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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黄庭坚与苏轼友谊的发展:诗文唱和与翰墨往还

苏轼与黄庭坚订交之后,诗书往来,酬唱赠答,友谊不断发展。元丰二年(1079)春初,黄庭坚二次奉书苏轼,感谢其奖拔接引,“往闻执事恺悌之声,今食其实,独恨未有亲近之幸耳” 。这一年春天,黄庭坚一面潜心研读苏轼作品,一面不断次韵相和。黄庭坚在《次韵答尧民》诗中谈研读苏轼诗歌的微妙感觉和深切体会说:“君问苏公诗,疾读思过半。譬如闻韶耳,三月忘味叹。”且认为自己难以比附:“我诗岂其朋,组丽等俳玩。不闻南风弦,同调广陵散。鹤鸣九天上,肯作家鸡伴” 。大约同时前后,黄庭坚次韵与和作苏轼诗多篇,如《次韵子瞻春菜》《次韵子瞻与舒尧文祈雪雾猪泉唱和》《薄薄酒二章》《见子瞻粲字韵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韵寄彭门三首》《再和寄子瞻闻得湖州》等。

苏轼《春菜》诗写于元丰元年徐州任上,作者由北方春天无菜而食野蔬,回忆蜀中情形,引发思乡与退隐之情,尾言“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 ,婉转地传达出仕途失意的淡淡惆怅。黄庭坚《次韵子瞻春菜》亦从春蔬野菜着笔,极写归隐蔬食旨趣,且暗以《晋书·张翰传》张翰谓顾荣“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之语,传达失志而相知之情,结尾“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 ,不仅直接表达了志趣的相同和对时局的不满,而且也传达了甘愿陪伴友人隐退的意向,实践“相依在平生”的诺言。此诗史容《山谷外集诗注》据原作在苏轼诗集中位于《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之前,断定“盖未通问时先和此诗也”。目录所附《年谱》视黄庭坚次韵为熙宁十年(1077)作,皆失察,其时原作尚未问世,何言次韵!

黄庭坚《次韵子瞻与舒尧文祈雪雾猪泉唱和》赞颂苏轼体恤民瘾,义感龙蛇。据《苏诗总案》卷17,苏轼于元丰元年十一月祈雪唱和,黄庭坚次韵当在其后不久,且诗有“使君闵雪无肉味,煮饼青蒿下盐菽”之语,乃隐含苏轼《春菜》“碎点青蒿凉饼滑”诗意,故可推知与次韵《春菜》相去不远,抑或同时所作。苏轼《薄薄酒》诗据《乌台诗案》所记作于熙宁九年 ,作者以“薄薄酒”起兴,就人生的穷达隐显、富贵荣辱、是非忧乐等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多合释氏之义,颇含机锋,虚无中不无达观,同时还表露了“隐居求志”的想法,该诗实乃对现实不满的发泄,故黄庭坚以“愤世疾邪,其言甚高”推评。黄庭坚和作《薄薄酒二章》 较原作更富禅机,诸如“富贵于我如浮云”“万里封侯不如还家”“醇醪养牛等刀锯、深山大泽生龙蛇”“绮席象床廻玉枕,重门夜鼓不停挝,何如一身立四壁,满船明月卧芦花”,其超脱尘世的色彩尤浓,而又不止归隐。

熙宁七年,苏轼在密州任上写了《除夜病中赠段屯田》 ,向友人表述了当时的心态和境遇,结尾部分说:“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归田计已定,此邦聊假馆。三径粗成资,一枝有余暖”,坦露了归隐之意,诗中自然有对现实的不满。提刑段绎、太傅乔叙时为和篇,苏轼又有《乔太傅见和复次韵答之》《二公再和亦再答之》。黄庭坚读此数篇,写了《见子瞻粲字韵诗和答三人四返不困而愈崛奇辄次韵寄彭门三首》 ,诗中表达了对苏轼才学品德和人格节操的景仰:“公才如洪河,灌注天下半”“文似离骚经,诗窥关睢乱”“先生古人学,百氏一以贯”;也表达了相从恨晚与渴望拜晤的心情:“贱生恨学晚,未曾奉巾盥”“仁风从东来,试目望斋馆”“仰看东飞云,只使衣带缓”“东南望彭门,官道平如案”;其中也有对苏轼“入宫又见妬,徒友飞鸟散”“元龙湖海士,毁誉略相半”之境遇的不平,以及以“臭腐暂神奇”之现实的挞伐;全诗体现了作者渴慕之情和理解之心。其中对苏轼“只令文字垂,万世星斗粲”的预言,更使今人瞠目!元丰二年(1079)三月初,苏轼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移知湖州,黄庭坚闻讯写了《再和寄子瞻闻得湖州》,诗有“天下无相知,得一已当半”“相思欲面论”“要以道湔盥”“安得垂天翼,飞就吴兴馆”之句,传达知遇之情。

