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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夏日

鬼的夜。

光浑愤愤地骂。

世界依然热烘烘的。

光浑胡乱地往肚皮里填了几块粗糙的火烧馍,又早早地摆在地上四仰八叉。旱烟贼亮贼亮的,像荒山墓冢里的磷火。身子滚滚的烫,篾席依旧摊在石板地上,床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沾染的。

屋子黑咕隆咚,没有了白日的丑陋和残破。当他还是娃娃时,爹娘就为他留下了这份财产。

终究会改变的。光浑时常这样想。

四张眼皮两两相搭,下意识地闭着了,稍许却又不自觉地裂开了一道缝儿,便看见了黑漆漆的夜。

这是令人心烦意乱的日子,还仅仅是初夏,就让人领略到了日头的淫威。整个白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白晃晃地跳跃着好多好多太阳。地面灿灿烂烂,无端地令人生出许多烦恼。田间地里,手指宽的“嘴”惨兮兮地张着,那是饥渴的嘴。

秧要插,苗要灌,一年的生计,全靠这几天死去活来的忙碌;庄稼却似霜打的茄子。光浑的脑壳便生生的疼,脸盘上二寸宽的肉口子有了白皮。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等会儿要去偷水了。光浑提醒自己。

村子龟缩在白头山宽阔的怀里。白头山连绵起伏十余里,却白白地没有滋生出一条小河。人们在山湾湾最深处横着砌了一条宽宽的土堤,凭空拦住了白头山雨季的涓涓流水,村子里的五口井,就一字儿摆在堰堤脚下。

去年秋季,山湾堰里还有滢滢一塘水。荷花为了捕鱼,打开水窟窿,两天两夜,水哗哗哗哗地流了个精光。老天也是作孽,整个秋季、冬季和开春过后,不见一场透雨。于是来年断了水,五黄六月少了水,人们就咬牙切齿地恨荷花。

山湾堰是荷花承包了的。

记得前年冬天,村里召开人民大会。

人群,黑压压一片。

凉凉的一塘冬水,似乎热热地烫了人们的手,于是没人敢承包。大家大眼望小眼地胡球乱扯,胡球取笑。半晌,荷花从角落里直直地站起来,声音脆脆地揽下了山湾堰。

五百块钱,五年。

欧——人们倒吸了一口冬日的空气。

嗖嗖嗖,嗖嗖嗖。

一百、两百、三百、四百、五百。

欧——五百块!很让人们兴奋和激动了一阵子,也很让人们揶揄嘲笑了一番。

荷花大大方方地签了字,按了手印。男人也在会场,冲出细细的鹅颈项,干瞪着眼。于是人们又有了空前的兴奋。

荷花住在山湾湾深处,当年花枝招展地过门来时,男人只有十七岁。男人急急地伤了阳,成了废物点心,瘦瘦的像个瘪三。荷花一口气下了三个崽,面皮依然白嫩,腰肢依然柳细。走起路来忽悠忽悠的。男人们觑在眼里,猫抓在心里,苍蝇见了血般地哄去了不少。没有人敢确凿肯定一些事,但暗道儿很是沸沸扬扬了一段时间。

掰着手指头过去了三百六十五天,荷花在去年冬季第一次捕捞了大塘。

多少斤?不知道,反正堰堤上挤满了白花花的大背篮。

多少钱?不知道,反正有人说荷花关了门点钱,“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的声音响了半个上午。一段时间,人民患了兔子眼毛病,厉害得瞳孔里有旺旺的火星。

还有四年呢!兔子眼对兔子眼,“嘘嘘嘘嘘”有了好多好多的话题。

长年累月地风蚀雨浸,塘堤破损了不少,在捕捞后的严寒冬日,荷花把山湾堰放了个敞口朝天,然后请人用工,堰堤旧貌换新颜,结结实实、宽宽敞敞。

水?水?

