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气”这个词在日语中“以人为主体的情绪性的倾向很强”,所以“气”在日本传统哲学、美学与文论中的概念化、范畴化的程度不高。概念与范畴是人的抽象思想的产物。从情绪与感受中产生形容词,而客观性的概括与抽象则产生名词;名词一旦脱离具体事物的指代,一旦形成较为抽象的内涵与外延,便形成了概念;概念一旦有所固定,一旦被学术化、学科化,便成为范畴。从这一点上看,“气”是中国哲学、美学与文论中的重要范畴,而由“气”生成的“气”字词及词组,在日语中绝大多数属于形容词。因此,“气”在日本难以形成稳定的概念,更难以形成固定的文论范畴。
相反,在中国,“气”是传统哲学、美学与文论的几个最重要的概念与范畴之一。就中国古代文论而言,自从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以气为主”的命题之后,以“气”论文及其“文气”说,已经成为中国古代文论中的一个悠久传统。中国古代文论中以“气”论文的范围极广,“气”可以指影响人,影响作家诗人创作的自然气候、地方特色与时代风气,也可以指代作家诗人的个性气质,更可以指文学作品自身的创作内容、艺术特色与总体风格。在中国古代文论中,以“气”字为中心,形成了一系列文论概念,其中包括气、气象、气骨、气质、气格、气体、气脉、气魄、气势、气调、气味、文气、意气、神气、灵气、生气、骨气、体气、才气、声气、风气、正气、浩气、豪气、大气、清气、刚气、劲气、奇气、逸气、侠气、儒气、霸气、仙气、村气、俗气、真气、矜气、喜气、爽气、书本气、文士气、脂粉气、台阁气、头巾气、菩萨气、山林气等。中国的“气”之所以能够成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中广泛使用的概念,是中国较早地将大自然的“云气”之“气”,即“天气”,转换为以人事为对象的“氣”,从而实现了由“天气”向“人气”的转化。在此基础上,又将人之“氣”平行转移到人所创作的文学世界中来,从而产生了“文”之“氣”(文氣)。“文”一旦有了“氣”,就成为与人的生命结构同构的“文”之“体”,即“文体”,“文”就有了类似于人体的生命结构。这样就把“氣”从人的情绪感受中延伸出去、转移出来了,从而在更高的层次上实现了“氣”的客观化。当然这是“唯心的客观化”,而不是“唯物的客观化”。
从语义学的角度看,中国之“气”经历了四个发展演化的阶段——
有形的云气之气(天气)→抽象的元气(宇宙本原之气)→人之气→文之气
以此反观日本,“气”由“有形的云气之气”开始,接着中国的抽象的宇宙本原之“气”,转换为可感知的神灵之气,然后进一步改造为情绪化、情感化的人之“气”,即
有形的云气之气→可感知的神灵之气→人之气
如此,日本,“气”就一直处在具象感受或形象感知的层面上。不仅“气”字如此,气字词组也是如此。例如,在日语中的气字词组中,最具有抽象性的当属“げんき”(genki)一词,汉字写作“元気”或“験氣”或“減氣”。这个词在汉语中原本就是“元气”,早在公元前 2 世纪时就由中国思想家董仲舒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提了出来,指的是宇宙天地与生命力的本原。也许是因为“元气”这个词过于抽象,在江户时代以前的日本文学与文献中一直写作“験氣(げんき)”,是指在人有病时向神灵祈祷祛病安康,并显出了灵验。例如,江户时代井原西鹤的小说《本朝二十不孝》第二章有“験氣もなく,次第弱りの枕に”(没有“验气”,逐渐病危)的语句。“験氣”有时也写作“減氣”,此处的“氣”指的是人生病的样子,“減氣”是指病状缓解的迹象。无论是“験氣”还是“減氣”,作为祛病消灾的祈祷行为及其灵验效果,其“气”都是具体可见的。江户时代的一些汉学家、儒学家们,在其著作中开始直接使用作为哲学概念的“元气”一词。