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启蒙较早,童年时代就显示出聪颖警悟、敏而好学的特点,且具有很好的记忆力和较强的个性意识,遇事往往独立思考,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周季凤《山谷先生别传》说黄庭坚幼年时“警悟过人,读书五行俱下,数过辄成诵”(《山谷全书》卷首),连其父亲黄庶也十分惊奇 [1] 。五岁的时候,黄庭坚已经能够背诵《诗》《书》《礼》《乐》《易》五经之书。一天,他问教他读书的先生说:“人言《六经》,何独其五?”先生告诉他:“《春秋》不足读!”黄庭坚不同意先生的说法,他说:“是何言也?既曰《经》,何得不读?”于是,他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把《春秋》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了 。有一次,黄庭坚的舅父李常(字公择)来到黄家私塾,看到书架上书帙纷乱不整,像是时时翻动的样子,于是就随便抽取架上书试问黄庭坚一些问题,结果庭坚无不通晓,李常大为惊奇,“以为一日千里” ,才气骏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必定有所作为。黄庭坚早慧的气质与刻苦好学的精神,为后来的文学创作和文化创造打下了基础。
黄庭坚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写诗。据《桐江诗话》记载,山谷七岁时写的一首《牧童诗》已广为流传:
骑牛远远过前村,
吹笛风斜隔垅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桐江诗话》原书已佚,著者与卷数均不详,今有郭绍虞辑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较完备,计收二十三则。据郭氏《宋诗话考》,此书在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之前成书,则作者必生于北宋,或于黄庭坚相去未远,故其说可信性较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47、魏庆之《诗人玉屑》卷18、黄 《黄山谷年谱》卷1诸书,均称引不疑。观此诗前两句描述牧童自由自在、悠然闲雅的形象,情景如画,后二句议论为追求名利而绞尽脑汁、疲于奔命的人们,与牧童形成鲜明的对比,极富人生哲理。全诗意境明晰,语言通俗朗畅,既表现了作者爱慕自然、喜欢自由的天真无邪的童心,又反映了令人吃惊的早熟和超常的作诗天赋,诗虽不无浅直,却十分耐人寻味。
黄庭坚八岁时写的一首《送人赴举》诗,更是思路不俗,想象奇特:
青衫乌帽芦花鞭,
送君归去明主前。
若问旧时黄庭坚,
谪在人间今八年。
其诗思之阔,口气之大,足以令人震惊。送人赴举而不言祝颂之语,却讲自家事情,又充分表现出儿童未受世俗之气污染的纯洁心灵和强烈的个性意识。史容《山谷别集诗注》卷上说此诗“已非髫稚语矣”,正是从诗的构思、立意和内容诸方面看到了作者的早熟与警悟;史氏又说北宋“近世诗格必欲合联以成章,三句者盖亦罕见,周诗则亦有之,《麟趾》《甘棠》等篇是也。山谷此诗盖舍近例而援古法,由是推之,山谷不待平生句法奇妙,早年诗格已高古矣”,此虽言过其实,但儿童时代的黄庭坚习学皆古诗经书,其有意仿古求奇或许可能,故以三句成章,后来他提出“领略古法生新奇”,则自此时已有所为了。
黄庭坚十四岁的时候,父亲黄庶病逝于康州任所,从此,黄庭坚失去了父爱。黄庭坚的母亲是一位贤惠慈爱而有远大目光和卓越识见的非凡女子,有过良好的家庭教养,据陈师道所撰《李夫人墓铭》称 ,黄庭坚之母乃“溧水尉赠特进之子”,嫁于黄氏之后,丈夫秉性刚直,仕官不达,生活窘迫,而夫人相安无怨,尽心于夫,倾力于子。黄庶病逝,她携子扶柩,将丈夫归葬双井。当时,黄庭坚兄弟皆未成人,家境贫寒,但她仍坚持“遣子就学”,有人曾劝她让儿子辍学帮助维持和料理生计,夫人坚决反对,宁可自己劳累困苦,誓把儿子培养成才,直到后来黄庭坚入仕,还时常教导告诫,可见其风节大义。
