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朝廷下诏开科取士。黄庭坚写了《戏赠诸友》诗(题下自注“时诏下”):
驽骀无长途,一月始千里。
骅骝嘶清风,只在一日耳。
诗酒废书史,诸友勿自疑。
宁为驽骀懒,当效骅骝嘶。
疏水必有源,析薪必有理。
不须明小辨,所贵论大体。
生死命有制,富贵天取裁。
傥能领真意,何有于我哉!
讨论销白日,圣知在黄卷。
自此宜数来,作诗情缱绻。
——丛书集成初编《山谷诗外集补》卷1
作者以劣马自况,而将友人喻为千里驹,希望能同友人一块切磋学问,讨论大体,准备应试。诗中表现了同友人的共勉与希望,传达了一种先尽人事、后听天命的思想,认为首先应在主观上积极努力,认真做好准备,至于能否考中则不必理会,这种考前的良好心理状态,既有严肃认真的现实主义精神,又有不拘不泥和超脱旷达的思想意识。是年秋初,庭坚作《新凉示同学》,悔叹考期日近而学业几废,述暮春染疾,暑夏一晃而过,今至秋凉,试读诸书,已甚生疏:
春深花落病在床,
永夏过眼等虚掷。
卷帘昨暮得新凉,
空堂呼灯照几席。
岂无熟书试一读,
欲似平生不相识。
今日明日相寻来,
百年青天过鸟翼。
夜阑叹息仰屋染,
废弃寝膳思无益。
吾徒奈何纵漫游,
君不见禹重寸阴轻尺璧。
——《山谷诗外集补》卷1
结尾部分直言时间的宝贵。
从黄庭坚现存诗文看,在当时准备应考的诸多同学中,黄庭坚与黄几复(?—1088) 过从最密,切磋最多,交谊最厚,唱和最夥。二人同窗苦读,相互启发,故鲁直《漫书呈几复三首》其二有“解衣扪虱对青灯”之句,其三又谓“秋虫振羽惊寒梦,河汉西斜夜独兴。欲罢不能呼子起,新凉宜近读书灯”(《山谷诗外集补》卷3)。据黄庭坚所撰《黄几复墓志铭》(见四部丛刊初编本《豫章黄先生文集》卷23),知几复居西山下,离双井不远,故“能来屈马蹄”(《山谷诗外集补》卷3《留几复饮》),朝夕相就,讨论学问。几复于庄老得之甚深,《墓志铭》称:
几复年甚少,则有意于六经,析理入微,能坐困老师宿学。方士大夫未知读庄老时,几复数为余言,庄周虽名老氏训传,要为非得庄周,后世亦难趋入。其斩伐俗学,以尊黄帝、尧舜、孔子,自杨雄不足以知之。予尝问《消摇(逍遥)游》,几复曰:消者如阻动而冰消,虽耗也而不竭其本;摇者,如舟行而水摇,虽动也而不伤其内;游于世,若是,唯体道者能之。庭坚甚服其论,时作《几复读庄子戏赠》云:
蜩化枪榆枋,鹏化搏扶摇。
大椿万岁寿,粪英不重朝。
有待与无待,定非各逍遥。
譬如宿舂粮,所诣岂得辽。
漆园槁项翁,闻风独参寥。
物情本不齐,显者桀与尧。
烈风号万窃,杂然吹籁箫。
声随器形异,安可一律调。
何尝用吾私,总领使同条。
惜哉向郭误,斯文晚未昭。
胡不弃影事,直以神理超。
木资不才生,雁得不才死。
投身死生中,未可优劣比。
深藏无所用,一寓不得己。
逍遥同我谁,岁莫于吾子。
——《山谷诗外集补》卷2
可见其深得庄老哲思精髓。庭坚《读书呈几复二首》曾描述当时二人苦读有得、相互感发的情形说:“身入群经作蠧鱼,断编残简伴闲居。不随当世师章句,颇识杨雄善读书。”(其一)“得君真似指南车,杖策方图向燕居。吾欲忘言得道妙,六经俱是不完书。”(其二)后来,黄庭坚还写有《庄子内篇论》,推评赞颂,发幽阐微,称其“法度谨严”(《豫章黄先生文集》卷6),并钩提各篇要旨;又有《书〈老子注解〉及〈庄子内篇论说〉后》,感叹“前儒者未能涣然顿解”老庄经典,深以为憾。庄子老子哲思贯穿于黄庭坚一生的创作实践中,成为他超然物外、雅意林泉、入世而脱俗的重要思想基础,这除了家学祖风的影响之外,与他早年同黄几复的切磋激发和深入研讨是分不开的。
