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曾云“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 ;黄庭坚亦称:“生珠之水砂砾润,生玉之山草木荣” 。黄庭坚深厚的家学渊源,是促使其成长为一代文化名人的重要因素之一。
黄庭坚家族世为书香门第、官宦之家。黄庶曾言:“豫章学家,分宁最盛,乡党命儒者,出入人皆知为可贵。” 黄庭坚的六世祖黄赡既能策干江南而授以著作佐郎之职,其学问修养自当不浅,只是生不逢时,未能著称于世。黄庭坚高祖辈人,黄元吉、黄元绩,一为豪杰之士,“买田聚书,长雄一县” ,一为宋太祖建隆二年(961)进士,官至吏部侍郎(《黄文节公世系图》)。黄庭坚的曾祖辈黄中雅、黄中理,皆深沉有策谋而隐约田间,不求闻达,他们皆秉承父风,聚书招士。黄中理为黄庭坚曾祖,他不仅聚书万卷,而且于樱桃洞、芝台两处创建书馆学校,以教子孙,培育人才,兴旺族群。与此同时,招养四方游学之士,切磋学问,广泽后学。至黄庭坚的祖父一辈,黄氏家族空前繁盛,不仅以文章学问步入仕途者骤增,而且家族中的艺术氛围和治学风气也日益浓厚。黄中雅、黄中理各生育五子,一门兄弟十人,共学于修水芝台书院,道义相磨,才华竞爽,时人谓之“十龙”。据黄庭坚《叔父给事行状》称,“十伯仲而登科者六人” 。其《和叔墓碣》则谓“诸子多以学问文章知名” 。黄庭坚的父辈更是人才迭出,或仕或隐,皆不废诗书,学业有成。其父黄庶、叔父黄廉,从伯黄庠、黄序,从叔黄富善等,均金榜题名,进士及第。黄庭坚昆仲如黄大临(字元明)、黄叔献(字天民)、黄叔达(字知命),从兄弟如黄叔豹(字嗣父)、黄叔向(字嗣直)、黄叔夏(字嗣功)、黄叔敖(字嗣深)等,亦皆有文名。黄庭坚既受宗族习学儒业、饱读诗书之优秀传统的影响,前辈馨烈所扇,得之最厚,而同时又有诸多父兄的切磋琢磨,竞爽激励,这就为其学业的奋发攀登和精深造诣提供了有利的环境气氛与客观条件。
在黄庭坚的先辈中,六世祖黄赡宦学有声,惜无著述流传,高祖元吉(元绩暂且不论)既聚书招士而雅风可见,曾祖中理与兄中雅虽未出仕而共畅父风,搜罗聚集图书典籍,兴建学校书院,开堂课子,培英育华,为弘扬广大黄氏家学致力尤勤。黄氏家族至庭坚祖辈而大盛,宦学并显,从山谷全集中的文字看,黄庭坚接受祖辈的影响和熏陶,最为明显。祖父黄湜(字正伦,曾名茂询)擅长书法,为嘉祐二年(1057)进士。黄庭坚《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云:“昔予大父大夫公……皆学畅整《遗教经》及苏灵芝《北岳碑》,字法清劲,笔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耳。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陈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意也” 。可见其对祖父字法笔意的推崇与钦服。
伯祖黄茂宗(字昌裔)、黄茂先(字宝之)皆有名于时。黄茂宗善赋而博学,为“十龙”之首,黄庭坚谓其“高材笃行,为书馆游士之师,子弟文学渊源,皆出昌裔” 。《和叔墓碣》还详细记述了其因赋而及第的曲折过程:“祥符中,国学试进士以《木铎赋》,有司以王交为第一,而黜昌裔,昌裔抱屈归。次尉氏,遇翰林学士胥公偃,见昌裔赋大惊,与俱还,以昌裔赋示考试官,曰:‘使举子能为此,何以处之?’皆曰:‘王交不得为第一矣!’胥则以实告,诸公相顾绝叹:‘考校时实不见!’因怀赋上殿,有诏特收试。及试礼部,参知政事赵公安仁、翰林学士刘公筠,擢昌裔在十人中,登科授崇信军节度判官” 。茂先以书法著称,时人推为江南名家,其字几与蔡襄(字君谟)书法乱真。黄庭坚《跋三伯祖宝之书》云:“檀敦礼携此书来,云是蔡君谟书。观其笔意,非君谟也,考其官,论其事,非君谟也。君谟作小字,真行殊佳,至作大字,甚病,故东坡云‘君谟小字愈小愈妙,曼卿大字愈大愈奇’。此大字豪劲,疑是三伯祖宝之书,所谓‘江南黄茂先,江北段少连’者也。君谟未尝仕王府,而宝之常作宫邸教官,语意近之” 。精于鉴别的行家里手尚需辅以行实考证辨别,可见乱真的程度。
