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也是有冬天的。感谢造化的绝妙安排,让我能够在冬天相遇最美的水仙,相遇最可爱的人!
最冷的日子里,在街巷的拐角处,卖水仙的小贩随处可见。大而扁的竹筐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茬茬水仙。三块钱买一把,就像买一把小葱。清水养在玻璃杯里,不出半日,就开出一束粉绿深白了。
在我小时候,过年时,奶奶会提前养好一盆水仙。雕刻过的水仙,安住在绿色的浅碟里,盖着一层棉花的薄被,边上睡着几颗小石子。奶奶每天给它晒日光浴,往碟子里注温水,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在除夕,不早一天、也不晚一天,开出花来。守岁的夜晚,奶奶把水仙供在案桌上,一炷香和着一缕花魂,敬献给年、给祖先,倒也是应景得很。
奶奶是一个爱花爱美的人,她喜欢的花,我也一直喜欢着。每一年冬天,我都会养一盆水仙。我从不雕刻花球,喜欢养大蒜一般养着水仙,我喜欢它们开出花时那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模样。
昨夜,我在氤氲着水仙香氛的空气里沉沉睡去。睡梦中居然遇见了你——依稀几十年前的模样,温婉亲切,微笑着,远远看着我。早已是生死两茫茫,但依然不思量、自难忘——亲爱的陈老师,我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们师生会有一场纸笔上的重逢,我会在尘世,追忆、缅怀曾经的过往。
该从哪里开始呢?
从1990年吧,我18岁那年,遭遇的那场飞来横祸。那年暑假,和中学的两位好友结伴到山中游玩,回家的路上被歹徒挟持。我们拼死反抗,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就是我。
经历了两次大的手术,三个多月以后,我回到了学校。除了一张完整的脸,到处伤痕累累。不知有没有人感觉诧异,就是我依然总是笑着的。难道应该日日以泪洗面吗?当然不,不是说“那些杀不死我们的,终将让我们更强大”?
没有谁生而有力。18岁的我在巨大的撕裂中明白:所有艰难的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人的脆弱和坚强都可以超乎想象。
古典文学已经上到了唐宋。讲台上来了一位女老师,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一头短发,笑意盈盈。你用温柔婉转的声调,吟诵“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一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我被深深吸引并沉醉。你读着“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我在感念落花犹似坠楼人,什么事怎样的情要如此惊心动魄呢?讲唐传奇《霍小玉传》的时候,课后我找了书来看,读到故事的结局小玉对李益说的话:“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我的眼里闪着泪光。
必须承认,年少时,我一直是非常痴愚的女孩,直到真正认识文字。文字令我陷于深情的迷幻。算是一种爱的启蒙,在那些美丽的词句里,一点点破碎着,一点点完美着,一点点放逐着,一点点疗愈着。这是一场自我追逐的游戏。心里的花开了、谢了,谢了、又开了,无人知晓。无人知晓也好,最寂寞的芬芳,最销魂蚀骨。我可以躲在文字里疗伤。
有一天下课前,你突然问:“谁是悬冰?悬冰同学请留下来一下,我想认识你。”
我站在203教室外面静静地等你,你握住我的手,细细打量着我:“你就是那个传说中勇敢的女孩?真是个好姑娘!”
从那以后,我常常跟着你回花圃新村的家里。享受和你的宝贝毛头一样的待遇,香浓的排骨汤泡线面,香喷喷的,我和毛头一人一碗。
然后,我可以随意翻看书架上的书,喜欢的还可以借走。记得有一个冬天的下午,阳光也如今日这般温淡,我坐在阳台上,看你刻水仙花。阳光里的你散发着淡淡的辉光。你说刻过的花有刻过的样子,也是美的。我学着,也刻了一个。你让我带回宿舍去养,那一个冬天,宿舍里弥漫了水仙淡淡的香气。
不知不觉,到了毕业。毕业前夕,我去与你道别。你送了我一本《唐诗鉴赏辞典》,一本《宋词鉴赏辞典》,还有一本《稼轩集》,嘱咐我多多珍重。我们就此别过。
1999年,我回到师大读书,有一天和同学们相约文科楼大榕树下。他们调侃着我,我却把玩笑当了真,在榕树下哭了起来。小伙伴们不知所措,你恰好从文科楼出来,我扑进你怀里,热泪长流。你默默抚摸着我,轻轻拍打我的背,让我慢慢静下来。你带着我慢慢走着,路过那条住着很多盲人的小巷。盲人探路的竹竿敲打在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响声。我沉默着,与你相顾一笑,我懂得你想告诉我什么。人的一生里,大约只有难得的极少的几个人吧,你愿意在他们面前袒露伤口。谁都一样,在生命里修行,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你来给我们上古典文学选读,那样巧,你又做了我的硕士论文导师。有一天我去你们家,毛头正在苦思冥想,写他的研究性学习的作业:“姐姐,为什么语文这么不好玩呀?”我大笑,对呀,语文如何变得好玩呢?于是我决定了论文的题目——《让语文课堂充满美感和生机——论语文教学的审美转变》,你说很好。
那年春节,你给我写了一封信。