经过一段紧张的温习准备,黄庭坚于秋天二次参加了乡举考试。这次的考题是以《野无遗贤》赋诗,黄庭坚所作有“渭水空藏月,傅岩深锁烟”二句,前句拈用周朝吕望故事,后句融化殷代傅说典实。渭水乃姜子牙未仕之前的隐居之地,《史记·齐太公世家》载,西伯周文王招贤纳士,出猎而遇吕尚于渭水之阳,请以辅佐朝政。唐代胡曾《渭滨》诗云:“岸草青青渭水流,子牙曾此独垂钩。当时未入飞熊梦,几向斜阳叹白头”即咏其事。傅岩为殷朝丞相傅说未仕之前的隐居地,相传傅说曾操筑(从事土木建筑的奴隶)于傅岩之野(《书·说命》有“(傅)说筑傅岩之野”之句),殷帝武丁(后称高宗)得以为相,从而使衰落的殷朝出现了中兴的局面。吕尚和傅说都是具有济世之才的圣贤大哲,长期隐埋乡野,可以说是“遗贤”的典型代表,但最终又都被朝廷访得并重用,成为治国理政的栋梁。黄庭坚拈出他们未仕前的闲居之地,又分别用“空藏月”“深锁烟”描述现在的沉寂、冷幽景象,借以含蓄委婉地暗示此处已无贤人居住营生,从而不仅深切“野无遗贤”诗题,而且将历史与现实勾联一起,使诗歌意境深邃,含蕴丰富,耐人寻味。其中的意象如“渭水”“傅岩”“月”“烟”等,又生动鲜明,浑然一体,有水有山,“藏月”写水中月影,以虚写实,水空合一,“锁烟”状山间云雾缭绕情景,迷离恍惚,若隐若现。而在表现形式上又对仗工稳,句法严整。只此两句,便充分显示出作者博雅的学识和非凡的诗才,故主考官李询(字仲同,庐陵人,皇祐己卯进士)读此二句之后“击节称赏”(周季凤《山谷黄先生别传》),且批云:“此人不惟文理冠场,异日当以诗名擅四海”(《续名臣言行录》)。由是,黄庭坚遂膺首选。
是年冬,黄庭坚冒着风雪严寒,踏上了进京的征程。治平四年(1067)春天,他参加了礼部进士考试,“登张唐卿榜第三甲进士”(《年谱》卷2)。其后来有《寄李师载》诗谓“同升吏部曹,往在纪丁未”,“丁未”即治平四年。其《故江阳杨君画像赞并序》称:“杨君存道,累世以儒学知名,荐于乡,乃登治平四年进士第,于予为同年进士” ;其于《朝奉郎致仕王君墓志铭》中亦云:“君讳默,字复之。……登治平四年进士第……与庭坚同年进士也” 。
正如首次应举名落孙山而处之泰然一样,这次金榜题名,也并没有使黄庭坚欣喜若狂,在他看来应举不过是为生活计而已,故败不馁而胜不骄,绝不看重功名。倒是亲情、友情和林泉雅趣在他心目中占据的位置更多、更重,所以,及第后他首先挂念的便是自己的“慈母”“闲友”和“故林”。下面几首诗为其及第归家途中所作,真实地反映了诗人当时的心态:
京尘无处可轩眉,
照面淮滨喜自知。
风里麦苗连地起,
雨中杨树带烟垂。
故林归计嗟迟暮,
久客平生厌别离。
落日江南采苹去,
长歌柳恽洞庭诗。
——《新息渡淮》
客子空知行路难,中田耕者自高闲。柳条莺啭清荫里,楸树蝉嘶翠带间。
梦幻百年随逝水,劳歌一曲对青山。出门捧檄羞闲友,归寿吾亲得解颜。——《老山道中》风裘雪帽别家林,紫燕黄鹂已夏深。三釜古人千禄意,一年慈母望归心。
劳生逆旅何休息,
病眼看山力不禁。
想见夕阳三径里,
乱蝉嘶罢柳荫荫。
——《初望淮山》
