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近代以来的美学主要是文艺美学。求美是艺术的天职，但艺术不仅仅是求美。艺术可以求真吗，这是一个自艺术和美学诞生以来一直困扰着哲学家的基本问题，产生了众多的理论流派和学说体系。海德格尔和阿多诺分别从存在论和否定辩证法立场出发，对艺术真理性问题作了深刻的阐释，形成了两座并峙的理论高峰。二者都致力于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具体到美学和艺术领域，也同样以克服和超越传统美学和艺术观的形象出现。近年来，随着海德格尔著作的大量翻译，学界对海德格尔思想的研究逐步深入，其中关于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研究也成为海德格尔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界关注的主要问题包括海德格尔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关系，海德格尔关于美与艺术本质的沉思，以及海德格尔晚期关于诗和语言的存在论追问等方面。

关于海德格尔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关系，学界一般认为海德格尔美学的贡献在于对传统美学的反动和超越。所谓传统美学一般是指近代以来以主客二分模式为主的认识论美学。孙周兴先生认为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的意蕴在于对现代形形色色的以主体形而上学为根基的美学思潮的批判。靳西平先生认为海德格尔对传统美学的批判主要表现在他的美学思想不再处于近代传统认识论的主客对立模式中。张世英先生认为海德格尔美学也从属于黑格尔美学之后的一个转折方向，即从主客关系到非主客关系，从典型说到显隐说，从重思维到重想象，海德格尔美学是这一转折方向的主要代表。确实，要理解海德格尔美学与传统美学的关系，必须站在海格尔重思笛卡尔以来的思与在关系的高度才是可行的。

海德格尔对艺术和美的本质追问也从属于超越传统美学这一致思路径。海德格尔美学独辟蹊径之处在于他把对美和艺术本质的追问建基于真理之上。当然，这里的真理是指存在论上的真理，而非通常的所谓符合论真理。彭富春先生认为海德格尔所谈的真理并不是此种或彼种真理，而是相关于本性的真理，这一评价显然是符合海德格尔本意的。海德格尔在存在论上对真理问题的发问，恰恰是要论证真理的本质，而这个真理的本质海德格尔也称之为本质的真理，是为形形色色的真理寻找依据的奠基性的真理。这种本源性的真理显然不能用主客对立的表象性思维去发现，而是自我显现的。在海德格尔看来，艺术恰恰是真理本质现身的一种基本的和主要的方式。在海德格尔那里，艺术真理性是指艺术能够开启一种始源性的意义空间，只有这个本源性意义的开启才使其它各种真理得以可能。

诗向来是重要的艺术形式，也是晚期海德格尔的重要致思领域，受到学界极大的关注。王庆杰先生认为，在海德格尔那里真正的诗人应当是哲学家的诗人，真正的哲学家应当是诗人哲学家，二者必须合一。叶秀山先生认为诗处于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地位，海德格尔是从诗的思考走向思想本身的。王一川先生也认为，海德格尔的美学是一种诗化的美学，美是与语言相连的东西，存在主义美学是沿着语言即思的思路去展开的。彭富春先生认为海德格尔早期对语言的把握是通过此在的生存来实现，中期则强调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晚期对语言的重视达到了极端，认为语言是思想和存在的根据。从总体来看，海德格尔通过对语言本质的沉思来规定思想的任务是对当代的重要启示。我们一般以为哲学是理性的事，作诗是情感的事，而海德格尔则倡导思与诗的对话，让思想在与诗的邻近地带运作，显然这是对近代以来思与在的紧张关系的重新矫正。