苏轼收到黄庭坚和诗后,即挥毫写了《往在东武与人往返作粲字韵诗四首,今黄鲁直亦次韵见寄,复和答之》:

苻坚破荆州,止获一人半。

中郎老不遇,但喜识元叹。

我今独何幸,文字厌奇玩。

又得天下才,相从百忧散。

阴求我辈人,规作林泉伴。

宁当待垂老,仓座收一旦。

不见梁伯鸾,空对孟光案。

才难不其然,妇女厕周乱。

世岂无作者,于我如既盥。

独喜诵君诗,咸韶音节缓。

夜光一己多,矧获累累贯。

相思君欲瘦,不往我真懦。

吾侪眷微禄,寒夜抱寸炭。

何时定相过,径就我乎馆。

飘然东南去,东水清且暖。

相与访名山,微言师忍粲。

——《苏轼诗集》卷18

作者对识得黄庭坚表示异常欣慰,对黄氏及其诗作了高度赞扬,直视为知己畏友,思欲相见,邀其过谈。

这一时期的唱和进一步密切了黄庭坚与苏轼的友谊。不过,黄庭坚所和均为苏轼旧篇,可知黄氏乃在研读苏诗的过程中所为,故有一定的选择性。若将原作与和诗统而观之,不难觉察这些作品,都流露了雅意泉壑的归隐思想,表现出高洁的情操和相同的志趣,也都微含对现实的不满,而在艺术上又典实丰富,天运神化,显示出博雅雄厚的学识。所有这些,正体现了苏轼与黄庭坚相近的志趣心态以及相互理解的程度。

时隔不久,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苏轼四月二十日抵湖州任所,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入狱,受审期间,还有意保护黄庭坚,“不说曾有黄庭坚讥讽文字等因依” 。黄庭坚在北京得知苏轼系狱消息,既焦急又愤慨,一方面为苏轼的受人谗陷而愤慨不平,一方面为自己人微言轻无力援救而忧心如焚,且意识到自己恐怕也难免此劫。其《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诗云:

虎剥文章犀解角,

食未下亢奇祸作。

药材根氐罹斸掘,

蜜虫夺房抱饥渴。

有心无心材慧死,

人言不如龟曳尾。

卫平哆口无南箕,

斗柄指日江使噫。

狐腋牛衣同一燠,

高丘无女甘独宿。

虚名挽人受实祸,

累棋既危安处我。

室中凝尘散发坐,

四壁矗矗见天下。

奎蹄曲隈取脂泽,

娄猪艾豭彼何择。

倾肠倒胃得相知,

贯日食昴终不疑。

——《山谷外集诗注》卷6

案结后,苏轼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狱,贬谪黄州,黄庭坚亦被“罚金”,故张耒《与鲁直书》云“苏公以文章得罪,而闻足下实与其间” 。后来,苏轼在写给司马光的信中曾说,“某以愚昧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虽高风伟度,非此细故所能尘垢,然某思之,不啻芒背尔”

元丰三年(1080)春初,苏轼赶赴黄州贬所,二月至黄州,即杜门谢客,“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 。挚友李常寄诗相慰,苏轼答书有云:“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 ,其“极不以公择慰问为然,而反以规之,千载之下,犹见其生气凛然”

是年,黄庭坚则罢北京教授至京师吏部改官,得知吉州太和县。“吏事之余,独居而疏食,陶然自得” 。此后三年间,未见苏轼黄庭坚唱和。然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附带而益固,苏轼黄庭坚均为重道而得道者,乐在相知,重内而轻外,所谓“祸福得丧,付与造物”,自与常俗殊别。

黄庭坚元丰四年(1081)写信给苏辙,转达音问,中云:“比得报伯氏(苏轼)书诗过辱,不遗绪言,见及敢问,不肖既全于拙矣。于事无亲疏,不了人之爱憎,人谓我疏愚非所恤,独不知于道得少分否” ;又有《次元明韵寄子由》《再次韵寄子由》等诗,表达辞官归隐之意与思念苏轼之情,所谓“欲解铜章行问道”“想见苏耽携手仙”,亦有对时局境遇的不平,所谓“麒麟坠地思千里,虎豹憎人上九天”。而苏轼亦挂念着黄庭坚,且常引以为自豪。其元丰五年(1082)二月《答李昭玘书》云,轼“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又云,“鲁直既丧妻,绝嗜好,蔬食饮水,此最勇决”,可见对黄庭坚的叹赏与深情关注。十二月又有《答李昭玘书》云:“观足下新制及鲁直、无咎、明略等诸人唱和,于拙者便可搁笔,不复措词”

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致书苏轼,其云:

自往至今,不承颜色,如怀古人。顷不作书,且置是事,即日不审何如?伏惟坐进此道,如听浮云之去来,客土不给,伏腊尚可堪忍否?夫忠信孝友,不言而四时并行,晏然无负于幽明。而至于草衣木食,此子桑所以歌不任其声,求贫我者而不得也。且闻燕坐东坡,心醉六经,滋味糟粕而见存乎其人者,颇立训传以俟后世,子云安得一见之!