三诗皆见《山谷诗外集补》卷3。新息、光山、淮山,均是由京城返回家乡途中经过的地方。新息(今河南息县)在宋代位于京西北路同淮南西路的交界处,濒临淮水而南望光山,隶属汝南郡;光山在淮南光州境内;淮山则泛指淮南境内的山峦。这组纪行诗不以纪事写景为主,而重在抒写心境,表露心态。
第一首写渡淮时的感触见闻和联想,表现脱离羁绊而回归自然的喜悦之情。首联叙述出京至淮,临水自喜的情绪;颔联描绘淮水两岸麦苗和杨柳的可爱,表现对自然风光的倾心;颈联转而感叹为求仕而客居京都,现在返回家园,无奈已是春去夏来,透出归晚之恨;尾联则借用梁代诗人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苹,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委婉地点出“归客”身份,并暗示了节令与地点,既照应了颔联,又收束了全篇。由诗可见作者心志兴趣乃在大自然中,而并不以及第为意,甚至给人以未仕而思隐的感觉。
第二首的旨趣亦同上篇。首联通过“客子”与“耕者”的对比,表达对“高闲”的向慕;颔联描述“莺啭”“蝉嘶”“柳清”“楸翠”,透出对自然美景的醉心;颈、尾二联则以感叹人生短暂、时光易逝,传达出为功名利禄奔波不如归隐在家的思想。第三首则从回忆去冬离家赴京应举起笔,感叹而今返回已是仲夏季节,寒暑相易,时如过隙;三四句言自己也像古人一样,为了走入仕途,得到一点微薄的俸禄,而奔波异乡将近一年,使家中老母挂念惦记,这里诗人暗用《庄子·寓言》“视三釜(古代低级官吏的俸禄数量,一釜为六斗四升)、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之说,表示并不看重仕禄,而以亲情为念;颈、尾两联又将自己的“劳生逆旅”和汉代蒋诩的辞官归里做了比较,据晋代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载,蒋诩辞官归里,塞门不出,舍中辟三径,唯与求仲、羊仲往来,黄庭坚暗用此典,委婉地否定了自己的应举求仕而肯定了蒋氏的隐居,透露了不求闻达,无意仕途的意识。总之,这三篇诗歌都饱含着浓厚的归隐意识而丝毫看不出中举及第的得意,体现了诗人不凡、不俗的气质和心态。黄庭坚曾多次宣称“平生濯缨心,鸥鸟共忘年”(《山谷外集诗注》卷8《十月十三日泊舟白沙江口》),他的应举求仕亦不过如其所言“智效一官全为亲”(《山谷外集诗注》卷1《次韵戏答彦和》),而并不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故其归隐意识伴随着他的全部仕宦生涯,而在绝大多数作品里都有鲜明的反映。黄庭坚在《濂溪诗·序》中对“好读书雅意林壑”的周茂叔推崇备至,以为“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虽仕宦三十年而平生之志终在丘壑”(《山谷别集诗注》卷上),其推评周氏,亦是自评。他的这种思想意识的产生和发展,除了受宗族中先辈的影响之外,释老禅理哲思的启悟熏染是又一重要的方面,而客观环境和社会因素又为诗人的归隐意识的产生发展提供了条件。