黄庭坚十五岁时,便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修水双井,跟随舅父李常游学淮南。李常(1026—1090) 字公择,南康军建昌县(今江西建昌)人,是北宋著名的学者兼藏书家,也是苏轼的挚友。苏轼《李氏山房藏书记》云: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
——《苏轼文集》卷11
秦观亦称李常“好学强记,为文章捷敏,初若不经意,而比成灿然,属寓深远”(四部丛刊初编《淮海集·后集》卷6《李公择行状》);《宋史·本传》言李常“有文集、奏议六十卷,《诗传》十卷,《元祐会计录》三十卷”可见其博学能文,有名于时。李常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考中进士,释褐入仕,至嘉祐四年(1059)监涟水军(治所在今江苏涟水),次年赴任时携黄庭坚同行,一来有意开阔黄庭坚的视野,转易多师,厚其根基,二来亦可减轻姐姐的生活负担,同时,自己还可随时教导,加意培养。黄庭坚《跋元祐间与三妗太君帖》说“幼少从学外家”,“食贫随官南北” ;《跋王子予外祖刘仲更墨迹》称“某十五六时,游学淮南间” ,即从此时起。
涟水军属淮南东路,北邻海州(治所在今江苏连云港市),南靠楚州、高邮和扬州,皆当时盛学之地,宏儒硕士,层出不穷。黄庭坚始就读于涟水军学,在这里他结识了同窗好友俞清老。俞氏字子中,乃北宋著名隐逸之士,颇有才学,黄庭坚说他“不能受流俗人拘忌束缚”,“诗颂言皆入微,道人喜传之”,又谓“清老往与余共学于涟水,其傲睨万物,滑稽以玩世,白首不衰” 。其《书赠俞清老》云:
余童子时就学于淮南,与金华俞清老同研席。尝作七言长韵赠清老。小儿无绳墨,放荡之言,然清老至今斑斑能诵之。近来相见,各白发矣。
——《山谷题跋》卷1
此书写于元祐四年(1089),书中言俞清老“三十年前与余共学于淮南”,其赠清老七言长韵,应十五岁时所为,三十年后,清老尚能诵之不忘,可见印象之深,佩服之至,而作品当自不同凡响,惜集中无载,难飨后人。据黄庭坚言,“清老性耿介,不能容俗人,间辄使酒谩骂,以是俗子多谤讥,清老自若也。以故,善人君子终爱之” 。如此清老,却自少年时即对黄庭坚的人品、学问大为折服,宋人龚颐正《芥隐笔记》说,黄庭坚少年时自称清风客,俞清老见而目之曰:“奇逸通脱,真骥子坠地也。”清老反俗忌俗、雅意林泉以及幽默诙谐的性格,对黄庭坚也是有一定影响的。
黄庭坚游学淮南,学业大进,这段经历,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在一些诗作里多次提到过,如《奉和公择舅氏送吕道人研长韵》“少也长母家,学海颇寻沿。诸公许似舅,贱子岂能贤”、《再和公择舅氏杂言》“外家有金玉我躬之道术,有衣食我家之德心,使我蝉蜕俗学之市,乌哺仁人之林” 。嘉祐六年(1061),李常转官,黄庭坚亦随舅父离开了涟水,前往扬州。
黄庭坚在涟水的作品传世者极少,《山谷外集诗注》卷1《溪上吟》原注“时年十七”,则应当是为离别涟水春末所作:
春山鸟啼,新雨天霁。汀草怒长,竹筱交阴。黄子观渔于塘下,寻春于小桃源,从以溪童、稚子、畦丁三四辈,茶鼎酒瓢、渊明诗编,虽不命戒,未尝不取诸左右。临沧波、拂白石,詠渊明诗数篇,清风为我吹衣,好鸟为我劝饮。当其漻然,无所拘系,而依依规矩准绳之间,自有佳处,乃知白莲社中人,不达渊明诗意者多矣。过酒肆则饮,亦无量也,然未始甚醉,盖其所寓,与毕卓、刘伶辈同,而自谓所得与二子异,人亦殊不能知之也。酒酣得纸,书之为“溪上吟”。
短生无长期,聊假日婆娑。
出门望高丘,拱木漫春萝。
试为省鬼录,不饮死者多。
安能如南山,千岁保不磨。
在世崇名节,飘如赴烛蛾。
及汝知悔时,万事蓬一窠。
