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娘肚子里一落地,父亲发现她是个女孩,又看到她脸上有一块黑斑,便暴跳如雷,吼叫着要把她甩了喂狼。母亲死死拉住咆哮不止的丈夫,一直嚷叫:“冤孽啊——”就昏了过去。
她三岁才会说话,并且口吃。老人们说那是落地时被她父亲的吼声吓出来的;更糟糕的是,她脸上那块黑斑竟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扩散开来。于是“黑妞”的绰号便在人们嘴里叫响起来。
在小黑妞稚嫩的记忆中,父亲的凶悍和母亲暗地里的哭泣几乎占据了所有时间。她始终忘不了父亲的那句老调:“女孩子家读什么书?认得钱就可以了。”这句话断送了她进学校的可能。除此以外,令她念念不忘的就是山垭口那株黄桷树了。
黑妞常常背着一个小背篮,去黄桷树背后的白头山上捡柴木。
每一次,小篮子里总是装得密匝匝的,什么芭茅杆啦,柏树丫啦,当然最多的还是黄桷树的枝桠,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回家后,父亲见到满满的背篮子,胡子眉毛也会笑起来。父亲一顺心,小黑妞心里就会快乐一阵子。这时候,小黑妞就会打心眼里感谢大黑哥呢。要不是大黑哥帮忙,她一个小女孩咋能弄这么多好柴呢?
大黑比黑妞长两岁,住在黄桷树的那一头,跟小黑妞家遥遥相望。大黑三岁时,父亲一场伤寒病花去了家里不少钱,但还是丢下母子俩走了。半年后的一天夜晚,母亲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卖货郎跑了。
后来,大黑就跟着隔壁的叔爷过日子。叔爷对人很好,每次赶场回家都要给大黑带一个圆圆的大锅盔,过年时还要给大黑缝一身新衣服。大黑很听话,叔爷喊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而且都做得好好的。可是大黑始终弄不懂,为什么叔娘的鼻子眼睛总是不对劲?听人说,叔娘娘家很富,叔娘嫁给叔爷后后悔得不得了,嫌他家穷,几次闹着要离婚。有时候,叔娘还莫名其妙地冲着大黑出气,好像大黑欠了她什么似的。背着大黑,叔娘总要跟叔爷斗嘴,斗嘴的原因好像也和大黑有关。叔爷总是让着叔娘,叔娘有时候扯着叔爷的耳朵,有时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叔娘好凶,大黑很怕她,在她面前,大黑总是规规矩矩,话也很少说。
大黑没有上过学校,可他很聪明,叔爷教他认了不少字。叔爷说大黑如果进学校,也许会考上大学。大黑不但没有进成学校,反而成天背着叔爷家的背筐子。因为捡柴,大黑和小黑妞常在一起。吃过早饭或者中午饭,大黑总是坐在街沿上,望着对面小黑妞家。只要小黑妞背着篮出门,大黑也就背着小筐子、拿着镰刀匆匆上路。这是他们的暗号呢,谁人也不知道。后来叔爷叔娘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也没什么。记得叔娘对叔爷说:“长大了,让他讨她去。”叔爷嘴巴一裂,嘿嘿笑了。
岁月如梭,一晃大黑十五岁了。那一天,叔娘和叔爷闹翻了天,起先是说,后来是吵,再后来就打上了。大黑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赌气回到隔壁原来的家,他成了孤儿,病了。叔爷请来了医生,总算把病治好了,可是却留下了后遗症,憨头憨脑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大黑了。黑妞经常偷偷来看他,每次都从家里的鸡窝摸来热鸡蛋悄悄地拿给他补身子。真是奇迹,只要黑妞来了,大黑就高兴,就跟原来的大黑一模一样了。大黑很勤快,而且有的是力气,哪家有什么困难,他都乐意帮忙,重活儿、麻烦活儿,他都不怯火。
人们打心眼喜欢这个小伙子,但也打心眼里为这个小伙子惋惜。
一晃又过去了两年,垭口那株黄桷树经过几载风雨的洗礼,越发苍劲葱郁了。不同的是,黑妞也长大了,成熟了,肩膀变得浑圆,胸脯也挺起来把衣服绷得紧紧的;可就是那块黑斑让她始终无法出嫁。不是没有人说媒,前两天就有人给她作“红娘”呢。
当时后屋里的黑妞,满心欢喜以为是大黑请的媒人来提亲,哪知介绍的对象竟是大黑叔娘的亲兄弟。那人黑妞见过,脸上有疱疮,因偷窃进过监狱,出狱后不知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很短时间就带着一沓钞票,把叔爷请进了茶楼……黑妞心中时麻乱一团,头晕目眩,倒在了床上,枕头被泪水湿了一大半。