人们需要的是水,现在人们计较的也是水。

平日积聚的怨与恨,嫉与妒都化成了一股股胀气,蛙肚般一鼓一鼓的,常常一歇下活儿,便无端地扯长声音指桑骂槐。光浑没有那份涵养,袖子一挽,邀上两个小光棍,咚咚咚地把门砸得山响。据说荷花缩在屋角颤颤抖抖,男人蜷缩在床头一动不动。

想起这事,光浑就有了一丝快意。石板地渐渐地退了凉,光浑又烧上烟,内心似乎像火一样得烫,莫名地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情。

晌午,光浑给棉苗追完肥,乘凉在堰堤的一棵榆树下。破草帽曲了边儿,呼呼地在手中晃来晃去。一挑大粪桶,刚才还湿漉漉的,片刻又出现了干涸的白来。

日头毒辣透顶,世界金星溅眼。这棵榆树,在往年一湾滢滢的水把它滋养得枝繁叶茂,青春朝气,现在却像病入膏肓的老头,铜钱大小的叶子卷了筒,枝条无力地倒垂着。人们诧异地恐慌着世界末日的到来。

远处有女人扭着腰肢,很好看,滑稽的是她挑着大粪。女人的腰肢扭啊扭,结果扭出了异样的感觉,似乎那沉重的大粪压折了那扭啊扭的腰肢,以至于垮成了一堆净净的肉体。

女人从堰堤那头扭过来。光浑的眼珠夺眶而出,认出女人正是荷花,牙齿就咯咯地响。哼,狗娘养的!一团唾沫劲射地球,有一小团尘土飞扬起来,稍许湿迹便消失了。荷花肩压大粪,颀长的大腿匀称地运动着,蓝花衬衫的风纪口敞开着,前颈的开口忽闪忽闪地一开一合。

荷花路过榆树边,露出讪讪的相,红红的脸蛋,红红的汗珠儿,红红的“迎春花”。光浑的眼珠子就直了,恍惚发现了初夏晨风余晖中一枝带露的芙蓉。

光浑的血液畅畅快快地在周身流动。

自己的男人夹不住卵子,这背担扛抬之类的活儿,也就不可避免地压在了荷花肩头。这女人,奔波劳碌,不但没使她身子憔悴,反而增添了她迷人的风韵。光浑的喉头一滑,口水咕咕咚咚地响得吓人。

荷花娘家背景宏大,五次三番地怂恿荷花,与其伴着个活男人守寡,不如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荷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头秀发凌乱地披散着,继而静静地说,开初婚姻是你们相的,我不愿,歹说好劝地硬逼成了;但几年相处,他对人还不错,心眼也好。现在是不顶事了,却拖着三个崽,你们又要拉我走,做事可不能昧了良心,我可得做一回主。

旱烟熄了,世界属于夜。光浑的眼睛竟上了潮,白日的暑气正在渐渐消逝,石板则完完全全地凉了。

光浑又想该去偷水了。

鬼天一毒就是半个多月。半死不活的禾苗似乎可以狠心不管,可人类鼻子下面横着的一张嘴却亏待不得。山湾在堰底枝枝丫丫地画了个地图,堰堤脚下的五口水井差不多成了枯竭的废坑。只有井底,才缓缓地渗出丝丝清凉,这是生命之水。

人们抢早抢晚地候水,堰堤上遛遛儿地排成长蛇阵。男人小孩下井去,瓢子咣咣咣地撞击着井石,嗡嗡嗡地回旋到世界上。人们心焦而麻乱。女人是下不得井的,女人身子不干净,会污染井水。听祖上谣传,村子里原有六口井,曾有李寡妇挑水时桶沉井底,用竹竿绑了镰刀去钩,结果偷鸡不成倒费米一把,便偷偷地下了水井。结果被人发现,精光光地剥了衣服,结结实实地连人带井埋了。这是很早以前的故事,被一代一代地传说,似乎成了真实的故事。

堰堤下一天到晚都有人候着,大人没空,小孩替着;小孩没空,空桶霸占井底。人们白天寻死觅活地忙,晚上又为了节约那鬼见怕的电,就草草地打发饥肠辘辘的肚皮,早早地睡去见周公了。

凑热闹的事光浑是不干的。正如同他说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改变的。光浑挑水是在下半夜,那时候,每口井里都渗有水,不用下井,梦中的人是不会跟他抢的。

光浑穿了拖鞋,挑上水桶,带上手电,烧上旱烟,便走进了黑。

春夏交替之季热闹得很,猫在叫春,狗在叫草,就连不知名的虫儿也在唧唧地低吟浅唱。

头顶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四周是夜,没有一点白天的忙乱和恐慌。光浑心满意足地走着,喉咙有些痒,很想高吼几句或是乱嚷些什么,但他捂了捂嘴巴,终究静静地走着。荷花就住在附近,要是听见,岂不是自讨苦吃么?