例如,伊藤仁斋(1627 年—1705 年)在其代表作《语孟字义》中开门见山地提出:“盖天地之间,一元气而已。”因天地有“元气”,故“天地是一大活物”。“元气”一词经日本汉学家及儒学家使用后,却很快由一个哲学概念变成了一个表示身体健康状态的形容词。日本人日常的招呼语“お元気ですか”,就是问“您元气吗?”(您身体好吗?)。从中国的“元气”,到日本的“験氣”(“減氣”),再到“元気”,一步步由中国的一个宇宙本体概念,演变为可感知的神灵之气(験氣、減氣),最后变成了“人之气”(元気),指代人的身体健康状况。“气”在日本逐渐具体化、具象化的轨迹,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日本人通过种种途径将中国之“气”的抽象化的、本体论的性质加以消解,并赋予具象化、人情化的内容,就使得“气”无法成为一个抽象概念。在日本古典文论中,也就不能实现从“人之气”向“文之气”的延伸与转换。因此,在日本古典文论著作中,极少看到中国文论那样的俯拾皆是的“以气论文”的情形,在极少量的使用“气”的场合,也是在“人之气”的意义上,而不是在“文之气”的意义上使用“气”字的。例如,著名歌人、和歌理论家藤原定家(1162 年—1241 年)在《每月抄》中,在论述如何吟咏他所提倡的“有心体”的和歌时,就用了“朦气”和“景气”两个词,他写道:
不过,有时确实吟咏不出“有心体”的歌,比如,在“蒙气”强、思路凌乱的时候,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咏不出“有心体”的歌。越想拼命吟咏得高人一筹,就越是违拗本性,而致事与愿违。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先咏“景气”之歌,只要“姿”“词”尚佳,听上去悦耳,即便“歌心”不深,亦无妨。尤其是在即席吟咏的场合,更应如此。只要将这类和歌咏上四五首或十数首,“朦气”自然消失,“性机”放松,即可表现出本色。
这里就是用“气”来指代歌人及其和歌创作时的心境、心理状态。藤原定家显然意识到歌人如何用“气”,是歌人的修养,也是歌人创作成败的关键。这种说法,显然是受到了中国古代文论中“以气论文”的影响。但在这里,“气”的主体是人,是歌人,而不是文学作品(和歌)。藤原定家所说的“朦气”“景气”,是指歌人的创作心态或创作心理。其中,“朦气”一词不见中国典籍,是藤原定家的造词,似乎可以理解为一种缺乏冷静与平和的莽撞之气,怀着这样的“朦气”,就创作不出藤原定家所理想的“有心”体的和歌。而“景气”一词则是汉语词。查《文选·晋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有“景气多名远,风物自凄繁”;唐代韩愈《独钓》诗之三有“独往南塘上,秋晨景气醒”。“景气”在这里既是诗人眼中的景物与景象,更是诗人心境的一种外化。藤原定家所谓“‘景气’之歌”,大致就是指描写自然景物而又表现散淡心情的作品。这显然不是中国文论那样的“以气论文”,而是“以气论人”。
到了 14 世纪,著名戏剧家、戏剧理论家世阿弥(1363 年—1443 年)在其能乐理论著作《风姿花传》中,也运用了“气”的概念,他写道:
一切事物,达到阴阳和合之境就会成功。昼之气为阳气,所以演“能”要尽量演出静谧的气氛来,这属于阴气。在白昼之阳气中,加入一些阴气,则为阴阳和谐,此为“能”的成功之始,观众也能感到有趣。而夜间为阴气,因此应千方百计活跃气氛,一开场就上演好曲目,这样使观众心花开放,此为阳。在夜之阴气中融入阳气,就能成功。而在阳气之上再加阳气,阴气之上再加阴气,就会造成阴阳不合,就不会成功。不成功,如何让观众觉得有趣呢?另外,即使是白天,有时也会感觉剧场气氛阴暗沉闷,要知道这也是阴气所为,要想方设法加以改变。白昼有时会有阴气发生,但夜晚之气却很少能够变为阳。
