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知可夫先生走了,但不知确切的时间,只知他是在上海病逝的。师母隔了一段时间才转告这一噩耗,并告知,先生在病危时曾提到莆田几位学生的名字,这更使我们心中悲切倍增,不忍详闻。如果他在福州住院,包括在福州举办他的追悼会,我们肯定去探病、去告别,但他的后事却是在上海举办,天各一方呀……
有一位同学对我说:“可夫先生是我们认识大学老师形象的第一人。”这话说得很实在。因为他是我们踏进大学后为我们开讲第一门功课第一节课的老师,这也许是他的一个偶然。谁也不会忘却,他站在讲台上,颀长的身躯、瘦弱的脸庞,一双偏小而且不太对称的眼睛,侧着脸看我们,那很随意的、不可以多些斯文的模样。这些大的三十多岁、小的十五六岁各自经历不同的学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对上大学有着特殊的情感,对大学老师这久违的形象,同样敏感。但他一开讲,大家注意力便高度集中了,很有兴致很明白地在听他的课;他教得不合学生的想象,上完四节课下来,黑板上只留下一行板书:“文章不为稻粱谋”,还有些斜。我们同学中,尚有不少为中、小学老师出身,有的还是多年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虽有惊讶,但很快都被他的学问征服了。下课时,全班一百多人齐声鼓掌,且经久不息,这成功的讲课效果,也是我们之前所没有感受到的。
后来,我们才零星地知道,可夫老师当过兵,后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一家报社的老总,南下来福师大。他有过较多的生活磨难,又有对生活的较多思考,在课程教学中,又是那么坦然面对、交心谈心式的传授学业,对同学很有启迪。有一次讨论课,他让孙绍振老师来回答同学的疑问,他静静地坐着旁听;孙老师走后,他总结时为我们作了点拨,归纳了孙老师的“辩证思维”写作理论框架,很受大家欢迎,可夫老师的谦逊教风,使同学对他又增加了几分尊敬。可夫老师带着我们到各单位采访,对我们的采访作业认真批改,又到出版社拿出选题,让我们参与编辑,一直到出版,倾注了很多心血,这种开放式的教学方法,同学们受益匪浅……
福建师大的校风,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即对学生的尊重。“师道尊严”古训早在实践中演化为“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可夫老师从来对学生不令言厉色,倒像朋友般地亲密交往。他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聊至深夜,师母为我们煮汤圆夜宵,(师母还是一个官,为省广播电台台长)。记得他家客厅墙上贴着儿女学生成绩评比的红旗表,上面的栏目“看谁得到红旗多”,给我们留下很深的记忆,推算他的儿女那时还幼小,两路红旗差不多,教育家在家庭中亦在实践着一种鼓励法,甚具风趣。他的那门课下来,全班同学得优的多;教材后来出版了,为30万字的《基础写作教程》。之后全省不少高校和电大系列教育单位都采用这个教材,说明可夫老师不单是我们的老师,真正是“桃李遍布八闽”,这一点也不为夸张。
我不敢自诩为可夫老师的高足,但与可夫老师尚有私交。我留校任教一段后又入伍,他也曾有过这个念头;后来我到野战军工作,他对别人说:“这个学生鬼里鬼气真会溜,幸未相从,不然把我丢在那边怎么办呢?”他还介绍我加入全国写作学会,参加全国性学术研讨会议,不忘提携后学,很是感人。
一别经年,当我得知他有了病情后,心中很是哀痛。我们毕业15年聚会时,看到带病参加会议的他,外表气色似乎健康,面部上为师如父的欣慰之中亦有些忧郁,我察觉到了,心中更增悲寂。他不久要去厦门讲学,答应了在途经莆田时下车转转的邀请。我很悉心地准备了一番,包括下榻的房间,其间的参观景点及用餐安排,以及陪同的同学等,但后来接到一信,说他有急事不来了,信中写道对莆田的怀念,原来他当兵时曾在莆田驻守过,还有与“敌特”周旋战斗过的历史,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一个人与一方土地有过这么多的瓜葛,这就是难得的文化现象。这块土地上,有他青年时战斗的足迹,又有那么多通过各条渠道、各种形式接受他授业的学生,又有他那多次往返而没有重游的抱憾。世界之小、心灵之大、时光之快、人事之变,都是难以言尽的。我于1998年主编《莆阳文荟》时,他得知我需要一篇评论,即使当时已重病在身,但还是主动提出,且较快交稿,题为《没有光圈只有原色的军营才俊形象》,评论的是拙作《我的连长》,对拙作之原意及价值,析之透彻,赏之有度,且有我颜,让他人欣羡。这其中肯定是他对学生的挚爱在起作用的。
近年来我老是写些悼文,别人曾非议过我。这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包括师生)之情,又无法一次性用什么来收购,完了锁入不让人知的地方。写悼文往往是让人泪眼离迷,胸次堵塞,绝无法歇笔时陶陶然而余哀全消了,吐出哀思而忘痛。比如悼可夫先生,亦不能如此哉!写到此,可夫先生第一节课仅有的那句板书“文章不为稻粱谋”一行字,又再次在我的眼前跳跃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矣……
(陈国英文学院1977级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