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滚坡的时候,庄稼地里一片静寂。
桃花河边的这一坝苞谷苗,生长得蓬蓬勃勃。暑气还没退,又没丁点儿风,烘热得很。苞谷秆儿哨兵般纹丝不动,叶片儿静静地低垂着。桃花河两岸虔诚而庄严。
毛毛背着书包,悠悠然出现在河边。书包挺漂亮,由几块红白相间的皮革镶嵌而成。里面塞着一本小人画《阿A爬山记》。要是有人碰见,毛毛会昂着头挺起胸理直气壮地回答:“到姥姥家去呢。”姥姥住在桃花河流去的地方,没有人会怀疑的。
毛毛在河边转悠着,黑亮的眸子鹰隼般地扫描着株株挺拔的苞谷苗。苞谷丰满得很,挂着长长的胡须,沉甸甸的,翘得像牛角。毛毛咕咕咕地咽了一通口水。
这一坝苞谷,是胡子爷爷的责任田。胡子爷爷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在城里种子公司工作,给胡子爷爷捎回一小袋种子,说是什么良种,外国进口的。如今全村人的苞谷还只是破土的苗苗,胡子爷爷的苞谷就已经挂上了红红的胡须。
“哥,我要吃苞谷,苞谷……”
这是妹妹的声音,微弱得很,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又好像来自苞谷地那深邃的密匝匝处。毛毛心虚了,没有了先前的自信和神气。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毛毛眼里差点滚出泪水,伤心地想。
早晨,东方天际刚吐白,妈妈就忙忙碌碌地收拾起了行李,吩咐毛毛说,爸爸长年在外打工,妈妈要到爸爸那儿去,说不准明天还是后天才能回来。当时毛毛正在困被窝,听说妈妈要去县城了,就一骨碌翻身嚷着要跟去,肥肥的屁股把那薄薄的被子撅得老高。妈妈神色仓皇,还是很耐心地说进城不是去玩,爸爸在建筑工地干活,出了工伤事故,毛毛乖乖,在家看好屋,看好妹妹。毛毛是个听话的孩子,隆起的被盖又瘪了下去。妈妈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还说如果遇上麻烦,就找胡子爷爷。毛毛摸摸身边的妹妹红红的脸蛋,像鸡啄米似的点了无数个头。妈妈回头看了三眼,待被子彻底瘪下去了,才无奈地扭回头,匆匆离开了。
毛毛虚汗出了一身,脑壳倒清醒了不少。胡子爷爷真好玩,六十多岁,身板硬朗,田间地里样样行,天南地北门门知。毛毛他们最爱缠在胡子爷爷身边,听他大嗓门地神吹。毛毛印象最深的是下面这个故事:
桃花河的下游是黄河。黄河是条泥沙河,黄河是条天上河。黄河一旦缺口失水呀,那可不得了。当初国民党几十万大军,打不过共产党的小米加步枪,夹着尾巴逃跑时,用飞机坦克大炮炸了花园口堤坝,结果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排山倒海,雷霆万钧。房屋、树木、庄稼、山峦、牲畜,一切东西灰飞烟灭,大地变成汪洋大海。有不少的人被黄河水冲到渤海,冲到了太平洋,随着汹涌的波涛,又冲到太平洋那边的美国,冲到了美国的旧金山上。结果《纽约时报》上刊登了黄种人尸骨漫山遍野的消息,丢了中国人的脸,丢了老祖宗的脸。该剐的国民党,是真正的垮民党,让小日本的铁蹄踏入中国,烧杀抢掠。还是共产党好,带领人民赶走了强盗,打倒了欺压劳苦大众的黑恶势力,亿万中国人获得了解放,挺起了腰杆,当家做了主人。人民像个大家庭,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毛毛他们听得目瞪口呆,父母们拖着声音吆喝“回家吃饭”也不理。然而最有趣的,还是胡子爷爷那稀稀疏疏的胡子。
胡子爷爷走路的时候,胡子迎风而动,飘飘洒洒,很有一种小人书上说的仙风道骨的味儿。在他讲故事的时候,胡子一翘一翘的,好像在助兴;而在他激动的时候,胡子又会索索地颤抖,让人忍不住想笑。
有一次听故事,毛毛想入非非开了小差,手痒痒得慌,就悄悄地伸手过去,想摸胡子。
“啪!”的一声,大手打在小手上,清脆却不疼痛。
胡子爷爷一巴掌拍下,横眉怒骂:“狗崽子,小心打断你的狗爪爪。”
于是大家就“咯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听人说胡子爷爷脾气犟得很,发起怒来像一头公牛;可是,毛毛从没有看见胡子爷爷公牛过。
毛毛把眼光移向远处。桃花河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带状水汽,朦胧迷人,远处房顶上长出了炊烟袅袅的尾巴。
河边有一块斜斜的绿茵茵的草地,是毛毛他们的乐园。今天中午,毛毛经不住伙伴们轰轰烈烈的诱惑,带妹妹来到河边。河水清亮,金色的太阳从头顶干干净净地直射下来,河面闪烁着光怪陆离的波影,就连绿茵茵的草地也染上了一层耀眼的色彩。几条小鱼调皮地蹿出水面,划了几个漂亮的小圈儿。一只精致的小鸟,在那婆娑的柳树上轻松而醉心地欢叫。一声“跳哟”,毛毛他们便扑噗噗地扎进水里,巴掌大的鱼儿就被抛上岸,落在了草坪上,落在了妹妹的眼皮下。妹妹乐得直跺小脚,小手张牙舞爪地乱抓。忽然“扑通”一声,妹妹跟着一条鲤鱼,活蹦乱跳地栽进了河里……
“叽叽叽……”有昆虫在河边凑热闹了。
远山在浅亮的苍穹下,勾勒出几条淡淡的墨色。
毛毛翻开《阿A爬山记》,里面写了阿A这样一个故事:
“阿A爬山了。
阿A来到山脚,发现路旁有一棵非常高大的苹果树,红艳艳的苹果压弯了大树的腰,一直垂到地上。几个熟透了的苹果落在地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阿A脑子里打起了小九九,心想:何不趁现在背几个苹果到山顶,到时好好庆祝一下,还可解渴呢。
于是,阿A就在苹果堆里拣来拣去,拣了好几个大大的红苹果。接着,他又开始爬坡了,可是,越爬越累,越爬越慢……
结果,阿A口冒白沫,直喘粗气,累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毛毛有点瞧不起阿A。他想,阿A真笨,不动脑子,可以先吃苹果啊,有了力气,不就可以继续爬山么?