这是世阿弥在他的所有戏剧理论著作中,最集中地使用“气”概念的段落。首先,他是运用中国的阴气、阳气及阴阳和合的观念,来解释能乐剧场的艺术氛围营造的问题。但是,他所说的“气”仍然属于“气”的最原初的意义——云气之气、天气之气;其次,他是主张用人的表演,即人之气,来调节天地阴阳之气。可以看出,世阿弥的“气”,是“天气”加以“人气”,而不是“文气”以上的“气”。
日本之“气”的“人”化而非“文”化,在江户时代的市井庶民(日本称为“町人”)文化鼎盛时期表现得尤为显著。在市井文学中,描写花街柳巷的通俗小说、大众读物特别多,在这些作品中就产生了一个与“气”相关的词——“いき”(yiki)。“いき”这个词,在发音上讲,应是汉语的“意气”。所谓“意气”,在当时的作品中,常常指妓女的脾气、性格。由于这种“意气”也属于“気”,所以“意气(いき)”有时也可以写作“気”,而读作“いき”(yiki)。男人们对妓女的脾气性格,即“意气”能够很好地了解、掌握和利用,就叫作“粋”。这个“粋”与“意气”“气”的读法一样,也是“いき”(yiki)。粋(いき)就是男人精通情场三昧,在花街柳巷与风尘女子融洽相处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时髦潇洒、受女人喜爱的形象。“粋”(いき)是江户时代市井社会的一种生活理想与追求,也是一种美的理想,因此,粋(いき)这个词,与意义相近的“通”(つう)一道,被日本现代学者视为日本江户时代美学中的一个重要理念,并加以种种阐发。日本现代哲学家、美学家九鬼周造(1888 年—1941 年)写了一本著名的小册子,叫作《“いき”的构造》,认为“いき”是当时日本人的一种审美意识,是“武士道的理想主义和佛教的非现实性两者的有机结合”
。这种解读,就将“粋(いき)”这一原本是极为形而下的卑俗的东西加以美学化了。然而,这种观念,已经与中国的“气”相去甚远了。
曹丕《典论·论文》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我们现在套用曹丕的话,可以说:中日之气,气之清浊各有体。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以气为主”,文论则以“文气”论为主;而在日本语言文学的传统中,则亦可谓“文以气为主”,但文论却不以“气”论,可见中日两国“气之清浊有体”。在日本,“气”较中国为“清”。“清”即单纯,它主要用来说明与形容人本身,特别是人的情绪、感受与人际交往的词汇;中国之“气”则“浊”,“浊”即复杂,它既是宇宙本体论,也是生命本体论,更是文学作品本体论的概念与范畴。因此,中日之“气”不仅最终形成了“氣”与“気”的写法不同,意义与用法也有差异。或许正因为如此,1970 年代,十几位日本学者合作撰写《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与人的观念的发展》一书,以约合汉字 50 万字的庞大篇幅,纵横捭阖地论述了中国“气”思想的方方方面,却仅仅在序言中用了几百字对中日之“气”做了粗略的比较(上文已引用);日本学者赤塚行雄在研究日本之“気”的小册子《气的构造》中,也没有对中日之“气”展开比较。实际上,日本的“气”不是哲学的、思想的“气”,在这一层面上,它与中国之“气”形成了明显的不对称性,因而难以展开比较研究。而本书以比较语义学的方法,以语言文学作为中日之“气”比较研究的平台,意在指出日本之“气”(気)在日本语言文学中的重要性,阐明日本“人”之“气”与中国的“本体”之“气”如何同源异流,但愿有助于读者理解为何日本之“气”在日本古典文论中未能成为一个固定的概念与范畴,并可从中管窥日本传统文学与文论基本特点的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