黄庭坚及第释褐后,调汝州叶县(今河南叶县南)尉。但他并未马上赴任,而是首先返家省亲,故途中有《新息渡淮》《光山道中》《初望淮山》诸作。是年宋英宗赵曙驾崩,其子赵顼即位,庙号神宗。次年改元熙宁。黄庭坚熙宁元年(1068)秋始离家赴任,《早行》诗:“失枕惊先起,人家半梦中。闻鸡憑早晏,占斗辨西东。辔湿知行露。衣单觉晓风。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 即描述赴任途中早起晓行露重衣单和秋阳初升的景象。九月至汝州,已延误了上任日期,被镇相富弼(1004-1083,字彦国)拘留于幕府中,查问根由,且准备申报朝廷,另行改官,数日后方放行叶县,未加大罚。拘留期间,黄庭坚写了《思亲汝州作》:
岁晚寒侵游子衣,
拘留幕府报官移。
五更归梦三百里,
一日思亲十二时。
车上吐茵元不逐,
市中有虎竟成疑。
秋毫得失关何事,
总为平安书到迟。
——《山谷外集诗注》卷1
黄 《黄山谷年谱》卷3谓:“按玉山王氏有先生此诗真迹,题云:‘戊申九月到汝州,时镇相富郑公’,而首句与集中不同,云‘风力霜威侵短衣’”。可证黄庭坚行实及作诗背景。诗的首联直陈于暮秋到汝逾期遭受责罚的境况;颔联渲染远离家乡日夜思念亲人的情形;颈联则借用《韩非子·内储说》中庞恭典实和《汉书·丙吉传》中丙吉掌故,写曾有人谗言诋毁,幸上司宽厚,未予大罚。《汉书》载丙吉为人深厚,对官属掾吏掩过扬善,其为丞相时,随从侍吏醉呕车上,西曹主吏欲斥逐,丙吉止之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第忍之,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遂不去。这里以丙吉比富郑公。《韩非子·内储说》载魏因庞恭将与太子一起到赵国邯郸去作人质,临行前,庞恭问魏王,有一人或两人说市中有虎,你相信吗?魏王皆说不信。庞恭又问,有三个人说市中有虎呢?魏王答曰:“寡人信之。”庞恭接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于市,议臣者过于三人,愿王察之”。“市中有虎竟成疑”即暗示了别人的诋毁使镇相疑惑,致被拘留。结尾两句点明思亲原因并非是逾期受责,而是因为没有收到家中的书信,不知目前家中的状况。全诗通过描述境况心态,表达了对故乡和亲人的留恋。
北宋汝州郡治在梁县(今河南临汝),叶县位于梁县东南方,相距并不甚远。黄庭坚于暮秋至任所,写了《初至叶县》诗:
白鹤去寻王子晋,
真龙得慕沈诸梁。
千年往事如飞鸟,
一日倾愁对夕阳。
遗老能名唐郡邑,
断碑犹是晋文章。
浮云不作苞桑计,
只有荒山意绪长。
——《山谷诗外集补》卷3
旧题汉代刘向《列仙传》载,王子晋乃周灵王太子,名乔,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于伊洛间,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年后已是得道仙人,乘坐白鹤至缑氏山巅探望家人。《古诗十九首》之十六有“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之句。又,《后汉书·方术传》载,河东人王乔,显宗世为叶县令,每月朔望,自县诣召朝,帝怪其来数,而不见车骑,密令太史窥望,见其来时,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后常以双凫代指县令或地方官员。