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的这种“天人合一”“美善合一”“直觉了悟”的美学精神,尤其是后者,又极为生动地体现在其“以天合天”的审美体验方式之中,“以天合天”,最终以实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域是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的基本精神。其根本特征是心源和造化之间的相互触发、互相感会。但与此同时,受中华异质文化的制约与影响,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更强调、要求主体虚廓心胸,去与物悠游,以心击之,跃身大化,与宇宙生命氤氲流转,随着心与物、物与心的相互交织,最终趋于天地古今群体自我一体贯融,一脉相通,以实现心源与造化的大融合。故而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强调“以天合天”“目击道存”,要求审美者走进自然山水之中,以自然万物为撞击自己心灵、激发审美创作欲望与冲动的重要契机和产生灵感兴会的渊薮,去心游目想,寓目入咏,即事兴怀。
在中国文艺美学看来,天地万物都生成于纯粹原初域“道”,“道”化育天地万物,为天地万物之“朴”、之“真”、之“根”。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化生化合呈现为周而复始。这种周而复始的过程就是“归朴”“返真”“复归其根”。而这种循环往复,无有止息的构成与复归,其呈现态势又表征为一种自在自为、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人为因素而自由自在地运动变化,生生不息。在中国美学看来,这就是“天然”,即“以天合天”之所谓“天”。应该说,正是在此种意义上,中国传统文艺美学主张在审美活动中,审美者只有效法自然,自然无为,才能使自己“以天合天”,与自然浑然一体。
基于此,在“天人合一”美学精神作用下,中国传统文艺美学的“以天合天”的审美境域创构方式有两种:第一种是追风蹑影,蹈虚踏无,就是“神用象通”“神游象外”;第二种则是“目击道存”“寓目辄书”。而这种经由“以天合天”自在天然、自由自为所构筑而成的审美域则为“大音”“大美”“大象”。
在以老庄为首的道家美学看来,美学意义上的“大音”是“希声”的,“大美”是“无言”的,“大象”则是“无状”“无物”“无形” 的,是虚灵的,是审美活动中,审美者的“心意”突破其“声”“言”“状”“物”“形”的感知觉景象域限所再造出来的至虚、空灵的境域。正因为是虚灵的,所以这种“大音”“大美”“大象”通于审美域。
作为宇宙万物生命构成与本原域的“道”,是不可能通过感知觉所把握到的。《文心雕龙·征圣》篇说:“天道难闻,犹或钻仰。”《文心雕龙·夸饰》篇说:“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创作主体要在创作构思活动中把握并领悟到深藏于自然万物深层内核的“道”这种生命真谛,则必须借助于“心意”与心灵。《文心雕龙·知音》篇说:“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人凭借感知觉能把握客观事物的形状,而对蕴藉于形状之内的“理”也即生命本原“道”的把握,则只有依靠心灵之光的映照与生命意识的共感。“心敏则理达”,“神用则象通”。佛教教义云:“理贯空寂,虽范不能传;业动因应,非形相无以感。” 佛教所揭示的人生真谛是“不立文字”的,就有如道家所谓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可得而不可见”,“可传而不可受” 。“神道无方”“理贯空寂”,它是宇宙自然生命节奏和旋律的表现,故不许道破,不落言诠,而是将这种“神道”即人生真谛、宇宙之美,也即佛理(“神道”)与佛像浑融一体,借助佛像以表现佛理即“神道”的庄严、崇高,及其生命奥秘,从而把佛理具象化、生动化,以产生其巨大的感染人的力量。因此,这种佛教效应并不仅仅限于对佛教塑像的敬畏,以及由此而来的顶礼膜拜,也不仅仅限于对佛理的图解。就佛理所揭示的人生真谛与宇宙之美来说,它还要指向更高处,即取“象”外之义。这是因为,佛学东渐以来,受中华异质文化的制约和影响,尤其是道家文化的影响,佛家文化与中国文化相结合,遂坚持以超脱为旨归,不执着于物象,而认为“四大皆空,一切唯识”,故贵悟不贵解,以“求理于象外”。这种象外之理,能启人深悟,但不易为言语所表达,人们只有凭借心灵的俯仰去追寻与体悟。于空虚明净的心态中让自己的“神”与象外之理汇合感应,从而始能心悟到这种象外之理,也即宇宙间无言无象的“大美”。相传当年佛祖释迦牟尼在灵山聚会说法,曾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而笑,默然神会。此即佛在心内,不在心外,故不假外求,不立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求理于象外”、假象以通神的典型事例。这种假象以通神,而神余象外的审美观念,在六朝绘画美学思想中较多。如宗炳强调“神超理得” ;谢赫则提出“取之象外” ;刘勰则吸收这种思想到美学审美创作中,提倡“思表纤旨,文外曲致” ,要求审美境域的构筑应追求“文外之重旨”“义主文外”“情在辞外” 、“神用象通”,并提出审美创作体验,有如“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正是受此影响,遂形成后来唐代诗歌美学思想中的“象外”说。如贾岛的“神游象外”、皎然的“采奇于象外”、司空图的“象外之象”“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等等。
可见,“以天合天”审美境域的构筑方式就是通过“天人合一”,即浑然与万物同体,浩然与天地同科,是循顺自然,玄同物我。即如孙绰《游天台山赋》所指出的,是“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乎自然”。用邵雍的话来说,则是“以物观物”,是“以我之自然,合物之自然” 。在这种审美境域的创构中,审美者自由的心灵深深地潜入宇宙万物的生命内核,畅饮宇宙生命的泉浆。