叔祖黄注是欧阳修自童年时结识的好友,仁宗天圣八年(1030),又与欧阳修一起中进士。据欧阳修所撰《黄梦升墓志铭》载,其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复调江陵公安主簿,南阳主簿,才高而素刚,不苟合世俗,负其所有而怏怏不得志,欧阳修称叹其文“博辩雄伟,其意气奔放若不可御” ,著《破碎集》《公安集》《南阳集》凡三十卷,均佚,传世之作唯有与族侄黄晦甫论宗书 与哭奠堂侄黄庠的佚句两则,即“子之文章,电激雷震;雨雹忽止,阒然灭泯” “高明之家,尚为鬼瞰,子之文章,岂无物憾” 。黄注长黄庠九岁而晚卒一载;其哭黄庠文庭坚谓“盖自道也” 。黄庭坚对黄注的学问与品格推崇备至。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黄庭坚在叶县任上写了《过方城寻七叔祖旧题》诗: [1] “壮气南山若可排,今为野马与尘埃。清淡落笔一万字,白眼兴觞三百杯。周鼎不酬康瓠价,豫章元是栋梁材。眷然挥涕方城路,冠盖当年向此来。”(《山谷诗外集补》卷1,丛书集成初编本)此时黄注已辞世三十载,作者探寻叔祖在世时的游宦旧踪,称扬其刚直磊落、拔世超俗的品格和过人的才华,悲叹叔祖终生怀才不遇。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撰写了《宋故南阳黄府君夫人温氏墓志铭》,其云:“梦升豪气藐四海,下笔成文章,贯穿百家事辞,妙见万物情状。” 绍圣元年(1094)又有《跋欧阳文忠公撰七叔祖主簿墓志后》谓“叔祖梦升,学问文章,五兵纵横,制作之意,似徐陵、庾信,使同时遇合,未知孰先孰后也” 。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2)又有《跋七叔祖主簿与族伯侍御书》称“叔祖梦升……文章妙一世,欧阳永叔爱叹其才,称之不容口……其大过人者,不得少见于世”(《跋七叔祖主簿与族伯侍御书》)。
黄庭坚父辈人才济济,名满四海,其于庭坚或耳提面命,或风操熏染,影响最为直接,最为深刻,最为明显。其父黄庶自不必言,他如叔父黄廉、黄襄,从伯父黄庠、黄序,从叔父黄富善、黄和叔等等,都是庭坚的良师益友或心目中的偶像。
黄廉(1033—1092) 字夷仲,嘉祐六年(公元1061)进士,历任宣州司理参军,秘书省著作佐郎、利州路转运判官、集贤校理、刑部尚书、河东提点刑狱、尚书户部郎中、起居郎、权中书舍人、集贤殿修撰、枢密都承旨、给事中等职,行实详见黄庭坚《叔父给事行状》 。黄夷仲天资洁清,正直清廉,为政仁厚精密,忧国爱民,平生忠信孝友,无负上下,黄庭坚说他“忠信足以感欺匿,和裕足以谐怨争” ,儒家精义,力行不殆。他好学而笃行,“读书常自得意,以为学问之本,在力行所闻而已” 。元丰二年,还曾进言朝廷,倡导文风改革,谓“近岁虽以经义取人,大学诸生文章体制未能近古,大率集类章句,联属对偶,风传四方,谓之新格,不禁其渐,文章反陋于作诗赋,时乞申敕教官,稍令务本,以采学者之原” 。黄夷仲工诗善书,“诗成戏笔墨,清甚韦苏州。篆籀有志气,当于古人求” 。黄夷仲曾与苏轼唱和,今《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卷47尚存《次韵黄夷仲茶磨》诗一首。黄夷仲曾有《文集》十卷,《奏议》二十卷,均佚。《行状》中保存了部分奏疏,厉鹗《宋诗纪事》(上海古籍1983年排印本)卷29,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清末刊本)卷15录入了黄廉的几首诗。其《石潭院次蟾禅师韵》云:
一钵谁知去住空,
前朝遗事寄禅宫。
孤吟盘礴数行墨,
古韵萧条四壁风。
游客落帆频上下,
荒庭疏树几青红!