诗首联即融汇了这两个典故,一方面说明自己来到了当年王乔做县令的地方,紧扣了诗题,一方面暗示了对王子晋的向慕和愿追随为伴的愿望,透出虽入仕途而超脱世俗的心境。次联是面对现实的感叹,王子晋乃“千年往事”,自然不能寻得,无有知音,顿觉寂寞。“一日倾愁对夕阳”,正直述苦闷心绪,唯一使诗人稍感慰藉的便是叶县的“遗老”和“断碑”,前者可以谈谈此地的历史沿革和变迁,而后者可令诗人品鉴和联想。尾联以比喻的手法、委婉地写出了为官不作久远之计,最后终当归隐山林的想法,既收束了全诗,又照应了开头。全诗意境深沉,透露了作者刚到任所时的情绪和心态。
黄庭坚至叶县后,生活暂时安定下来,且有一定的俸禄,不久,便迎娶兰溪在叶县完婚。七年前,孙觉将十一岁的女儿许给了年仅十七岁的黄庭坚,至此方结成连理,始为夫妻。后来黄庭坚在《黄氏二室墓志铭》中回忆说:
庭坚之初室曰兰溪县君孙氏,故龙图阁直学士高邮孙公觉莘老之女。年十八归黄氏。能执妇道,其居室相保惠教诲,有迁善改过之美,家人短长不入庭坚之耳。方是时,庭坚为叶县尉,贫甚,兰溪安之,未尝求索于外家。……
——《山谷全书·外集》卷22
可见黄庭坚对兰溪的品德十分满意,夫妻琴瑟和鸣,生活和谐,感情很深。
县尉在当时是协助县令处理各种事务性具体工作的低级官吏,举凡巨细公务,均得参与,故忙碌烦冗,诗人尝自言,“我为折腰吏,王役政敦薄。文移乱似麻,期会急如雹”(《外集补》卷1《戏答公益春思二首》其一),常常是“简书催出似驱鸡”(《雪中连日行役戏书简同僚》,史容《山谷诗外集补》卷3),少有闲暇。熙宁二年(1069)春初,黄庭坚受遣往邻县舞阳(属颖昌府)勘察一桩人命案件,下榻于舞阳县城西的一座寺庙里。饭后徜徉于寺塔,看到了七年前首次赴京应举时,路过此处书写在塔壁间的诗句,回想到那时首冠乡试,于同学中誉望甚高,其“拂尘落笔之时,观者左右”,而今似乎事隔数百年,惚恍梦中,“信今梦中强记昔梦耳”,由此,诗人引发出一番深含禅机哲理的感慨并吟诗一首。序曰:
“新物代故物,如十指相为倚伏。抵掌而谈,缩手入袖,遂成前尘。造形乃悟,已非其会,矢贯其首,方且睨引弓者谁?故古人尝眇万物以为言,以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嗟乎!浩浩七年,其间兴废成坏,所更多矣。自其究竟言之,谁废谁兴,谁成谁坏,非见无我,非我无见,故曰无所见。见去言以观吾言,后当有知言者。”
诗云:
万事纷纷日日新,
当时题壁是前身。
寺僧物色来相访,
我似昔人非昔人。
——《山谷外集补》卷3
其中自然含纳了诗人的经历与对世事的理解,尤其呈露了他对禅机的领悟和慧根。
三月间,黄庭坚让长兄大临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送来叶县,随食同住。元明返回家乡修水时,黄庭坚写了《还家呈伯氏》送行:
去日樱桃初破花,
归来着子如红豆。
四时驱逼少须臾,
两鬓飘零成老丑。
永怀往在江南日,
原上急难风雨后。
私田苦薄王税多,
诸弟号寒诸妹瘦。
扶将白发渡江来,
吾二人如左右手。
苟从禄仕我壇回,
且慰家贫兄孝友。
强趋手板汝阳城,
更责愆期被诃诟。
法官毒螫草自摇,
丞相霜威人避走。
贱贫孤远盖如此,
此事端于我何有?
一囊粟麦七十钱,
五人兄弟二十口。
官如元亮且折腰,
心似次山羞曲肘。
北窗书册久不开,
筐箧黄尘生锁钮。
何当略得共讨论,
