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在《老子衍·自序》中提出,研究或批评一种学术思想,特别是对非经典的诠释,要“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矣”
。他借用军事术语,具体、形象而准确地描述了读者理解本文的理解活动过程。
“入其垒”是理解的第一阶段,指现实的诠释主体对本文符号意义的了解。“入其垒”,其字面意义指理解者要进入本文对象的堡垒中,借指理解者要理解一种学术思想,必须深入到研究对象的思想体系内部去。如何深入进去呢?我们现在已经比较清楚了。那就是我们在初读一本书时,首先要了解本文语言文字的意义。了解本文语言文字的意义,不能离开语言分析,如语义、语型、语用的分析等。在此基础上,对本文段落的意义、文章整体的意义,力争有所把握。以对本文符号意义的了解为基础,才可能深入本文的思想营垒内部。
“袭其辎”是理解的第二阶段,指现实的诠释主体对本文作者思路的了解。“袭其辎”,其字面意义指因袭、借用对方的辎重、资源为我所用等;其从理解的角度看,则指读者在了解了本文符号意义之后,还要借用本文作者的原有概念或范畴、命题、立场、思路、目的等,像作者一样发现问题,思考问题,看能否得出与作者一样的结论。用冯友兰论述“同情的了解”时所说的话,就是照着作者的思路,再想一遍。在此,包含了三种可能的理解方法。
第一,资料整理与思想归纳。在了解符号意义的基础上,进一步了解符号所表达出来的思想意义。比如,可以先归纳出部分本文(如章句、段落等)的意义,在此基础上,对于这部分的思想意义,再进行必要的整理和归纳,寻求它们之间的逻辑联系,进而寻求本文的整体意义。这里,当然涉及部分意义与整体意义的矛盾问题,即所谓“诠释学循环”问题。意思是说,要了解部分的意义,必先了解整体的意义。只有对整体意义有把握以后,才可能真正了解部分意义。而对于整体意义的了解,又离不开对部分意义的了解。于是,面临着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笔者认为,这个问题的出现,是将理解活动当作静止的对象,进行单纯的分析而产生的。其实,理解活动是一个动态过程,人们的理解方法也不仅仅依赖于静止的分析,而且还有辩证的综合。在辩证法指导下,所谓的“诠释学循环”问题,是可以得到克服的。通常说来,科学的理解历程是,诠释主体先有一定的“前理解”,在此基础上,虚心、客观地收集对象的相关材料,然后整理和归纳这些材料的意义,实现“前理解”与材料意义的统一,克服“诠释学循环”问题。
第二,逻辑分析。对于本文意义中涉及的重要概念或范畴、命题、命题关系以及思想体系进行逻辑分析,如本文概念或范畴意义的分析、命题意义的分析、命题关系的分析等,以弄清楚其思想体系结构,进而揭示其思维的逻辑性。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金岳霖、冯友兰两位学者,可以说是逻辑分析的代表人物。金岳霖尤其是中国 20世纪逻辑分析的典型代表,而冯友兰则对于哲学史研究中的逻辑分析方法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第三,熟读玩味,设身处地,切己体会。北宋理学家二程(程颢、程颐)在谈到如何读《论语》《孟子》时就提到,读者对于本文要“熟读玩味”,久而久之,自然意味深长;而苏轼等学人在讲到读书时,也非常强调“熟读深思”的重要性。问题在于,要如何熟读玩味,以及如何熟读深思。笔者认为,在思想方法上,有两个方面不可缺少:一是设身处地,让读者投入对象之中,照作者的思路重新再想一遍(冯友兰语),或者带着温情与敬意(钱穆语),像艺术家欣赏艺术品,发现本文意义或作者思路中包含的苦心孤诣之处(陈寅恪语);二是切己反思,结合自己修养的现实状况,体会本文意义和作者真意,进而可能会“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孔子语)。而后一点,与下一阶段的理解活动已经密切相关了。
“暴其恃”是理解的第三阶段,指对本文作者思路的立场或出发点、方法、根据或标准、理想或宗旨的揭示。“暴其恃”从字面意义看,指暴露对象所借以成为思想营垒的深层依据;从诠释学角度看,则指读者在了解本文作者思路后,还要进一步理解他不得不如此思考的原因。这些原因,既有作者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也有作者所认定的逻辑推论的前提、推论方式和如此推论的宗旨。本文作者的思路以及思想营垒,就建立在这些原因基础上。
同时,现在我们也更加清楚了,这些原因包括了多方面的内容。比如,本文作者生活时代的历史背景,他所面临和体会到的历史任务,他个人的生平和遭遇,他的阶级属性等,这些社会史因素,当然是原因之一。这个原因,是我们进行思想史研究时,将思想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基础。又比如,本文作者生活的时代,总是限定在一定的科学文化水平内。他思考问题时,所借用的知识材料、推论方式等,都要由当时一定的科学文化来提供,他的思维方式、眼界等,同时也受到当时一定科学文化水平的限制。这些学术史因素,是我们研究思想史时,将思想史与学术史结合的基础。再比如,本文作者在一定历史时代的生活中,如果他善于思考的话,他可能会对宇宙、社会、人生等最普遍、最根本的问题,有自己的见解或体悟,对于本体论,有自己的选择或断定。其可能是选择或断定“气”这样的经验实在,还可能选择或断定像“理”这样的理性实在,也可能选择或断定像“心”这样的精神实在。如果他做了其中任何一种本体论的断定或选择,那么,在他看来,这就是世界的根本所在。同时,他所选择或断定的世界的根本,也就是他思想营垒的“恃”,是他思想体系的终极根据。比如,“气”或“理”或“心”,这种实在本身,就可以是他逻辑思路的前提,或是他逻辑推论的标准,或是他逻辑进程的主体。