“以天合天”的审美境域创构方式中的“神用象通”与“神游象外”的哲学依据主要是先秦道家“齐物我”“一天人”的人生论,同时,它也受中华异质文化传统思维方式的制约。“神游”“秉心”就是庄子所谓的“游”与“逍遥”。“逍遥”一词,在先秦的其他典籍中也曾出现,例如,《诗经·郑风·清人》云:“二矛重齐,河上乎逍遥。”《离骚》云:“折若木以指日兮,聊逍遥以相羊。”但这些地方的“逍遥”都是安闲自得的意思,与形体的彷徨徘徊相关。而庄子“逍遥”与“游”则是指超越感官与形体的纯精神的逍遥,常与“心”字连用,属于心灵的逍遥与遨游。如《庄子·应帝王》说:“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庄子·逍遥游》说:“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人间世》说:“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庄子·德充符》说:“不知耳目之宣,而游心乎德之和。”所“逍遥”与“游”的地方是“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圹埌之野”“德之和”,都是超脱于世俗、形体的,没有束缚的自由的精神境域。
可见,庄子所谓“逍遥”与“游”的实质就是让精神在玄远旷渺、无穷无尽的宇宙大化中飘逸遨游,以获得心灵的慰藉。不难看出,属于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的庄子美学所表述的这种游心于无穷,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同化,以返回生命之根,偕道而行的思想,正是“以天合天”的审美境域创构方式之一的“神用象通”与“神游象外”说的美学依据。即如我们已经指出的,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所推崇的这种审美境域创构中通过“神用象通”与“神游象外”,以楔入审美对象深层的生命结构和自我内心深处的潜在意识,从而深切地体验到审美对象之“神”的心灵体验方式是建立在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之上的。“最高、最广意义的‘天人合’一,就是主体融入客体,或者客体融入主体,坚持根本同一,泯除一切显著差别,从而达到个人与宇宙不二的状态。” 《周易·文言传》云:“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中国传统文化意识在本质上是讲求“天人合一”的,宇宙间万事万物都是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都遵循同一的构成态势,因而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讲求物我同一,强调审美活动应该体现大自然的和谐以及秩序。宗白华说:“在中国文化里,从最低的物质器皿,穿过礼乐生活,直达天地境界,是一片混然无间、灵肉不二的大和谐、大节奏。” 应该说,这也是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所推崇的审美活动的生动呈现。在这种“天人合一”“以天合天”的审美活动中,审美者通天达人,物我两忘,其所达成的最高心灵境域,也即最高审美域。这种审美域是对天地宇宙、自然生命深刻体悟后的人生境域。因此,所谓“天人合一”中的“合一”的“一”乃是生存的不可逆性,也即所谓“生生不已”。
宇宙间,万物自然“生生不息”,化生化合不已,其活力来源于“气”。在中国美学看来,人与天都是“气”化所生,以“气”为生命根本,“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自然万物不是人以外的外在世界,而是人在其中的宇宙整体,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融合统一、同质同构的,因此,可以相交相游。在审美创作构思中,则可以通过“神用象通”与“神游象外”,“以天合天”,以主体之生气去体合万物之神气,在“神合气完”中,达成主客体的浑融合一,正如张怀瓘所指出的:“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 汤显祖也认为:“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 在“神用象通”与“神游象外”式心灵体验中,创作主体精神的自由活动可以来无踪去无影,上天入地,茹古孕今,能打破时空限制,其“飞动”“无所不知”,“生灭如意”,似“鬼出神入”,使思绪纵横驰骋,意象纷至沓来。显而易见,这一切活动的思想基础也是和“天人合一”的审美意识分不开的。
的确,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所推崇的这种极具中华民族特色的审美境域创构方式与受异质文化影响以生成的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思维方式分不开。我们知道,按照传统的审美观念,天地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大象”、希声的“大音”和无言的“大美”,它“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 ,是一种最高的抽象的存在,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审美者只有“听之以气”,需“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 ,在无古无今、无死无生、无形无迹、无穷无尽、无失无得、无喜无忧的心理状态中,摆脱时空限制,屏绝尘世的一切矛盾纠纷,通过“神与象通”和“神游象外”,去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 ,“以天合天”,始能进入一片虚廓、静谧的审美境域,体验到“大象”“大音”与“大美”,获得和谐、恬悦的审美感受。《庄子·田子方》中“解衣盘礴”的故事对画家顺应自然,一任心灵自由飞升的审美活动的具体描述,实际上就是审美创作中通过“神与象通”和“神游象外”,“以天合天”,以获得宇宙生命与艺术真谛所应保持的精神态势。因此,我们认为,正是这种受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即异质文化制约与影响下形成的对“象”外之“意”的审美追求决定着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情趣,并规定着中国人传统的审美思维方式,从而对中国传统文艺美学“以天合天”说的产生与形成给予了直接影响。