有人会得诗中趣,
日月由来亦转蓬。
——《宋诗纪事补遗》卷15
诗中对时空、意象、环境、人物的处理与描述,诗中的修辞技巧、字句锤炼乃至深含的禅机哲理,都可窥见作者文学修养的功力。黄庭坚十分敬重叔父的学问人品与立身行事,认为“叔父躬行之节足以律贪敦薄,立朝之义足以尊主庇民” ,而且叔侄之间恩义深重,黄庭坚曾言“叔父拊我”,“平生拜至,教诲笑色”(《祭叔父给事文》),“某等幼小,抚怜备闻教语”(《彭城叔母祭文》,《山谷别集》卷7)。元祐初,黄廉以尚书户部郎中按察成都诸路茶盐事,黄庭坚有《寄上叔父夷仲三首》(见《山谷诗集》卷8)称叔父“少年有功输墨林”(其一),且盼叔父早日归来,“百书不如一见面,几日归来两慰心?弓刀陌上望行色,儿女灯前语夜深”(其三)。黄廉谢世,黄庭坚亲撰《行状》,言之甚详,可见黄夷仲对黄庭坚的影响非同一般。
黄襄字圣谟,号台源先生,终生不仕,隐居家园,喜吟诗弄墨,啸傲林泉,尤好庄老之学,大有拔世脱俗风调,黄庭坚与其唱和颇多,今集中尚存十数首。“吾家叔父(原作‘度’,据题改)天与闲,晚喜著书如漆园……时从甥侄置樽俎,此地端正朝诸山。除书谤书两不到,紫烟白云深锁关。乡人讼争请来决,到门怀渐相与还。呼儿理琴荡俗气,果在巢由季孟间”(《次韵叔父台源歌》,谢启昆《山谷诗外集补》卷1),作者将叔父比作圣哲先贤庄周,认为叔父的思想境界几在鄙视富贵功名的巢父、许由之间。其《次韵十九叔父台源》“闻道台源境,锄荒三径通。人曾梦蚁穴,鹤亦怕鸡笼。万壑秋声别,千江月体同。须知有一路,不在白云中”(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1),表现叔父的田园生活、出世思想和壑声江月的优美,充满隐逸情趣。其他如《次韵叔父圣谟咏莺迁谷》“黄鸟在幽谷,韬光养羽仪。清风曜桃李,言语自知时。先生丘中隐,乔木见雄雌。引子迁绿阴,相戒防祸机”(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1);《叔父钓宁》“麒麟卧笑功名骨,不道山林日月长”(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1);《次韵和台源诸篇九首》其三“先生行乐在清溪,满世功名对画脂……猿鹤至今烟惨淡,贤愚俱尽水涟漪”(《七台溪》);其四“世缘遮尽不到眼,幽事相引颇关情。一炉沉水坐终日,唤梦鹁鸪相应鸣”(《叠屏》);其五“藤树谁知先后生,万年相倚共枯荣”(《灵寿台》,上引皆见谢启昆《山谷诗外集补》卷4);皆富林泉情趣而庄老色彩浓厚。黄庭坚接受的熏陶可以想见。黄襄辞世,黄庭坚亲撰《叔父十九先生祭文》云:
叔父孝恭慈仁足以助乡官之化,明哲淑慎足以追大雅之风。数术穷天地而谈万物之宗,学问贯古今而参百虑之致。先生既无求于世,世亦无求于先生,所以耋老诗书,陆沉丘壑,功烈无述,文章不昭,岂不悲哉!昔在田里,侍坐从行,饱闻金玉之音,实入芝兰之室。清规映俗,孰能磷淄,和气格人,不以声色。……维先生匿智韬光,就阴息迹。惕畏几于数马,清慎过于辞金,见贤思齐,如将弗及……耆艾之岁,宴安就闲。致功岩穴之间,不复经纶之梦。
——《山谷别集》卷7