阿多诺也始终是东西方学界关注的重点。阿多诺对艺术的真理性向来持肯定态度，认为真理是艺术的本质性契机。美国评论家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在《晚期马克思主义—阿多诺、或辩证法的持续》中讲到，应整体性解读阿多诺的文本，让他的《启蒙辩证法》《否定的辩证法》和《美学理论》三部著作共时地“围坐在大英博物馆的桌旁”，使每一个单一系统的不同部分同时得以展现。马丁·杰伊曾经说过阿多诺的三部主要著作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抛向大海的“漂流瓶”，随时等待被后世启封。国内关于阿多诺研究的起步较早，大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经历了早期的译介和简单评述期之后逐步走向了深入，产生了大量的研究专著。比如王才勇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已对阿多诺做过专门的研究，并著有《现代审美哲学新探索—法兰克福学派美学述评》。在艺术方面，王才勇先生论述了阿多诺关于艺术的本质和社会批判功能基本观点，并着重阐明阿多诺对传统美学范畴的重新界说，以及对音乐美学的思考。杨小滨先生所著《否定的美学》从大众文化和现代主义两个方面归纳了阿多诺的相关理论，并重点论述其现代主义理论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的差异，以及与现代西方文化潮流的联系。张一兵的《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一书对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作了深刻的文本学解读。总体来看，除了关于阿多诺思想的专著之外，在有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几乎所有论著中都有对阿多诺审美现代性批判理论的分析和论述。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关于阿多诺美学的博士论文以及在博士论文基础上的专著愈来愈多。比如，陈刚先生的《穿越现代性的苦难》，对阿多诺的艺术分析更加注重从文本分析中得出其思想要旨意。孙斌先生的《守护夜空的星座—美学问题史中的T.W.阿多诺》一书，将阿多诺放在德国古典美学史上来清理他的美学思想，深刻论述了艺术、艺术作品、模仿、假象和艺术终结等重要问题。国外对阿多诺美学的研究相对来说具有明显的文化优势，视野和论题更加丰富，论者包括法兰克福学派哈贝马斯、维尔默等第一代大师的学生，他们都把师辈们作为重要研究和阐释的对象。比如维尔默的《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遵循阿多诺的理性批判》一书对艺术在与工具理性抗争的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进行了深入挖掘，维护了阿多诺的现代性批判立场。英国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格尔顿在《美学意识形态》中以《奥斯威辛之后的艺术》为题深入探讨了阿多诺美学的意识形态批判意蕴。理查德·沃林的《文化批评的观念》对阿多诺的《审美理论》中的仿真、乌托邦与和解等关键词进行了批判性解读。

近年来，学界对阿多诺的研究出现了新的动向，即不再把阿多诺限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框架内阐发其思想，呈现出更加开放的研究视野。关于海德格尔和阿多诺之间的关系问题相对来说国内学界关注较少。对海德格尔和阿多诺进行比较研究的专门著作并不多见，研究论文开始逐渐增多，比如张一兵先生的《存在：一个专横的学术暴君——评阿多尔诺对海德格尔基础本体论的批判》、《阿多诺：让海德格尔自己反对自己——＜否定的辩证法＞解读》，张静静的《艺术与真理——阿多诺与海德格尔艺术观之比较》、甘培聪的《压抑性的胜利——阿多诺对海德格尔此在式和解的批判》，谢永康的《形而上学批判的不同路径——论阿多尔诺与海德格尔的根本性分歧》等等。

解读阿多诺与海德格尔关系的文章多数站到阿多诺的立场，并跟着阿多诺的思路对海德格尔进行批判。做到这一点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因为阿多诺的著作当中有批判海德格尔的现成文本依据。阿多诺的形象也向来以海德格尔的批判者这一固定面貌出现，似乎二者的关系是较为清楚明白的。但问题似乎并没有如此简单，透过表面分歧的迷雾，我们还是发现海德格尔和阿多诺的思想并非完全的水火不容，而是在某些方面呈现出可以沟通和对话的可能性。比如张亮先生在《什么是现代艺术的本质—阿多诺的艺术真理论及其与海德格尔的潜在对话》一文中认为在艺术本质的追问中，阿多诺和海德格尔的某些主张其实并不遥远，具有潜在对话的可能行。曼弗雷德·弗兰克在《德国早期浪漫主义美学导论》中也认为，关于海德格尔和阿多诺的艺术真理问题，尽管立场不同，但他们的观点确实有相似相通之处等等。

本书在深入分析海德格尔的艺术真理论的基础上，着重对阿多诺和海德格尔的艺术真理问题进行了分析和比较，试图取得阿多诺和海德格尔之间在某种程度上的沟通和对话。着力对海德格尔和阿多诺关于艺术真理问题的哲学路径、理论前提、基本结论、思维方法、理论旨趣、重要范畴以及各自的理论缺陷和不足及进行深入探讨，在此基础上寻求对艺术的更加本质性的追问。因伽达默尔与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属于一脉相承，所以本书第四章也论及伽达默尔诠释学艺术真理观，以从另一个角度加深对海德格尔艺术问题的理解。总体来看，海德格尔和阿多诺的艺术真理论还是存在着本质性分歧的，可以说分歧大于一致，但依然具有潜在对话的必要。本文认为海德格尔和阿多诺都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对艺术真理问题的过度诠释，带来艺术难以承受之重。他们虽然从两条不同的哲学路径将问题的探讨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也确实暴露了问题本身的局限性，这一限度也预示着美学范式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