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前辈学者对于《论语》中的“思”，有很重要的讨论。比如，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著《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在讨论孔子的知识论时，专门列出“孔子的能思与所思论”一节，讨论孔子“思”论在知识论上的意义。他们认为，“能思”即孔子所说的“思”，“所思”即孔子所说的“学”。“学”与“思”在孔子知识论中是重要的部分，其包含着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二元论。孔子讲的“思”是“默思”，“是形而上学超乎感觉的体悟”，“它不是单指理智，而是理智与情操的统一”，而是一种“复杂的行为”，属于“先天的范畴”
。侯外庐等人已经发现，孔子所讲的“思”，有超乎寻常理智思维的意义。
根据《论语》的材料，笔者认为，孔子所讲的“思”，其超乎寻常理智思维的意义。孔子表达的这种“思”可能不是指一般的思考、思维，而特别指人自己对自己的思考、思维，特别指人的自我反思。所谓反思，就是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思考自己，即自己将自己作为认识对象加以思考，其实质内容是用理想的自己评价现实的自己，用自己的本性批评自己现实的言行活动。这个理想主义的正名（用自己理想的名来纠正自己现实的实，现实的名也是现实的实的一部分）过程，正是人发现人的本性和主体的过程。因为借助这样的反思，现实的自己就逼出了始终充当思维主体、评价主体，而且始终正确、绝不会错误的真自己；评价现实的自己，引领现实的自己，恰恰是理想的真自己发挥现实作用的表现。让真自己评价引领现实自己，让真自己主宰现实自己，是反思的主要目的。一个人如果总是不反思，则这真自己就潜藏着，一直被现实的自己遮蔽着，显示不出来。孔孟自觉人性，发现主体的方法，主要的就是“思”，即反思。
我们也注意到，《论语》中的“思”，至少有一处，不能是反思的意思。“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里的“思”，当指《诗》的思想内容，是名词，不能是反思的意思。而其他地方的“思”，笔者认为，它们或者直接就是反思的意思，或者包含了反思的意义在内。
我们看《论语》中的记载：“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这里，提出“学习”要和“思”结合。且这里的“思”，可以理解为一般的思考、思维，即学习与思考、动脑筋相结合，有理。但考虑到孔子讲的学习，更多的是学习做人、“成人”，则他的学习除了书本学习之外，对于先进典型人物的模仿、仿效，也特别重要。那么，在这时，所谓“思”就不能只是一般思考或思维的意义，尤其有或者说必须有反思的意义。比如，《论语》又载：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
在这里，“思”与“内自省”“内自讼”相对而言，其反思意义一目了然。而“内自省”“内自讼”，和“内省”几乎就是一个意思，皆指一个人面对贤人或不贤的人时，将自己和他们比较，在内心中反省自己、评价自己。如果分开说，自己反省自己，可以叫做“内自省”，而自己批评自己，则是“内自讼”。如果合而言之，也可以说就是“内省”或反思。此外，以下材料中，孔子讲的“思”，也几乎都可以理解为是反思的意义。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了罕》）
子路问成人……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论语·宪问》）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季氏》）
其中，在“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一句中，如果不将其中的“思”理解为反思，则将难以理解这一句的意思。即思考、思维与人格高低或理想远近有什么关系呢？但如理解为反思，则孔子的意思就非常清楚了。即是说，一个人不反思自己，他怎么能实现其远大的理想，成为远超现实的人呢！
另外，“见利思义”的“思”，也不能仅仅理解为一般的思考、考虑。比如，一位官员面对行贿赃物，其会反复想：自己能不能私自占有（这些物品）呢？如果他只是这样想，这样“思”，则其“思”的境界不免就低了。依孔子的意思，这时候想的根本就不应该是能否自己占有的问题，而是应该反思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根据自己的这个理想，引申出一系列的道义原则，再根据这些道义原则，来衡量自己应否贪赃枉法。
“九思”中的“思”，如果理解为一般的思考、思维，
则“视思明”等命题的意义将难以理解。在日常经验中，我们看见一个对象，自然就明白清楚该对象的部分性质和关系，即“视”自然就“明”了，何以还要通过“思”的环节才能“明”呢？让人难以理解。其实，如果我们将其中的“思”理解为反思的意思，则“视思明”等命题的意义，就较好理解了。我们看见一物，已经“明”了，但我们何以就能“视”“明”白，却是需要思考或反思的。所以，孔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反“求”自己，是学习和修养的重要环节。这也涉及知识论的重要问题。现在我们在西方知识论和 20世纪中国知识论成就的基础上，已经比较清楚了。根据儒家的先验论，人有能够“看明白”的先验能力，我们看的对象，存在着让我们看明白的性质或关系，我们的先验能力和对象的性质和关系，能够在我们看的过程中结合起来，实现“视”的能力，让主体认识到光明的真理。其他八思的意思，与此相近，即我们要反思我们视、听、色（表情）、貌（礼貌）、言（言语和语言）、事（做事）、疑（疑问）、忿（情感）、见得（意志）等的内在本性和主体能力的根据，并根据这些反思而调整我们主体努力的方向，使主体奔向光明、聪明、有礼、有义等符合“道”的美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