推崇敬佩,由心而发,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黄庭坚的从伯黄庠、黄序也都是饱学之士。黄庠(1007—1038) 字长善,景祐元年(1034)进士。《宋史·本传》说黄庠“博学强记,超敏过人”,考进士时,“初至京师,就举国子监、开封府、礼部,皆为第一”,“名声动京师,其文传诵天下,闻于四夷。故黄庭坚称其为豫章豪杰,以文驰名,雷霆一世”,“出于深山穷谷而揭日月于万夫之上”(《书徐德占题壁后》,《山谷题跋》卷6)。黄序(1011—1088?) [2] 字祖善,好学能诗,中皇祐五年(1053)进士,历任道州通判、大理寺丞等,致仕后以奉议郎隐居家乡。黄庭坚《章夫人墓志铭》谓其“以文学知者”而“仕奇不逢”(四库全书本《山谷外集》卷8)。元祐三年(1088)在家作《放隐斋》诗并序,寄给在京城任职的黄庭坚,令其乞诸名公和之,今诗与序并存黄 《黄山谷年谱》中。序云:“老伯行年七十有六,同时兄弟,名满四海,墓木已拱,合令老夫老更狂耳。近筑亭于马鞍山,松声泉溜,足以忘年。鲁直九侄为我乞诗朝中诸公,要惊山祗,突兀出听”。诗曰:“直木皆先伐,轮囷却岁寒。时沾病者粟,倒著挂时冠。人乐观鱼尾,山斋跨马鞍。朝中乞佳句,留于子孙看。”(《黄山谷年谱》卷25)序文凝练而富文采,诗则精深而含哲理。黄庭坚和作《伯父祖善耆老好学于所居紫阳溪后小马鞍山为放隐斋远寄诗句意欲庭坚和之幸师友同赋率尔上呈》,诗存《山谷外集诗注》卷17,而“师友同赋”者,唯存张耒《鲁直示其伯父祖善以鞍松(应为“放”)隐斋诗次其韵》,见《柯山集拾遗》(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缩印本)卷5。
另外,黄庭坚的从叔黄育(1018—1069) 也是博学能文之士。黄育字和叔,他是“十龙”之首黄茂宗的儿子,受父亲指导而熏染颇深。黄庭坚《和叔墓碣》说“和叔博记览,为文辞立成,性直率,论事无所回避,称奖子弟文行,如出于己。尝试于有司,不利,因不复出,力田治生”(《山谷全书·正集》卷32),又说“和叔白首方册,泉涌于笔……司田以迹,我耜我稼,以燕孙息”(《山谷全书·正集》卷32)。据此,知黄育虽未出仕,而博览群书,思维敏捷,著有文集,甚受黄庭坚敬慕爱戴。
[1] 此诗《山谷诗外集补》卷1谓“元丰元年北京作”,非是。考《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华地图学社1975年版)宋辽金分册,方城(山)位于汝州、唐州、邓州交界处,叶县在其北,方城县在其南,而南阳与方城县毗邻。据欧阳修《黄梦升墓志铭》知黄注曾任南阳主簿,政暇或游此山而兼有题咏。黄庭坚治平四年(1067)进士及第后调汝州叶县尉,次年九月到汝州,其后探寻叔祖旧踪而赋诗,乃自然之事。由此可知此诗不能作于北京而只能写于叶县,不能写于元丰元年而可能作于熙宁二年。《山谷诗外集补》之误源于黄 《黄山谷先生年谱》卷8,《谱》谓“方城属唐州,故附此”,并未定作年与地点,《集补》未加祥考,致成此误。
[2] 黄 《黄山谷年谱》(明嘉靖刊本)卷25载黄序《放隐斋落成寄鲁直九侄》诗《序》云:“老伯行年七十有六,同时兄弟,名满四海,墓木已拱,合令老夫老更狂耳”,且《年谱》将庭坚和作《伯父祖善耆老好学……上呈》编于元祐三年,即1088年,则黄序至晚此年尚在世,由此前推七十六年为1011年,即黄序生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