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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期2012年9月15日余
余音缭绕的怀念

季仲

牙牙学语是人生必经的天真无邪的阶段。可我上大学那年,已经19岁,我的同窗有些是调干生,大二十几甚至将近而立之年,大家仍在“牙牙学语”。因为我们的普通话说得很糟。福建古代属东越族,乃南蛮之地,山高地僻,交通阻塞,在许多地方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语,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真是南腔北调。闽南人说“是不是”变成“希不希”,称“老师”为“老希”;福州人叫“大桥”为“大球”,称“香蕉”为“香纠”;客家人说“吃饭”为“歇饭”,称“我们”为“呃梅”;而我这个来自闽北的山里人,舌尖天生笨拙,怎么也发不清带“R”声的字,把“热水”说成“捏水”,把“温柔”说成“温由”。更不用说我们同届同学中,还有少数江浙人、四川人、安徽人和东北人,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相聚一堂,像树林中的鸟儿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果仅仅是同学间交流,说得慢一点,辅以手势,加上一定的语言环境,即使不可言传,还是能够意会的。然而,我们学的是师范专业,毕业后将为人师,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怎么能给学生传授知识?

于是,师大中文系一年级都有一门必修课——现代汉语。现代汉语分两个学科:一为语音,一为语法。为我们讲授语音的老师是潘懋鼎教授。潘先生四十多岁,中等个儿,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即使在那个封闭而单调的年代,他的衣着仍是颇为讲究:夏天大都是雪白的衬衫,锃亮的皮鞋,冬天有时是古典的汉装,有时是笔挺的西装。满头黑发理得长短得体,胡茬儿刮得干干净净泛起一片青光。总之,潘先生斯斯文文,衣着不俗,一副文质彬彬的学者风度,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潘先生上第一堂课就开宗明义对我们说:“现代汉语语音课的任务是什么?就是学讲普通话,像婴儿似的,牙牙学语。你们学说话比婴儿有利的条件,是汉语课能让你们了解发音原理,掌握拼音规律;比婴儿学话更难的地方,是你们都有很重的方言乡音,土腔土调,要纠正这种腔调,有一个艰苦的过程……”

潘先生真不愧为汉语教授,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堪与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相媲美。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京味京韵,字正腔圆,标准得无可挑剔;而且极好地掌握节奏感,抑扬顿挫,委婉动听,有很强的音乐性。古代齐人听一个叫韩娥的女子唱歌,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叹。我们听潘先生授课也有类似的听觉享受。下课后,不管走路、吃饭、睡觉,耳边总是余音缭绕地响着他的京片子普通话。事实上,许多同学下课后,也不时模仿他,卷着大舌头说话。这样,听了潘先生一年的汉语课,他的京片子普通话,就是“余音绕梁,三年不绝”。

潘先生为人谦恭敦厚,和蔼可亲。下了课,我们常常把他围在走廊上问这问那,他总是有问必答。他让学生张大虎口,或撮起小嘴,不厌其烦地纠正我们不成样子的口型,从“B、P、M”和“Y、W、Ü”开始练习发音,潘先生亦张口咧嘴做种种示范。直到开饭铃声响起,同学们急慌慌奔向膳厅,潘先生才夹起皮包离开教学大楼,脚步依然不慌不忙,永远一副斯斯文文的学者风度。

潘先生的教学方法很科学很先进。我记得他教拼音时,在黑板上挂着许多图表,把舌尖、舌根、口腔、鼻腔、声带各个部位在发声中的作用解释得一清二楚,我才知道人人都会的“说话”,原来有这么大的学问。潘先生还说著名的戏曲演员都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学普通话也必须如此。于是,我和我的同学们早起晨读,常常在浓荫如盖的树林里,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跟着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传出的播音员的声音,牙牙学语,朗诵诗歌,有时还练绕口令。一整年的语音课学下来,我那一届同学的南腔北调,渐渐规范而统一,“林子”里不同的“鸟音”和谐动听多了。我原来是个闽北口音极重的南蛮子,后来有些人听我说话,竟把我当作北方人了。多少年后,还有好几位同学,成了高校的汉语教授。

这一切,不能不感激潘懋鼎先生!

当然,让我感激不尽铭记于心的恩师,数不胜数。比如,著名《易经》宗师黄寿祺教授讲授的《诗经》《楚辞》与诸子百家,让我最初沐浴先秦文学的灿烂阳光;陈祥耀教授讲授的唐诗宋词与散文八大家,引领我踏上文学殿堂的门槛;张贻惠教授在讲授古汉语时总是妙语连珠引人喷饭,然而又往往在这哄堂大笑中纠正了我们在认读和书写古文古字时常见的谬误;文选习作教授钱履周先生那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在我作文本上的圈圈点点与殷殷朱批,无疑让我对文字的感悟增添了些许自信,也许是激励我日后走上文学之旅的一种助力……还有不少名师学者,我在校四年始终无缘聆听教诲,然而,他们的风采学识,则无不令我高山仰止。比如,我刚入学那年在中文系竹篷饭厅举行的迎新联欢会上,学贯中西的黄曾樾教授用法语引吭高歌《马赛曲》,既擅书法又谙音律的程世本老师弹奏一曲《十面埋伏》,那就不仅仅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了。时隔半个多世纪,我至今一闭上眼睛,犹能听到黄老师那苍凉而雄浑的法语歌声,以及程老师激越而奔放的琵琶曲。

我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人生在世长途漫漫,大学生活应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我们如果是一株桃李,当是园丁们辛勤培育的时候就开始孕育枝头的果实吧;我们如果是一垅麦苗,当是农夫们日日浇灌呵护才能企盼一个丰收的季节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正是敬爱的师长们以自己的心血和智慧,孜孜不倦地实践这一个“树”字,莘莘学子才能在某种意义上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

岁月匆匆,我走出母校已经半个世纪。然而,只要见到那些文质彬彬的教授学者,只要听到有人把普通话说得抑扬顿挫又字正腔圆,我心头就会涌起余音缭绕的怀念——所有于我有滴水之恩的老师呵,你的弟子,我永远深深地深深地怀念你们。

(原文有删减)

(季仲文学院1956级校友,曾任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福建省文联副主席) T4PJQDSKd/bTzydCe9dHQjSrH6Ud7pYVn1EhWDkHtthhjl6UmIWWnKiZsJcAsD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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