为标志的地方官而已。这是典型的历史思维而不是神话思维。
〔2〕俾乂
俾是使的意思,乂是把参差不齐的草地删削平齐,引申为通过治理使乱象平复,《尔雅·释诂》直接解说为“治也”。《汉书·武五子传》“保国乂民”是明证。《说文》:“芟草也。……刈,乂或从刀。”是说乂即是刈,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申之,乂训治也。见诸经传。”是说以乂为治理,并非名不见经传,而是经常见于经传等权威典籍使用的。
〔3〕佥
《说文》:“佥,皆也。”并且所举例子也是《尚书》:“《虞書》曰:‘佥曰伯夷。’”《广韵》《集韵》《韵会》《正韵》都说“皆也,咸也”,所举例证就是我们解说的引文。说明该字的本义就是“全都”“都”,其他意义都是后起的。
〔4〕圮族
音pǐzú。本义是整个家族或者氏族都被制裁,限制发展,让被制裁者衰败,和现在封存没收财产、冻结账户差不多。《汉书·傅喜传》:“傅太后自诏丞相御史曰:‘高武侯喜无功而封,内怀不忠,附下罔上,与故大司空丹同心背畔,放命圮族。’”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放弃教令,毁其族类。”《梁书·武帝纪上》:“公威同夏日,志清奸宄,放命圮族,刑兹罔赦。”宋周辉《清波别志》卷中:“朝请郎吴处厚向以不逞之心,怀苟得之计,挤陷劳旧,贬死遐陬,圮族误朝,凶慝甚大,身逃显戮,没有余辜。”
圮是塌坏,倒塌(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记载的张良“圮桥拾履”就是用的这个意义);破裂,分裂;毁灭,断绝等意义。有人说圮族是灭九族的意思,是误读。第一,被灭九族鲧作为九族首脑不可能独活;第二,当时是否有九族这个概念也是问题,从历史常识判断这里应当是指氏族;第三,即使到了封建制度最为完善的宋代,邵雍还在《与人话旧》诗中说:“圮族绮纨故,朱门车马新。”愤愤不平于衰败了的世族大户瘦死骆驼比马大,说明这“圮族”如果是唐尧大帝加给鲧氏族的,也不至严重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