五口水井就摆在堰堤脚下,那是五口生命之井。

光浑来到第一口水井。井口有些湿,想想今夜可能失眠了,时间尚早,这是断黑前人们挑水时留下的残迹。他把光线投入井底,水井不深,照面的是赤裸裸的基石,还有潺潺流向井窝儿的涓涓细线。

光浑心里一惊,背上竟渗出不少臭汗,弹掉了嘴角的香烟屁股,匆匆地窜向第二口井。

捣他娘。

二口、三口、四口,居然都是一个货色,一手电下去,照面的全是湿漉漉的井窝儿。

是谁呢?光浑的脑子活跃起来。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对,都不是。他将村里的人一个个罗列,居然全没挂上号。村里有劳力的,都跑外了,说这叫劳务输出。听说荷花的瘪三男人目前也走了,在县城托人找了一个看门的活儿。村子里管用的壮实男人只有他光浑了。光浑不跑,他曾跑过,南征北战。要力气,光浑有的是,要知识要技术,光浑这辈子不行。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跑了几年,只够打牙祭和来来往往的路费,于是干脆不跑了。如今村里有的只是女人、儿童和跑不动的老人,这些“38”“61”“99”部队成了村里的主力军。

光浑颓然地挪动着脚步。

夜似乎更深了,手电光只能照一方晕圆的世界。几株苞谷苗,静静立着,不见了白日的垂头丧气。

第五口井到了。一手电横扫过去,井沿上竟搁着一只水桶。

谁?光浑几步射过去。

井底是一团昏黄不定的煤油灯光。一个人蹲正在井底,没有察觉上面来人,依旧不紧不慢地用瓢子掴着井水。瓢子撞击着井石,声音碰着石壁折折曲曲地来回上升,最终在井口上方正中呱啦呱啦地小响。

那人终于抬起头,黑发便零散地披挂着,于是光浑看见了一张惊骇得扭曲变形的脸孔。

是她,荷花!

荷花惊恐万状,嘴巴愣愣地张着。井里萦绕着丝丝烟雾和水汽,手电光又昏花了她的眼。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狗杂种!”光浑心里狠狠地骂。

荷花慌慌张张地攀着水井四壁的窝儿,蓬头垢脸地上来了。

“你倒好,腿杆长,被你搞了。”光浑血如潮涌,捏紧的拳头差点送了出去。

荷花的足足爪爪没法安顿。

“五口井全废了。五口井!”光浑提高了嗓门,“你……”

光浑的咆哮还没结束,荷花的手便堵在了他的嘴边。

“哼?”光浑的鼻子一歪,搬开荷花白嫩的手,顺手“啪”地扇了一个耳光。

“别,别嚷——”荷花踉跄了几步,又扑上来,抱住了光浑的腿,乞求地说,“别嚷,求求你。”

荷花又深又黑的眼底,跳跃着两颗闪烁不定的星星。

光浑不自在起来,以至于有些惶恐,身子却有些躁。夜越发变得安宁,知趣地不再言语。先前叽喳叽喳凑热闹的雀儿也悄然无声了。

荷花哭了,肩头一上一下地耸动起来。有冰凉的泪珠溅在光浑结实的胸口。光浑热血沸腾。

“不得已呀。孩子他爹得了痨病儿,一个月前把他送了出去,说给人守大门,终究比困在家里白吃白喝强。这儿一向缺水,村里人都怨我造孽放了堰塘。大白天轮不上我家吃水,只有晚上出来。阿大今晚着凉了,明天又是大忙,我想多挑一点儿,没想到碰上了你……”

夜,好静好静的夜哟……

起风了。好爽好爽的风哟……

咕嘎,有人开门的声音。大概是欣赏这凉风阵阵的难得的夏日的夜。

风声紧了,几个闷雷滚瓦而过。“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开了山洪。

一切都会过去的,明天还该做点什么。光浑下意识地想,这辈子不得光混了,得做点正事了。

做什么呢?光浑有点想不下去了。

这时候,他一翻身,进入了周公的世界。 yjASvd+/cUi3aAoARnKx5ksU3f3E+0r57Me+zQyT5pq0/xyY3Y2w5s54Tk/oGQ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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