青青陵陂麦,妍暖亦已花。
长烟淡平川,轻风不为波。
无人按律吕,好鸟自和歌。
杖藜山中归,牛羊在坡陀。
本自无廊庙,政尔乐涧阿。
念昔扬子云,刻意师孟轲。
狂夫移九鼎,深巷考四科。
亦有好事人,时能载酒过。
无疑举尔酒,定知我为何。
这首五言古体诗在艺术上并不怎么成熟,与黄庭坚入仕后的作品也无法相比,但在立意高远、线索曲折、以禅入诗、好用典故、下字措辞、句法组织诸方面,已开始初步显露黄庭坚诗歌的部分特点。小序乃是一篇意境优美、语言精粹的散文小赋,如写新雨之后的“汀草”“竹筱”分别下一“怒长”“交阴”,既符合春末夏初的季节特色,又给人以颖异奇崛之感,韵味无穷。诗以议论开篇,首十二句感叹人生之短暂与世人之执迷,内含禅机哲理,颇见作者的悟性灵根和思想的早熟,言理而富形象。中间八句写景,层次分明,色泽淡雅,动静互宜,声象相辅,描绘出一幅情趣盎然、令人陶醉的图画。尾十句以自白与议论的形式,坦露诗人无意仕途而倾心自然,喜学善识而安贫乐道的儒雅心态。全诗表现出作者拔世脱俗的境界,也显示了度越常辈的艺术腕力。是年秋尚有《清江吟》一首:
江鸥摇荡荻花秋,
八十渔翁百不忧。
清晓采莲来荡桨,
夕阳收网更横舟。
群儿学渔亦不恶,
老妻白头从此乐。
全家醉著篷底眠,
舟在寒沙夜潮落。
——《山谷外集诗注》卷1
这首七律,首联两句写景开篇,突出了渔翁的形象和心态;颔联两句叙述其采莲打鱼的恬适生活,对仗工稳;颈联两句表现妻儿老小的神态活动,烘托渲染;尾联两句描述全家醉眠舟上的情景。全诗描绘了渔翁一家勤劳纯朴、恬淡自适的悠闲生活,这无疑与仕途奔波、官场倾轧、名利角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诗不无哲思理趣,令人回味不绝。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这种无所拘羁、自由闲放、融于自然的生活向往。细味全篇,可见立意高远、境界不凡,画面清新可爱,而内涵丰富深沉,其构思、层次、语言,均可看出作者此时近体诗歌的扎实功夫。赵伯山《中外旧事》说黄庭坚“少有诗名”(黄 《黄山谷年谱》引),由《溪上吟》《清江吟》观之,所言不差。
黄庭坚十七岁时在扬州拜孙觉为师、修业课艺,接受指导,并且结为秦晋,成翁婿之好。孙觉(1028-1090)字莘老,与李常、苏轼皆为至交,喜作诗赋,尤好六经。其家高邮,北邻涟水,南接扬州。孙莘老于少年时代从学于海陵经学大师胡瑗,颇受器重,宋史本传说“胡瑗之弟子千数,别其老成者为经社,(孙)觉年最少,俨然居其间,众皆推服” (《宋史》卷344,1977)。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及第后,曾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推举。嘉祐年间编校昭文书籍,后因言事忤犯皇上,放任外郡,熙宁间自广德移守吴兴,曾于府北建造墨妙亭,“取凡境内自汉以来古文遗刻以实之” ,苏轼为记。后累官至右正言,直龙图阁大学士,著有《文集、奏议》六十卷,《春秋经社要义》六卷,《春秋经解》十五卷。嘉祐六年,莘老官扬州,黄庭坚随舅父李常至扬州后,拜谒了孙莘老,谈吐之间,孙觉对黄庭坚的才华学识和非凡资质大为叹赏,以为发展潜力极大,堪可培养造就,于是收为门生,悉心教授指导,并把年仅十一岁的女儿兰溪许以为妻。鲁直后来回忆这段往事说:“庭坚年十七,从舅李公择学于淮南,始识孙公,得闻言行之要,启迪劝讲,使知向道之方者,孙公为多。孙公怜其少立,故以兰溪归之” 。其《和答莘老见赠》诗云:
往岁在辛丑,从师海濒州。
外家有行役,拜公古刊沟。
儿曹被鉴赏,许以综九流。
仍许归息女,采苹助春秋。
斯文开津梁,盛德见虚舟。
——《山谷外集诗注》卷15
该诗对始见孙觉前后的情形描述得十分详尽。孙觉辞世,鲁直撰《祭外舅孙莘老文》称:“我初知书,许以远器,馆我甥室,饮食教诲,道德文章,亲承讲画,有防有范,至今为则” 。
