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远房堂伯,他患有“牛火腿”,医学上叫血丝虫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得了这个病,总之,打我记事起,他就是“牛火腿”,大家也都叫他“牛火腿”。他那条腿近脚踝处肿得老粗,时间长了,已经溃烂。黝黑的皮肤皲开道道裂口,露出淡红色的肉,因腐烂而流着脓液,让人不忍目睹。由于肿得太厉害,堂伯没办法正常穿上鞋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都是一成不变地拖着一双又大又破的解放鞋,似乎从来没换洗过。我不知道他那条裸露着的腿在冬天会有多冷,会有多难熬。我只知道,每到夏天,无论他走到哪,都有成群的苍蝇围着那条溃烂的“牛火腿”。所以堂伯只要一坐下来,就旁若无人地埋下头,很专注地用手拍打、驱赶着苍蝇,这似乎成了他的日常工作。
堂伯终身未娶。他也没有自立能力,所以一直跟着他的亲侄儿,我的堂哥一家过日子。
堂伯是村里的闲人,成天拢着双手,无所事事,在村前村后转悠。在乡亲们眼里,堂伯有点招人嫌恶。大人们要么不搭理他,要么就嘲笑捉弄他。小孩子更不用说了,远远看见了,就挤眉弄眼,看,“牛火腿”来了。没等堂伯走近,便一哄而散。跑到远处,又聚到一起,回过头指指点点,肆意地笑着。
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男人,一个终身未娶的鳏夫,一个遭人歧视的异类,性格的扭曲怕是必然的。堂伯就慢慢变得疯癫,无论有人没人,他口中总是骂骂咧咧个不停。或东家长、西家短地搬弄些别人的闲言碎语,那多半并非事实,而是他道听途说,或者添油加醋,甚至胡编乱造的,因而越发不受人待见了。他还有个坏毛病,爱小偷小摸。今天扛走张家门口的扁担,明天穿走李家晒衣架上的衣衫,最常做的事就是将人家晾晒的谷物或棉花抓几把到兜里。连垛在人家房前屋后的草耀子(注:一种用稻草拧成的草绳,用来捆农作物)他都会揣上几个拿走。走进他住的那间破屋,恍如走进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废品收购站——锅碗瓢盆,衣裤鞋袜,破铜烂铁,电线麻绳,还有缺把的锄头,锈迹斑斑的铲子,断提手的篮子,满是破洞的筛子……真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但到底说来,堂伯说疯呢,也不算有多疯;说傻呢,也不算有多傻。就说偷东西吧,他是从不会偷我家的,不仅不偷我家,偶尔还将他在别家偷来的“战利品”悄悄塞在我家。那真是害了我们,人家寻来了,还以为是我们偷的,就得解释半天,好在时间长了,大家也知道这回事,并不会太责怪的。每每有邻舍上门寻物,堂哥就又羞又恼,一边给人赔着小心,说着软话,一边大声训斥着堂伯。这时候,堂伯便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窘着脸,耷拉着脑袋,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任凭侄儿数落。
农忙时,堂伯也能下地干些粗活,锄草、割麦、挑粪、摘棉花。但侄媳总嫌他做事不利索,恼他尽帮倒忙。有时被数落狠了,堂伯便带着满脸的委屈,跑到我家来向父亲诉苦。父亲从不会撵他的,常常一边胡乱安慰几句,一边让他跟在身边做点事,有时,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顿饭。这时候,堂伯仿佛受了极大的礼遇,满脸堆着笑,搬桌摆凳,忙前忙后。反复叮嘱父亲:“不要多弄菜,有碗油盐豌豆就行。”待饭菜上桌,要他入座时,他又横竖不肯,只端起一碗稀饭,撮几颗豌豆,蹲到一边,啧啧有声地啜起来。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怎么讨厌堂伯。如果不看他那条牛火腿呢,堂伯的面相倒称得上是慈眉善目,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我的态度,比别个不同。每次遇到我时,他脸上必露出笑容——那笑容很特别,讪讪的,又带点媚意,于我来说,竟还有几分受用——说道:“小鬼,过些时候带你去南岸玩呢。”他说的南岸是指沔阳,那边有几家是祖爷爷的分支,母亲死后,我曾被送过去寄养了几年。下次碰到我,他还是那句话:“小鬼,过些时候带你去南岸玩呢。”我倒是喜欢他叫我“小鬼”,因为在电影里,一般都是早早加入革命队伍的小孩才被大人称为“小鬼”的。不过这句话听多了,我还是有点烦他,也曾暗笑他的呆傻,切!你有那能耐自己早去了。
事实上我错了。有一次,堂伯失踪了。头两天,大家还没怎么在意,因为一两天不在家是常有的事,但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堂哥便有些慌了,四处打探寻找,始终没有半点音讯。再过一阵,南岸有人捎来口信,说堂伯到了那边呢。
后来,我上了中学,又上了大学,在家时间少,就没怎么见到堂伯了。参加工作后,更是没有关注过他。或许,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吧,有他无他,别人都是那样过,谁也不会把他放在心里。
那年暑假,我回到村里,去拜访堂哥嫂子。寒暄几句,堂哥对我说:“你伯伯不行了呢。”我这才想起,是有好久没见到堂伯了。跟着堂哥上到二楼(堂哥家二楼只是很简易的一层,荒着没人住的),走进最左边那间昏暗的小屋,我看见堂伯赤着身,只穿了一条灰色短裤,躺在一堆旧棉絮当中,浑身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如果不走近,或许还以为那是一堆枯木。堂哥高声说:“阿华回来了!你侄儿来看你了!”彼时,堂伯已经不能动弹,也不能出声了。好久,堂伯才缓缓睁开眼,眨了两下,又闭上。缓一会儿,他再次把眼睁开时,我看见眼泪从他干枯的眼角流了出来。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转过身去,眼泪竟夺眶而出!
第二天,堂伯走了,他走得应该很安详吧。
2014.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