“悬冰:你说你得了三十岁恐惧症,其实大可不必。不要浪费你的才华,只管往前走。你是一个美丽、善良、勇敢的好姑娘,你的生命里注定会有很多珍爱你的人。一定会的,你要相信。”
又过了很多年,我的生命里迎来了小子由。我给你写了一封信细细倾诉一路的艰辛。你马上给我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孩子:读你的信,我只想流泪,你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人。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子由(这可是苏家老二啊)的到来,足以弥补你过去为他而受的种种痛苦。上天终于没有辜负你,送给你这一个可爱的宁馨儿。我也要举手额庆,感谢苍天了。孩子长大后,一定会记得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那么今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身体一向虚弱,要注意休息。来日方长,不要着急,为了孩子,也应该好好爱惜自己……如到福州,把宝宝带来。”
生活一地鸡毛,忙碌而琐碎。我竟没有带宝宝去福州看过你。2012年,辗转几人之手,我收到你的一封信。你告诉我身体有些小疾,还有就是希望我能帮助一个长期在乡村中学教书的学生发一篇文章。你总是如此,不会锦上添花,惟愿雪中送炭。我赶紧回了你一封信。
“悬冰:读到你的信,真的很高兴。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回信的,但我也对这个地址有些疑虑,因为这几年各种学校不断地整合、升级、拆迁以及改名等等,原来的校名、校址都对不上号了。
好在你人缘好,也好在我们有缘分,总算让你收到信了。
我先看了你写的那些文字,笔下的子由果然聪颖可爱,写鱼那篇,真把这个小精灵的声口、神情写得如在纸上。看他的相片,应该就是你文中所形容的“温柔甜蜜”。子由很像你,面目清秀,身材也瘦小,我倒希望他将来壮硕一些。辛弃疾身体壮硕,目光如虎,照样可以写出“色貌如花”的词来,子由也可以是个身材魁梧的才子啊!
你的文字依然很美,有岩韵(还记得我们曾经说过用这个作名字很好,你说已经有个亲戚用了吗)茶香,最重要的是你还保有这样的心情,真好!
我先替我的学生谢谢你。
还记得你的模样,总是笑着。但愿你笑口常开。孩子的事情也要他爸爸帮忙,不然你太累了。
我还好,年纪大了,有些小毛病,也是正常的,请放心。还没当婆婆呢,何来奶奶?毛头今年厦大硕士毕业,立业以后再说吧,这事由得我们吗?”
是的,你我之间,有难得的缘分。
最后一次去探望病中的你,离别之际,你执意送我到楼下。没有说话,两个人眼中都饱含热泪。你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明白这一握里的千言万语,我们响应着这一握里传递的不舍、温暖和力量。
2016年的初夏,你离开的时候,我想,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像妈妈一样爱我的人了。但是,我会牵挂和记忆着,你在我的牵挂和记忆里,不曾远离。
去福州开会,老同学相约小聚。傍晚时分,来到母校。他们在电话里让我走到老生物系的门口去和他们碰头。暮色里,我站在学生街尽头的天桥上,我突然想不起老生物系在哪了。我的青春在和我对视,在闪闪烁烁的霓虹和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它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不肯与我相认。我深深呼吸,流下了泪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陌生的天桥上哭泣。
人的一生中,很多的经历都是如此。狂奔在往前活的路上,回首镜花水月,有时常常怀疑有些场景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时间的河里,许多东西被忘记,但也有许多被记取。
幸好还有这一场场温柔的花事,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为生活提供一些确凿有形的东西,用来唤醒、相遇、回忆和期许。
此刻,多想来一杯名为水仙的茶,在一簇簇金盏银盘的水仙花的香氛里。百年老枞的风骨,正可抚慰数十年的岁月沧桑。这琥珀色的茶汤,让人见山见水见人生见自己,柔软的心可以和一切讲和。如此,一切风霜雪雨,都不过是一场云淡风轻了。
还记得吗,有一次,你说起孔子和学生讨论理想的事。孔子问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等人的志向。曾皙一边听着同窗慷慨激昂的陈辞,一边悠闲地鼓瑟。孔子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呢?”曾皙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我希望在暮春季节,穿着宽松轻柔的春装,和朋友们一起,在沂水中沐浴,在祭坛乘凉,然后唱着歌,悠悠然走回家去。”孔子听了,感叹道:“好啊,我也赞成这样的理想!”你也一定赞成这样的理想吧。愿你能在风和日丽之中、平原旷野之上,依然被学生们环绕着,师生之间,弦歌不绝,琴瑟相和,在另一度时空、另一个诗的国度。
(叶悬冰文学院1989级校友,现任职于厦门市教育科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