况乃雍容把杯酒。
意气敷腴贵壮年,
不早计之且衷朽。
安得短船万里随,
江风养鱼去作陶朱公。
斑衣奉亲伯与侬,
四方上下相依从。
用舍由人不由己,
乃是伏辕驹犊耳。
——《山谷外集诗注》卷1
此诗黄 《黄山谷年谱》卷4以为作于熙宁四年,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1亦沿袭不疑,其实,诗乃写于熙宁二年夏初。《年谱》的失误乃是由于对作品的误解和失察造成的。黄庭坚家在修水,题有“还家”二字,理应作于双井,但《年谱》《诗注》均言“原注叶县作”,是知此诗作于叶县而不作于修水,可见“还家”者非诗人。细味全诗,可知“还家”者实乃“伯氏”。诗以“去日”起笔,正从诗题“还家”生发,因为有“去”方能“还”,“去”者即离家也;而次句“归来”恰扣“还家”。从“樱桃初破花”到“着子如红豆”,时隔不足一月,而樱桃初夏成熟,故知所写乃三月间事。又,诗中以“丞相”称富弼,考富氏熙宁二年二月拜相,十月罢免,可知诗只能写于熙宁二年,况诗中谈到赴任延误日期而受责难之事,亦可知相去未远。黄庭坚熙宁元年九月到任,根据宋代通例,在任期间一般是不能擅离职守回家省亲的,何况黄庭坚前已有延期赴任之过,而次年春不会再有双井之行。所有这些,《年谱》均未详察,故编年失误。这首七言古歌行起四句切题写伯氏离家与返回的时间、节令,并由此感叹日月如梭催人老;次四句通过回忆往昔在家时的劳作和贫苦生活,言兄弟感情之深厚;“扶将”四句点出离家本事根由,并称颂伯氏品行。“强趋”以下十句叙述入仕以来的遭遇,表达自己虽然不愿做官,但为家人生计,也只能暂时“折腰”“曲肘”;“北窗”以下十句抒写归隐读书、奉亲益年的志向和愿望。结尾两句转写目前的境况,表达既入仕籍而无自由的怨慨。全诗坦诚直率,浅易通俗,意境明晰,感情诚挚,表现了作者当时复杂的内心世界。
黄庭坚俸禄微薄而家人众多,所谓“一囊粟麦七十钱,五人兄弟二十口”,生活十分艰难。“慨予方食贫,予腹岂屡厌。藜羹稀糁芼,寒菹薄醯盐”(《送醇父归蔡》,谢启昆《山谷外集补》卷2),以野菜稀粥度日尚且缺少醋盐,可见其贫甚。且弟妹渐已成人,又须嫁娶,食且不丰,何能筹措嫁资!诗人常常为生活的贫困而忧伤,为妻子弟妹不得温饱而自疚:
诸妹欲归囊褚单,
值我薄宦多艰难。
为吏受赇恐得罪,
吃菽饮水终无欢。
永怀遂休一夜梦,
谁与少缓百忧端。
古人择婿求过寡,
取妇岂为谋饥寒!
——《山谷诗外集补》卷1《伤歌行四首》其三
生活落到家人“吃菽饮水”的程度,难怪乎诗人产生了以自耕而得温饱的想法:“人间若有不税地,判尽筋力终年锄”(《伤歌行四首》其四)。长时间的贫困生活使妻子兰溪的身体衰弱致疾。熙宁三年(1070)暮春,兰溪已病体难支,黄庭坚于《再和答张仲谋陈纯益兄弟》诗中说:
渡江羁宦襄江北,
红尘染尽春衫色。
春畲辍耕草冉冉,
瘦妻病余废组织。
官仓得粟何常饱,
清夜饥肠吟唧唧。
是年七月初二日,兰溪病逝,年仅二十。黄庭坚为失去这样一位明达贤惠的妻子爱人而痛感悲伤,哀痛不已,并将兰溪葬于叶县,二十二年后,迁葬于双井祖莹。黄庭坚与兰溪感情很深,兰溪逝世后,黄庭坚的感情受到强烈的冲击,对这位共同生活了两年的结发妻子系念难忘,经常写诗悼念,寄托哀思。《哀逝》即写于兰溪病逝后不久:
玉堂岑寂网蜘蛛,
那复晨妆觐阿姑。
绿发朱颜成异物,
青天白日闭黄垆。
人间近别难期信,
地下相逢果有无?