——《山谷全书·正集》卷18

其敬慕理解之心、勤恳体贴之情,固溢于字里行间,而不以谪居芥蒂,超然物外的旷达襟怀,又与苏轼随缘自适、安贫乐道的雅调何其相似!黄庭坚在这封信中还谈了近读苏轼诗《初秋寄子由》 的体会:“昨传得寄子由诗,恭俭而不迫,忧思而不怨,可愿乎如南风报德之弦,读之使人凛然增手足之爱”,并附呈《食笋十韵》 诗一首与轼。

苏轼接黄庭坚书并诗,即有《和黄鲁直食笋次韵》

饱食有残肉,饥食无余菜。

纷然生喜怒,似被狙公卖。

尔来谁独觉?凛凛白下宰。

一饭在家僧,至乐甘不坏。

多生味蠹简,食笋乃余债。

萧然映樽俎,未肯杂菘芥。

君看霜雪姿,童稚已耿介。

胡为遭暴横,三嗅不妨嘬。

朝来忽解箨,势迫风雷噫。

尚可饷三闾,饭筒缠五采。

黄庭坚原作首写洛下笋为美味而价昂,太和则遍地皆是,不为人重,“茧栗戴地翻,觳觫触墙坏,戢戢入中厨,如偿食竹债”;次写烹制而食,然不合小儿口味:“小儿哇不美,鼠壤有余嘬”;最后“尚想高将军,五溪无人采”,则用唐代高力士谪黔州《咏荠》诗“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都不改”,收束全篇并揭示题旨。全诗明赋食笋,暗寓身世;含蓄委婉,意蕴丰厚,其中笋之倔强性格、遭烹命运、摈弃境遇,均与诗人相似。当时旁州士大夫多有和诗,但“要自不满人意”(黄庭坚《上苏子瞻书》)。唯有“燕坐东坡,心醉六经”的苏轼一望而知其意,故和作开头部分即有“似被狙公卖”与“尔来谁独觉,凛凛白下宰”之语,“一饭”四句则将读书与食笋巧妙地联系起来,写谪居之乐,甚是得道语,极见胸襟,亦极风趣;“萧然”六句写对竹笋的珍惜与喜爱,其中暗用《语林》孙休射雉故事中“虽为小物,耿介过人”之意以赞笋;结尾融化《续齐谐记》《荆楚岁时记》中有关屈原的传说与风俗,屈原曾为三闾大夫,五月五日投汨罗江,楚人哀之,每年此日以竹筒盛米投水祭之,是日人们又以五色线系臂避邪避病,称长命缕,作者以屈原自寓,既体现了失意遭遇贬谪的境况,又传达了食笋与珍重的意思,同时还照应了黄庭坚诗中潜含的“气味都不改”之意。纪昀谓此诗“不粘不脱,信手无痕,而玲珑四照”可谓善识。由和诗可窥苏轼与黄庭坚心神相契的程度。

元丰七年(1084)正月,诰下苏轼量移汝州。四月初苏轼离开黄州,十月于扬州上《乞常州居住表》,次年正月于泗州再上《乞常州居住表》,二月恩准。此时,黄庭坚监德州德平镇,得知这一消息,写了《次韵清虚喜子瞻得常州》诗:

喜得侵淫动缙绅,

俞音下报谪仙人。

惊回汝水间关梦,

乞与江天自在春。

罨画初游冰欲泮,

浣花何处月还新。

凉州不是人间曲,

伫见君王按玉宸。

——《山谷别集诗注》卷上

作者由时局的变化及朝廷的准乞,预料到苏轼艰难的谪居生活即将结束,从而为友人境遇变好感到由衷高兴。

时隔不久,黄庭坚即于元丰八年(1085)四月以秘书省校书郎召还朝中,季夏离德平,秋初至京师,而苏轼亦于是年六月闻命复朝奉郎起知登州,十月十五日到任,仅五日,又以礼部郎中召还,十二月抵京都(至京时间《苏诗总案》卷26有辩)。从此苏轼与黄庭坚的友谊进入了新高潮。 7Nel/By1JVNm+7dXCu19ubzRmrCuzeWaKZcwDqvwmlJNdtc1tM86e/w1pMDPIE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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