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发现,人们学习有四个阶段。《论语·子罕》记载:“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朱熹注解说:“可与者,言其可与共为此事也。程子曰:‘可与共学,知所以求之也。可与适道,知所往也。可与立者,笃志固执而不变也。权,秤锤也,所以称物而知轻重者也。可与权,谓能权轻重,使合义也。’杨氏曰:‘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学足以明善,然后可与适道。信道笃,然后可与立。知时措之宜,然后可与权。’”
综合程颐、朱熹他们的意见,则“学”指学习;“适道”指借助学习而明白了道理,且相信这种道理的正确性,由此明确树立起自己人生的理想;“立”则更进一步,指自己的价值标准确定了,而且运用到现实人生中,信道诚笃,自己做人的出发点、言行活动准则、安身立命之所都建立起来;“权”则指将自己的出发点、价值标准、行为准则、安身立命之所等,与现实的社会历史条件结合起来,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能应对自如,“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见,在孔子那里,“共学”是单纯学习的阶段,“适道”是认识到“道”的阶段,“立”则是将认识到的“道”转化为自己的立场、观点、方法和精神家园的阶段,而“权”则是自己所“立”的道理与社会现实结合,无不适宜的阶段。学习的四个阶段,反映了人们的认识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过程,也反映了学习到理论后,要进一步和现实社会实践相结合的发展方向。孔子认识的四个阶段论,具有认识论的意义,集中体现了他的认识辩证法思想或真理(“道”)辩证法思想。
此外,孔子还谈到他自己学习人生的六个阶段。《论语·为政》载:“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从人生角度,描述在不同人生阶段,自己不同学习收获、达到不同人生境界情况。孔子讲到,自己十五岁就有学习(“道”)的志向,三十岁就能立身行世,四十岁已经完全可以凭着理性办事,不会受个人情感的迷惑
,五十岁,已经能觉悟做人的性命、担当成人的使命、承受作为事情结局的命运了,六十岁声入心通,对现实世界任何言论、事情,都能看清楚,能理解,看得开,七十岁,则达到随心所欲而不会逾越任何规矩的自由境界了。这六个阶段进展的基础就是孔子自己不断的学习。
由此可知,孔子的一生,是学习的一生。他的人生,可谓学习人生。孔子是一位非常普通、非常平凡的人,但他能终身坚持学习,拥有一个学习人生,又是极不普通、极不平凡的。他非常普通、非常平凡,和众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以至人们都可以像他一样,学习成人。可他又极不普通、极不平凡,所以,大家又都应该向他学习。孔子是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学习者。他之所以被时人和后人尊为“圣人”,尊为普通人的理想人格来终身学习,应是重要原因。
孔子的学习人生六阶段论,乃是对他成为真正的、理想的人的辩证历程的具体描述。这六个阶段,也体现了他的主体(“心欲”与“矩”的结合)辩证法思想。
学习进展,意味着学习者的收获是动态的。学习所达到的最高境界,除了孔子自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特征外,还有其他特征。《论语·子罕》载: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子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上列第一条材料说,人达到最高境界时,会有一个特征,即自己认为自己“无知”。这里似乎可以和西方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自以为自己无知(我知道自己的无知,我知我无知)的名言相提并论。第二条材料说,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在知识、思想或表达上,是“一以贯之”的,是有思想根本或宗旨的,或者说是有思想体系的。第三条材料说,最高境界的人,对待现实世界,“无可无不可”。意思是说,从“道”的高度看现实世界,则现实世界总有它的不足。所以,对待现实世界,当然要“无可”,不会完全随顺现实,赶时髦。同时,从“道”的高度看现实世界,则现实世界又总有其不能不如此的道理,对于现实世界的一切,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对待现实世界,当然又要“无不可”。最高境界的人,完全可以顺应历史潮流而动。但无论是“无可”,还是“无不可”,都只是表象。只有“道”或真理,才是最高境界的人所唯一真正固守和坚持的东西。而至于现实世界,总是一部分符合“道”或真理,而一部分不符合,在这种情况下,“无可无不可”的人生态度就很自然了。
孔子描述了人生理想境界的特征,那么他自己有没有达到呢?在弟子眼中,孔子就是达到最高境界的人。由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记录、编辑而成的《论语·子罕》就记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在弟子们看来,孔子绝对没有出现这四种情况,即:认识上不符合“道”或真理的主观臆测(“意”);个人意志上不符合“道”或真理而凌驾于事物之上,一定要让事情怎么样(“必”);违背现实情况或“道”(或真理),而固执己见,或顽固不化(“固”);离开“道”或真理,与他人、世界、大自然截然对立的小我。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为人处事要让这四种情况完全绝迹,很困难,但孔子做到了。而且在孔子最为欣赏的弟子颜回看来,孔子已经达到高不可仰、坚不可入的境界。一个人想把握这种境界,但它“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究竟在前还是在后,自己实在难以把捉。这是形象地描述孔子通过学习,掌握了“道”或真理时达到最高境界的状态。
那么,学习者最大收获是什么呢?在孔子看来,就是“道”。但孔子并不这样抽象地谈论学习标准,而是又提出了关于评价学习收获的具体标准,这就是“中庸”标准。《论语·先进》载:“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中庸”的内涵,从反面来看,就是“无过无不及”。从真理再往前多走半步,就是谬误,这是“过”,是超过真理,而“无过”,即不超过“道”或真理。“不及”,则指没有达到真理。柴之“愚”、参之“鲁”、师之“辟”,都是“不及”。“无不及”,就是没有达不到真理的情况。在孔子看来,只有颜回,接近于无过无不及的“中庸”。“道”或真理,孔子又称为“仁”。所以,“仁”德也是评价学习的标准。《论语·卫灵公》载:“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用“仁”德作标准,衡量人们的学习收获,会产生一些比较具体的标准,如对“仁”德的认识与“仁”德的实践活动是否统一,作为人共性的“仁”德是否在自己的言行活动中表现出来了,等等。比如,一个人在治理国家时,总是帮助统治者盘剥农民,搜刮财富,就不能说这个人真正学好了,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掌握仁义道德,所以,并没有真正在言行中贯彻以“德”治国的思想。
在孔子那里,如果说“中庸”标准是他评价学习的方法论标准,那么,“仁”德标准可说是他评价学习的本体论标准。不过,这两个标准其实是一体的。因为,“中庸”的实质就是“道”或“仁”德或真理。之所以称为“中庸”,只是因为这样可以从道的结构上,进一步揭示“道”或“仁”德或真理的形式特征而已。道的形式特征是什么呢?就是对立统一的辩证法。在学习过程中,这种辩证法表现为理论与实践、知识与智慧、理性与情感、人性与现实的人、“仁”与“礼”等的辩证统一。由于孔子并没有将这种辩证法的逻辑形式清晰地整理出来,也没有明确地揭示出“道”或真理的运动特征,没有明确揭示出主体通过学习而向前进展的发展意义,所以,我们可称之为朴素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