万化途中能邂逅,
可怜风烛不须臾。
——《山谷诗外集补》卷3
这首诗的首联写兰溪生前居室今已蛛网锁布,冷漠沉寂,由此想起妻子生前每天早晨起床后在这里梳洗打扮完毕,然后去拜见婆母,给婆母请安,而今人已仙逝,睹景伤情,无限悲哀凄楚;颔联写兰溪芳年早逝,命归黄泉,使诗人痛彻肺腑;颈联以希望能在地下相逢,写对妻子的眷恋和执着深情;尾联写自己哀伤过度,好似风中的蜡烛,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也会追随妻子而去。全诗呈现出悲痛欲绝的情调,使读者可以想见诗人痛不欲生的悲哀情景,传达了作者对爱人真挚深切的感情。感情上的沉重打击,胸中的巨大悲痛,使深好庄老之学的诗人也无法达观,难以超脱感情的羁绊,无力战胜对妻子凝重深挚的情感和难以忘怀的思念,其《红蕉洞独宿》 就是叙述和描写自己企图通过庄子哲思来控制感情,摆脱对妻子的痛苦思念,然而竟毫无效果:
南床高卧读逍遥,
真感生来不易销。
枕落梦魂飞蛱蝶,
灯残风雨送芭蕉。
永怀玉树埋尘土,
何异蒙鸠挂苇苕。
衣伉妆台蛛结网,
可怜无以永今朝。
诗首联以叙述与议论起笔,颔联化用《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故事和唐明皇杨玉环的生死之恋,表达梦魂追逐爱妻魂魄之生死难离的缠绵之情,表达自己于秋雨梧桐叶落时的深夜对妻子的深切思念。颈联点明诗旨,在倾诉怀念亡妻的同时,化用《荀子·劝学篇》中“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的故事,说明自己虽活在人世,亦岌岌可危,将不久于人世,以表达对爱妻的追恋。尾联以衣架妆台的结满蛛网写室内的凄惨与悲凉,感叹孤寂难熬,从而收束了全诗。全诗通过叙述、议论、比喻、描写等诸种艺术手法,将对兰溪的深切爱恋、悼念之情呈现给读者,感人至深。熙宁四年(1071),黄庭坚游黄山还写下了《宿黄山》:“平时游此每雍容,掩袂今来对晚风。白首同归人不见,黄山依旧月明中” ,表达对兰溪的怀念和哀思。
熙宁四年(1071)冬初,黄庭坚叶县尉任满,入京等待改官,此间曾过洛阳漫游,写下了《予既不得叶,遂过洛滨,醉游累日》诗:
瘿民见我亦悠悠,
瘿木累累满道周。
飞舄已随王令化,
真龙宁为叶公留。
未能洗耳箕山去,
且复吹笙洛浦游。
舍故趋新归有分,
令人何处欲藏舟。
——《山谷外集补》卷3
诗人使用了飞凫王令、叶公好龙、许由洗耳、子晋吹笙等传说和典故,抒写了卸职后的行踪、境遇和未能归隐的心态。又有《离汝寄张子》“草枯木落晚凄凄,目断黄尘听马嘶,想子重行分首处,荒凉巢父井亭西” ,言其离开汝州之境的时间季节和友人送行情景。
是年冬,朝廷诏举四京学官,黄庭坚应诏参加了此次考试,并以优等成绩被录取。
自英宗治平四年(1067)春及第释褐至神宗熙宁四年(1071)冬参加学官考试,这五年是黄庭坚向诗坛快速挺进的时期,也是他早期创作的第一个丰收季节,而且在创作意识和艺术境界方面,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如果说及第之前,黄庭坚写诗尚属习作,且带有一定功利色彩,即为求仕做准备而被迫进行创作磨炼(当然不全是如此)的话,那么,释褐后的作品,已消除了功利嫌疑而自然地进入了主动创作的状态(当然也有自觉磨炼的成分)、写诗成为黄庭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用诗反映社会现实、表现个性意识,写友情、诉亲情、言吏事、谈家常,乃至讲学论诗、参禅悟道、写景咏物、慨叹人生……总之,以诗来描绘广阔的社会人生和个人的心态情绪,展示了早期创作内容的丰富性。同时,黄庭坚在躬身创作的实践中,一方面广泛吸收前人的成功经验,继承和发扬汉民族优秀的艺术传统,一方面又竭力体味摸索诗歌创作中的奥秘和规律,力求有所变化和发展,因此,这一时期已经写出了一些很有代表的优秀作品,成为后来崭露圭角和主盟诗坛的良好开端。
受儒家仁政思想的影响,黄庭坚释褐后写出了部分关心民瘼和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熙宁元年秋,其赴任途中写有《渔父二首》,其一有云:“不因田赋与王役,一船妻子乐无穷”,对渔父颇受赋役之害深表同情。又有《虎号南山》诗三章,诗题自注云“虎号南山,民怒吏也”,全诗曰:
虎号南山,北风雨雪。
百夫莫为,其下流血。
相彼暴政,几何不虎?
父子相戒,是将食汝。
伊彼大吏,易我鳏寡。
矧彼小吏,取桎梏以舞。
念昔先民,求民之瘼,
今其病之,言置于壑。
出民于水,惟夏伯禹。
今俾我民,是垫平土。
岂弟君子,伊我父母。
不念赤子,今我何怙!
呜呼昊天,如此罪何苦!