“苞谷,苞谷……”妹妹两片薄薄的嘴唇颤了颤,梦魇般地吐出了一丝声息。
妹妹浑身精湿,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毛毛闯祸了,摸摸妹妹的额头,热热的烫手。毛毛记起妈妈的话,用冷毛巾给妹妹搭在额头。远远流去的桃花河水,信息流不到姥姥那儿。毛毛又去找胡子爷爷,可是胡子爷爷在哪儿呢?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
“苞谷,苞谷……”毛毛明白了,妹妹想吃苞谷。
毛毛有点瞧不起自己了,阿A爬山笨,自己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妹妹生病了,自己咋就没有办法了呢?毛毛想啊想,忽然记起了绿豆稀饭,只要自己一生病,就打心眼里渴求绿豆稀饭。妈妈再累再忙,也要把香喷喷的绿豆稀饭端到面前。这东西比穿白大褂阿姨手中的针药还灵,毛毛每次吃了,病儿就会好上一大半。
毛毛终于记起了桃花河边的这一坝苞谷地。中午摸鱼时,妹妹不是眼皮直直地盯着苞谷瞅了半天么?
妈妈是不会回来了,胡子爷爷呢,毛毛也没找到。
“苞谷,苞谷……”妹妹终于醒了,嘴里要的仍是苞谷。
毛毛犹豫了,但最终还是背上书包上路了。
老师,原谅我吧!妈妈,原谅我吧!胡子爷爷,对不起了。毛毛不再犹豫,倏地窜进庄稼地,寂静的河边有了簌簌簌簌的响声。
“妈的,天未黑定就出来了!明天老子上街花两毛钱,回来让你吃个四仰八叉。”
河岸,传来了苍老却如洪钟的声音。
糟了,是胡子爷爷!毛毛不禁毛骨悚然,背上冷飕飕地透过一股寒气,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脚步声响了,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稳稳地踩在毛毛稚弱的心尖。毛毛被吓破了胆,尿湿了裤子,怀里的苞谷扑簌簌直往下掉。
胡子爷爷不再认为是耗子、夜猫子什么了,更不会冤枉两毛钱再去街头买耗子药了,他几大步窜过来,像拧起一只小鸡似的把毛毛拎了出来。
“是你?”胡子爷爷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牙齿咯咯咯地响。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馋猫们痒痒的喉咙里早伸出了手,没想到最先想一饱口福的竟是村里的乖乖儿毛毛。
毛毛噤若寒蝉,眼睛直勾着脚尖。先前的充分准备和自信倾刻间荡然无存。
胡子爷爷的胡子开始翘了,既而颤颤栗栗。此刻,煞是好玩的胡子一点也激不起毛毛的兴趣。不,毛毛此刻纯粹是讨厌胡子了,毛毛此刻知道什么叫胡子爷爷公牛了。
五块鲜嫩嫩的苞谷零散地躺在毛毛脚边,压在爬山的“阿A”身上。胡子爷爷弓起腰,捡起一块苞谷,拨开顶部的青皮,指甲一掐,乳白色的嫩浆便渗流下来。晚风轻拂,甜香诱人。毛毛口内生津,要不是小嘴轻闭,准会发出挺响的咕隆声。
“走,找你妈去!”胡子爷爷一攀毛毛的臂膀,毛毛站立不稳,趔趄着重重地摔在地上。
胡子爷爷一把拉将起来,说:“走呀!”
毛毛没有喊,没有叫。他好委屈,泪珠儿嗒吧嗒吧地直往下掉,落在那胖胖的苞谷上,继而又溅开了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妈妈……妈妈不在家……”毛毛好伤心。一提到妈妈,毛毛的泪水就汹涌而出。他想起了老师教的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妈妈不在家?”胡子爷爷呼呼呼地火气终于熄了。
毛毛抽抽噎噎地结巴了半天,什么都说了,结果什么都没说清。
胡子爷爷似乎明白了,一边用书包装着地上鲜嫩嫩的苞谷,一边吼着:“还不快走!”说完又转身在地里掰了两块大苞谷。
胡子爷爷变得年轻了,拉着毛毛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毛毛家走去。那长长的胡须随着河边晚风轻轻拂动,很有点仙风道骨的味儿。
暮色越来越浓了,村子里已经有人上了灯,稀稀疏疏、朦朦胧胧而又闪闪烁烁,多么宁静、祥谧、甜美的山村的夜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