如果一个人以“气”这种经验实在作为他逻辑推论前提或根源,就有可能帮助作者的推论超越现实的阶级立场、知识眼界、个人或集团功利得失的限制,而追寻最开始的源头或者最后的归宿。这种实在的内在结构或性质,就可以是人自身逻辑推论的方式和最高标准。同时,如果一个人以“理”这种理性实在作为推论方式的根据和最高标准,就有可能帮助他超越一定历史阶段价值标准的局限,而指向终极的根据或绝对真理。这种实在的主体性,即自己保持自己、自己呈现和实现自己规定性的功能,就可以成为人自身进行逻辑推论的最高宗旨。当然,也有可能有人以“心”这种精神实在作为自己思想的宗旨,那么,这就有可能帮助他寻找到理解进程的逻辑主体。在这一主体的支持下,他的理解有可能超越一定历史阶段历史任务或个体目的,而上升成为一种接近普遍目的或最高理想或终极关怀等。这种实在的主体性,就是自觉、自主和自由。
从这个角度说,思想史的研究,不仅要和社会史研究、学术史研究结合起来,而且也要和本体论思想史或形而上学思想史的研究结合起来,和研究者自己对形而上本体的体悟结合起来。从而,不仅揭示出本文作者思想来自经验世界的材料、条件、局限等,而且揭示出其思想来自先验或超验世界的根源、根据和理想,真正做到像王夫之所说的那样“暴其恃”。
“见其瑕”,是王夫之所谓理解活动的最后阶段,指通过上述理解,揭示本文思想自身的长处或不足,从而进行客观的批评。“见其瑕”,从字面意义看,指发现对象营垒的弱点;而从诠释学角度看,则指读者认识到本文思想体系的不足。这些不足,从思想史上看,可能包括多个方面。
比如,可能是表达方面的问题,语言形式、语言意义,或所用的比喻,所举的实例,不能完全表达思想的意义,甚至可能造成误解。
另外,也有可能是作者思路方面的问题、逻辑问题。如概念与概念之间不相应,甚至互相矛盾,或者命题与命题之间不相应,甚至有些命题互相矛盾,或者是作者推论的前提不成立或前提不普遍,或者是其推论方式没有必然性,不能必然地推出作者的结论,等等。也有可能是作者思想根据方面的问题,如他所认定的根据或者不成立,或者虽然成立了,但没有普遍性,或者虽然成立而且又有普遍性了,但这些根据之间互相不能统一,不能形成一个整体,甚至各个根据之间互相矛盾,或者这些根据成立了、普遍了、不矛盾了,但与其思想推论没有什么关系,甚至截然对立,等等。
当然,还有可能是学术思想历史的问题。本文作者的思想体系(A)自身可能没有矛盾了,表达也很准确清楚了,
但在与他同时代的思想家中,或者在与他不同时代的思想家中,一定存在着一种与他的思想不同,甚至对立的思想系统(B)。当用上述办法去理解思想A,只发现其优点,而不能发现其“瑕”处或弱点时,我们不能就由此断定思想A真就没有弱点了。有可能只是我们根据现在的眼光和水平,还不能发现其弱点而已。这时,有必要去看一看其他思想家对思想A的批评。我们特别要寻找到一个思想B来,再运用上述方法,“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看能否发现思想B的“瑕”处或弱点;然后,回过头来,再将思想B和思想A进行比较,看看能否发现思想A的弱点;也有可能还不能发现出思想A的弱点,这时,我们还可以运用“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的方法,去理解思想C、思想D、思想E等,看看最终能否发现思想A的问题。一个人如果花过这样的工夫,那么这个人估计就不大容易局限在一两种思想系统中,也不大可能只运用这一两种思想体系做指导,研究中国哲学史或中国思想史,导致这种研究在诠释学上具有明显的“瑕”处或弱点。
王夫之提出的理解活动的各个阶段,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四个阶段结合起来,构成一个连续的理解运动过程。各个理解阶段的这种连续性,在王夫之那里,是有他“气”运动的哲学思想做根据的。他认为,运动是“气”固有的特性,不仅经验的事物现象在不停地运动着,而且我们经验不到的事物的“质”也在不断地变迁,在气那里,运动是绝对的。而这种运动的方向,就是日新又日新,在新旧之间,具有历史先后的连续性和超越性。这些看法,就为理解活动阶段论提供了牢固的理论基础。王夫之的理解活动阶段论,是他整个学术思想体系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从中国儒家诠释思想史看,王夫之的理解活动阶段论,由于他自己具有十分丰厚的学术修养,所以,他能够将读者和本文很恰当地统一到现实经验的理解活动过程中,非常具体地解决了理解活动中存在的读者与本文意义之间的矛盾。他的理解活动阶段论,符合认识辩证法,具有很高的理论思维水平。所以,可以认为,王夫之的理解活动阶段论,乃是具有科学性的诠释思想,值得进一步充分研究。
但问题在于,王夫之在对他自己非常赞赏的儒家经典进行诠释时,是否也像他对待《老子》等非儒家经典本文那样,经过“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这样一个诠释阶段,从而得出诠释结论呢?这也值得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