“苛政猛于虎”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自孔子揭橥以来,后世文学多有表现,柳宗元曾运化于散文,写了《捕蛇者说》,今黄庭坚又熔铸为四言古诗。首章破题,写暴政恶于虎;次章写大小官吏不管人民死活;尾章怀古叹今。全诗表现了作者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充满了对人民的深切同情,颇有为民请命的味道。这种关心民瘼、同情人民的思想,在不少作品里都有体现:
赋敛及逋逃,十九被木索。
——《戏答公益春思二首》其一
书简催出似驱鸡,
闻道饥寒满屋啼。
——《雪中连日行役戏书简同僚》
行有流移携襁褓,
坐看憔悴拾薪蒸。
素餐每愧斯民病,
改作常为法吏绳。
——《次韵邵之才将流民……均田》
熙宁元年秋冬,河朔地区连续地震,幸存者纷纷逃往河南谋生。次年春,黄庭坚在叶县目睹其状,写下了《流民叹》诗:
朔方频年无好雨,
五种不入虚春秋。
迩来后土中夜震,
有似巨鼇复戴三山游。
倾墙摧栋压老弱,
冤声未定随洪流。
地文划劙水觱沸,
十户八九生鱼头。
稍闻澶渊渡河日数万,
河北不知虚几州。
累累襁负襄叶间,
问舍无所耕无牛。
初来犹自得旷土,
嗟尔后至将何怙?
刺史守令真分忧,
明诏哀痛如父母。
庙堂已用伊周徒,
何时眼前见安堵?
疏远之谋未易陈,
市上三言或成虎。
祸灾流行固无时,
尧汤水旱人不知。
桓侯之疾初无证,
扁鹊入秦始治病。
投胶盈掬俟河清,
一箪岂能续民命?
虽然犹愿及此春,
略讲周公十二政。
风生群口方出奇,
老生常谈幸听之。
——《山谷外集诗注》卷1
诗人叙述了河北地区在连年旱灾之后又遭地震,灾民流往河南的情形,而希望这些灾民能得到妥善的安置,以求生存。
熙宁四年(1071)春,黄庭坚接受差遣,与僚友一起赴马鞍山向农民推广水稻栽培,时朝廷“欲化西北之麦垅,皆为东南之稻田”,地方官吏为邀功请赏、强制施行,对此,黄庭坚极为不满,但身在官籍,又不得不执行上司的命令,于是他写下了《按田》诗并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其在《序言》中云:
“夫土性者,自先王所不能齐,而一切不问,薅夫故苗,灌为新田,茫茫水陂,邱垅平尽,其君子威以法刑,其小人毒以鞭朴。有举斯有功,有功斯有赏。作者之议曰:‘前日吏持印相授,以婾眼前,而厚利弃于苍烟野草之间’。是岂不可笑!……夺民之故习,而强以所未尝,其利安在?兴利者,受实赏;力田者,受实弊。郡县行空文,朝廷收虚名。名为利民,其实害之。”
其诗则描述此次“按田”即巡察督办的情形,诗中叙述了马鞍山农民的勤劳及其对麦地改作稻田的态度:
新民数十家,飘寓初栖讬。
壮产无惰农,荒榛尽开凿。
临流遣官丁,悉使呼老弱。
恩言谕官意:“鄣水陂可作。
春秧百顷秔,秋报千仓获。”
掉头笑应侬:“吾麦自不恶。
麦苗不为稻,诚恐非民瘼。
不知肉食者,何必苦改作”?
显然,诗人完全站在农民的角度说话,批评官府不顾实际的妄自行为。
叶县任上,黄庭坚创作的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数量并不多,但它展示了诗人早期创作和思想的一个重要侧面,说明了黄庭坚早期创作保持了“唯歌生民病”的优秀传统,说明他十分重视诗歌的讽喻性和社会功能。黄氏家族世习儒业,而黄庭坚本人又禀赋仁厚慈善,终生奉行“临人如有父母之心”,故其同情受苦的百姓,反映民瘼乃自然之事。
叶县三年的“折腰”生涯,使黄庭坚“忽忽不乐”,他写了《思亲汝州作》《次韵戏答彦和》《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过平舆怀李子先》等诗,表达了思亲念家、向慕归田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