她想起了那个晚上,邻村演电影,她和大黑事先约好时间,在黄桷树下见面,然后俩人一起去看电影。黑妞匆匆吃过晚饭,早早地来到垭口,徘徊在黄桷树下。月色很好,不一会儿,大黑喘着粗气儿,也来到了黄桷树下。他敞开汗褂脱下衣衫,露出了黑黝黝结实的肌肉。
黑妞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绕着发梢儿。
黄桷树茂盛的枝叶在月光下洒下了一大片阴影,笼罩着大黑和黑妞。
“嘿,你在想什么?”她问。
“什么也没想。”他眼睛望着东山上的月亮。
“骗人,肯定又在想——”她话没说完,倒自个先笑了,“肯定在想妈妈了。”
他也忍不住笑了,偏过头对她说:“耳朵凑拢来,我悄悄告诉你。”
她果然把身子移了移,凑过耳朵去。他把嘴唇撮拢,慢慢地移向耳朵。就在接近的那一刹那,嘴巴忽然转了方向,在黑妞脸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她一惊,蓦地脸上一片红,随即反应过来,拎着小拳头,不停地擂在他结实的肌肉上……
第二天,大黑趁叔娘不在家溜进了叔爷家,央求叔爷到黑妞家提亲。叔爷一口应承下来。
晚饭时,叔爷在桌子上把大黑的婚事对叔娘讲了。叔娘说还可以,只是家里没有一文钱,并说黑妞父亲认钱不认人。后来声音小了,好像在提她娘家的兄弟。大黑起先在隔壁还听得清清楚楚,后来就模糊了。过了好一阵,叔爷和叔娘的声音又高起来了,那是吵架斗嘴的声音。“哐啷”一声,盆子落到了地上,好像还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啪!”叔爷可能在拍桌子。
结果,叔爷没去黑妞家提婚事。
第三天,叔娘早早地起了床,不知何故又和叔爷斗了几句嘴,“嘭”地一声摔门,脸红脖子粗地回娘家去了。叔娘走了,大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为叔爷感到难过。半下午,叔娘居然回来了,风尘仆仆地,也顾不上喝口水,歇口气,就窜向了对门的黑妞家。
第四天,晨光初露,叔娘又回了一趟娘家。
晌午时分,叔娘顶着毒日,又兴致勃勃地赶回来了。
这几天叔娘的举动使大黑彻底糊涂了。他不知道叔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叔爷见着他,似乎也在绕着弯儿尽量躲着走,好像干了什么对他不起的事儿。不几天,一条爆炸性新闻就在黄桷树村传开了——黑妞马上要出嫁了!大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是,他毕竟势单力薄,太无能为力了。叔爷又和叔娘斗了回嘴把门“哐啷”一声摔,从此不回家了。真格的,叔爷也远走高飞了。
黑妞出嫁的日子到了。这天一早,天空片片白云,霞光灿烂,村里人都说黑妞挑了个好日子。接亲的队伍来了,黑妞从房间里被人夹了出来,发结上扎着鲜红的绸带,身穿雪白的衣裳。在看热闹的人们眼里,黑妞漂亮极了。然而就在黑妞上轿的时候,天气却骤然变坏,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竟飘起了毛毛细雨,还刮起了阵阵旋风。
太反常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天,怕是要出事呢。老人们悄悄地叨念着,恐惧感袭击着每一个参加婚礼的人。轿子装着黑妞走了。乌云漂移、蔓延着,天空像是咽了墨水的纸由暗变黑,风一阵紧似一阵,雨幕抖动着,越来越密,越来越大。轿子上了垭口,风越发厉害了,呜呜地鸣着。黄桷树经受不住狂风大雨的突然袭击,“呼——呼——”地发出了哭声,那哭声似乎还拖着长长的尾音儿。
抬轿的男人要求歇一歇,说风太大了,路滑,轿子太重,松口气再走。走在前面的红娘可不依,抬头看看天,要求继续赶路,说时候不早了。可是大家都不自觉地站住了,谁也不想挪动脚步。于是队伍便在垭口附近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歇了。
当有人提出要不要新娘子也出轿来舒展一下筋骨时,人们却发现黑妞已经死了。黑妞死在轿子里,很安详。
黑妞死后,埋在了离垭口不远的一片墓地里。
垭口那条大道,走的人更少了。知道这故事的人,宁愿多走一点路,绕过这垭口;可垭口上的那株黄桷树,却依然如故,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
每当黄昏时,黄桷树村的人便看到在垭口那株黄桷树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