黄庭坚十八岁时,由淮南返回家乡。是年为仁宗嘉祐七年(1062),朝廷命李常以大理寺丞知洪州奉新县(见《李公择行状》),李公择于季夏离淮进京改官,黄庭坚亦随舅父同行。洪州乃鲁直家乡,黄庭坚自嘉祐四年游学淮南,至现在离家三载有余,而今将要返回,思念家中亲人的心情愈加迫切,故于将抵京城的途中写下了《从舅氏李公择将抵京辅以归江南,初自淮之西犹未秋日,思归》和《翌日阻雨次前韵》二诗,表露了当时的心境:
归心摇摇若秋带,
哀操切切如蝉吟。
百年双鬓欲俱白,
千里一书真万金。
——《从舅氏……思归》
愁云垂垂雨淫淫,
野馆重赋思归吟。
老农那问客心苦,
但喜粟粒如黄金。
——《翌日阻雨次前韵》
二诗均见《山谷别集诗注》卷上。史季温据黄 《年谱》说二诗“当是元丰庚申岁山谷自京师改官,复往北京挈家归江南作”,检《年谱》卷11于前首题后注云:“此诗当是先生复往京挈家归江南时作”。“当是”乃臆测语,并无根据,且未详审诗意,致失察而成误,《诗注》以讹传讹,不加明辨,贻误后人。考元丰庚申(1080)岁黄庭坚与李常行实,二人绝无从行随侍的机会。庭坚是春由北京入都改官,得知吉州太和县,即便复往北京挈家,而北京位于开封之北,则与“淮之西”毫无瓜葛,何能如题所示:“从舅氏李公择将抵京辅”?再者,李常自元丰元年(1078)赴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元丰三年任满返京,而淮南西路位于开封东南方,则只能与黄庭坚相向入京,不能同行。黄 失考致误,令人遗憾。考黄庭坚一生行实,能够“自淮之西”而“从舅氏李公择将抵京辅以归江南”的机会,唯有游学淮南一次而已。由是知二诗作于十八岁时。就艺术境界看,亦无黄庭坚中年时期作品的瘦硬简重之韵味,尚有稚嫩气。前首诗题写明了作诗的背景与季节。起句切题,直言“思归”,而以“摇摇若秋带”状述内心情绪的起伏变化和动荡不稳。就一般情况而言,“思归”往往表现游子对回归家乡或面晤亲人的急切心情,具有单向性的特点,故前代此类作品总是写归家的迫切、欣喜或对家人的盼望、惦记等,而黄庭坚此诗起句表现的乃是内心的矛盾:他一方面如通常人那样思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同时又留恋和怀念生活了数载而刚刚离开的淮南。因为淮南有他爱戴敬重的师长,有他亲密无间的同窗好友,尤其是有他心上的人儿——未婚妻兰溪。这就使诗人“思归”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处于既思念家乡亲人,又挂记异地友朋爱人的两难境地,“归心摇摇若秋带”便是十分自然的了。次句则以操琴与音乐表达内心情感的沉重,在传达对友朋和恋人深切怀念的同时,暗寓了自己不幸身世的悲伤。诗人少年丧父,随舅氏游学淮南,虽在外广交师友,学业有进,甚至被纳为佳婿,而今将回家乡,难免联想自己不幸的家世,慈父早逝,寡母独在,思归中必然伴随着伤悲,故以琴排遣愁绪而曰“哀操”,并喻以秋蝉之吟,渲染其悲凉之心境。第三句转写家中老母的形象与心情,诗人想象高堂老母因家世的不幸和对游子的思念而“双鬓欲俱白”,同时,作者化用杜甫《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其一“百年双鬓白,一别五秋萤”诗意,表达离乡时间之久;结局则融化李白《送远诗十一首》(其十)“相思千万里,一书值千金”和杜甫《春望》“家书抵万金”诗句,以相隔遥远而音信难通表达思归的迫切,呼应开头。《次韵》写雨天受阻,欲归不能的焦躁心情。首句通过描述天气,传达心绪的忧愁沉闷;次句以“野馆”渲染凄凉的环境;三、四两句转用老农的欣喜做对比并反衬自己的愁苦烦躁,颇富哲理意味。二诗都是抒写内心感受和心态情绪,而比喻、想象、对比、衬托诸种手法的运用,使诗歌的意象粘连紧密,并呈现出通俗浅易的特点,带有明显的学唐宗唐痕迹。
[1] 黄 《黄山谷年谱》卷首《豫章先生传》《宋史》卷444《文苑传·黄庭坚》等,均有类似记载,而语句稍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