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逾八旬以后,由于目力不济,书读得少了,文章写得少了。闲暇无事时常常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忆青少年时代的老师们对我的教导。他们教我读书,教我做人,影响了我的一生。
抗战时期,我在南京读小学。小学六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教音乐的黄老师,教我们唱一首《临江仙》的歌曲。其歌词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歌词,原是明代杨慎的《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上片写“是非成败转头空”,下片写渔樵闲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国古代小说的名著《三国演义》开头就引用了这首词,所以流传很广。做小学生时,老师教,我们就跟着唱,什么也不懂。后来,了解了这首词的内容,每次唱毕,总感到有几分感伤。在人进入老年之后,每唱一次,不免感慨系之。
中学六年,我是在南京一中度过的。记得在初二时,遇到国文老师王嘉存先生。他对中国现代文学有研究,指导我阅读曹禺的剧本。正是由于他的指导,我在初三时,写了一篇小型论文,题为《论曹禺及其作品》,约一千五百字,发表在当地的杂志《芸芸》上。我还记得,初二时,没有国文课本,他把《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当作课本。在课堂上,我学习了许多中国古代诗文名篇。这对我以后学习中国古典文学起了良好的作用。
高一时,著名词学专家唐圭璋先生在南京一中兼课,他在课余时间为学生开唐诗讲座。他讲解唐诗通俗生动,我们学生听得懂,记得住,激起了我学习古典文学的兴趣。从这时候起,我开始阅读《唐诗三百首》《唐诗别裁》和《杜诗评注》《楚辞补注》等书。我的阅读方法是,读得懂就读下去,读不懂的就跳过去。
高二时,教我们国文课的是贺凯先生。贺先生是山西人,是一位文学史专家。他写过一部《中国文学史》。新中国成立后,据说他回到山西大学去工作了。贺先生上课讲的是山西话,同学们听不太懂,不感兴趣。不过,他的一次作文课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让学生写一首古体诗,我写的是《雨中游莫愁湖》,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华严古刹雾中楼,春雨连绵似无休。
登高眺望眼前景,湖天一色是莫愁。
当时,我不能分辨平仄,也不了解平水韵,可是这首不合格律的小诗,却受到贺老师的赞赏。
高中毕业以后,我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按照当时的规定,学生入学前必须经过口试。对我进行口试的是著名学者胡小石先生。胡先生是两江师范学堂毕业的,对古文字、《楚辞》、杜诗、书法皆深有研究,著名书法家李瑞清(梅庵)是他的老师。口试时,胡先生问我读过什么书?我说,我爱读《楚辞》。他接着问,你读了《离骚》以后有何感受?我说,《离骚》是一首伟大的爱国主义诗篇,写出了诗人内心的愤怒与不平,表现得雄伟而悲壮。他微笑地点了点头,口试就算通过了。
入学后,胡先生给我们上《中国古代韵文选读》(先秦至六朝部分)。胡先生讲课不用讲稿,他的手头只有一张卡片,讲得有条不紊。他的记忆力极好。胡先生讲课,语言生动,富于感情。有一次讲蔡琰的《悲愤诗》,讲到曹操派人到南匈奴接蔡琰回归乡里,她与年幼儿子分别的情景云:
“……邂逅缴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贝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有的同学深受感动,竟然流下了眼泪。汉献帝兴平(194-195)年间,蔡琰被胡兵掳去。在南匈奴生活了12年,生了两个儿子。曹操派人将她接回时,她与幼子难舍难分,场面极为凄惨。这一段诗,经胡先生讲解,感人至深。于此可见胡先生讲课艺术之高超。
胡先生还是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古朴瘦硬,享誉书法学界。胡先生是书法家,也是教育家,他对学生充满了关心和爱护。我们毕业前,有些同学希望能得到他的墨宝。凡是提出要求的,他都一一赠予。胡先生桃李满天下。他是一位德才兼备的真正的名师。
进入南京大学中文系以后,我又认识了陈中凡、汪辟疆和罗根泽先生。他们都是学术上有很高造诣的著名学者。
陈中凡先生是刘师培的得意门生,他是我国第一个撰写《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学者。著名学者郭绍虞说:
“那时看到中华书局出版的陈中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我就根据此书在大学中开设此课。陈先生此时在东南大学任教,本是我久所敬仰的前辈,所以我的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完全是受陈先生的启发。陈先生的学问很博,他在这方面开辟了门径之后,又在其他方面建立了许多新的园地,似乎在这方面反而变得不大注意了。可是在我,饮水思源,始终难忘陈先生的启迪。”(《治学集·我是怎样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
由此可见陈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领域开拓之功绩。陈先生给我们开的课是《中国古代散文选读》,后来他研究的学问是戏曲。他是当时德高望重的教授。
汪辟疆先生是江西彭泽人,1912年京师大学堂毕业。长期在中央大学、南京大学任教。著名学者程千帆、徐中玉、霍松林等都是他的学生。汪先生给我们开的课是《中国古代韵文选读》(唐宋部分)。汪先生上课乡音很重,不容易听懂。我是他所开课程的课代表,与他接触很多。他对学生很好。有一次,我到他家联系课程安排事宜,他取出珍贵的宋版书《王建诗集》给我看,并且讲了宋版书的特点,我受益良多。他还跟我说,他的住房,南京晒布厂五号,是用《唐人小说》的稿酬买的。我大吃一惊,当时的稿酬竟那样高。汪先生的诗词造诣很高,他常与黄侃先生一起饮酒赋诗。他也常和我讲黄侃先生的轶事,很有趣。汪先生还是著名的目录学家,他教导我治学应从目录学入手,对我一生影响极大。
罗根泽先生,字雨亭,河北深州市人。1900年出生在一个世代务农的家庭。1927年,他考取了清华国学研究院,研究诸子学,指导导师先是梁启超先生,梁先生去世以后,由陈寅恪先生指导。后来,他还考取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指导导师是冯友兰先生和黄子通先生,研究的是哲学。我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他给我们开的课是《中国文学史》。罗先生的文学史课颇有自己的见解。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此书激起我对《文心雕龙》的兴趣。我后来研究《文心雕龙》自然是受了罗先生的影响。罗先生为人极好。我大学毕业时,成绩是全班第一名,却被分配到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去教书。临行时,他跟我说:“先去工作,过几年,我设法把你调回来。”后来政治运动不断,作为老先生,他自顾不暇,加上身体不好,大概他已力不从心了。此事就不了了之了。毕业以后,我与罗先生还有书信来往。他知道我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在来信中教我精读《诗经》《楚辞》,练好基本功。今天,我在六朝文学研究上取得一些成就,和罗先生的亲切关怀和热心指导是分不开的。
当时,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名教授很多。张世禄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他给我讲《语音学》。我因对此不感兴趣,印象已不深了。张先生治学勤奋,著作等身,在语言学界享有盛誉。张先生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调到复旦大学去工作了。
方光焘先生是中文系主任,他是研究语言学的一级教授。方先生给我讲《中国现代语法》,他上课很少讲正题,大都评论语言学界的一家专家与著作。他说,中国现代语法,你们看看王力的《中国语法纲要》就可以了。按照方先生的教导,我把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国语法纲要》,认真地读了一遍,颇有收获。
孙席珍先生是我国著名作家。他研究外国文学,同时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他给我们开的是《中国现代文学》课。他上课似乎不用讲稿,常常讲的是他与这位作家认识、与那位作家熟悉,讲讲他们的一些轶事。课程结束以后,觉得给我的印象不深。这可能与我对现代文学不感兴趣有关,当时我的精力几乎全部集中到古代文学那里去了。
陈瘦竹先生是研究戏剧的著名专家,他给我们讲戏剧课,内容大半是外国戏剧。也是因为我志不在此,除了大戏剧家莎士比亚等人外,其他也逐渐淡忘了。
老师们的辛勤劳动,使学生一天天地在成长。我后来能在学术研究上取得一些成就,应该说都是老师们谆谆教导的结果。尊敬的老师们,我衷心地感谢你们。你们的高尚形象与光辉业绩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
(穆克宏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