就其具体的艺术创作来看,“以天合天”则突出地表现在心物的交融上。的确,在中华文化制约与影响下形成的“天人合一”主张,人与自然都由“道”“气”所化育,在同源同构的生命意识的作用下,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强调人必须与天认同,认为在人与自然、本质与现象、主体与客体的浑然统一的世界中,人始终处于核心的地位。同时,受道家“以天合天”“以合天心”,以及“乘物游心”审美意识的影响,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非常推崇一种刹那以求永恒的审美境域的途径,即袁守定所说的“触景感物,适然相遭,遂造妙境” 和恽恪所说的“灵想之所独辟” 。概括地说,也就是受中华异质文化规定的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经常所标举的“目击道存”与“应物斯感”直觉了悟审美体悟方式。
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认为引发“以天合天”审美境域创构活动的契机是“感物心动”,强调“情以物兴,物以情观” ,要求审美者必须以当下的观物为审美体验活动的起点,走向自然,去感物起兴,“以天合天”使“天人合发”,从而于我与物、主体与客体的相通相应中领悟天地之精神、造化之玄妙。可以说,由“感物”使当下之“景物”与主体之“心目”“磕著即凑”而达成的心境相合、情景相融、意象相兼,是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努力追求的一种审美极致。它既体现出审美者进行心灵化加工的双向同质同构的精神活动,同时又规定着主体审美心理时空的构筑必须以当下景、眼中物触发情志,直观外物,自然兴发,瞬间即悟,以进入“以天合天”“以合天心”的审美境域,并深切地体验审美对象中所蕴藉的生命之“道”,从而在审美创作活动中举重若轻地营构出审美意境。这种营构审美境域的途径也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天合天”“目击道存” 。“以天合天”“目击道存”中所谓的“道”和“气”相同,它主宰着自然万物、宇宙天地和人的生命与存在,体现着宇宙的活力和生机。老子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戴震也说:“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之谓道。” 在审美活动中,主体只有走向生活,走进自然,去以目观眼见为感发审美冲动的重要推动力,于遇景触物的瞬间,促使兴会爆发,迅速沉潜到自然宇宙与社会人生的生命底蕴中,用心灵拥抱整个宇宙,去体悟那总是处于恍惚、窈冥状态的生命本原之“道”。目击之,心入之,神会之,从而始可能容纳万物,辨识万物,综合万物,进而从整体上把握那种“元气未分”“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万物之宗”,以进入物我合一的亲和、陶然、温馨的审美境域。在这种审美境域中,人的心灵自得自由、自适自在地“逍遥”于天则之中,深刻地体验到人的心灵的高蹈和人生真谛的突然悟解。在我们看来,这也正是在中华异质文化制导下,传统文艺美学所标举的“顿悟”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乘兴随兴,自得自在,豁然开朗的审美极境。
“以天合天”审美境域创构过程中所谓的“目击道存”中的“目击”,又称“即目”“寓目”“应目”,就是要求审美活动应遇景起兴,即目兴怀。它强调直接的审美感悟,注重具象的感悟呈示,重视具有强烈感知效果的审美体认或审美感兴;认为对审美客体的“目击”式审美感悟,以及通过此而构造起的生机勃勃的审美意象是营构审美境域的直接源泉。
“以天合天”审美境域的营构活动特别注意从日常生活的细微小事中得到审美启迪,从对自然万物的悠然游览中获得超然顿悟,其审美心态突出地表现为一种自得性。它强调无心偶合,不期然而然。天地自然中,作为审美对象的山水景物,变化无穷,万象罗列,美不胜收;既有高山峻谷,千峰万嶂,晴岚烟雨,激流飞瀑,更有杜鹃红艳,春兰幽香,松鸣泉笑,山鸟啼啭。它们或给人凌云劲节慨当以慷之思,或给人以春意盎然心旷神怡之想。步入自然山水之中,或“仰观碧天”,或“俯瞰绿水”,放眼落霞云海,以眼与心去追寻美的踪迹,探求美的造型,体悟美的韵律和节奏,领略美的风致和情味,通过直观,以了悟自然景物中所蕴藉的宇宙生命的微旨。
在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天人合一”美学精神作用下,“以天合天”“目击道存”审美境域营构中所表现出的自得心态看似水镜渊渟,冰壶澄澈,而实地里则真气弥漫,空旷虚明的心灵空间蕴藉着活泼的生意跃迁。在此心理基础上,审美者始能于短暂、神迅的瞬间,如“兔起鹘落”以体认感悟自然山水那种活跃生命的传达,捕捉天地精神与美的精灵——“道”。
总之,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的独特品格和特征与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影响分不开。受特定的异质文化影响,中国人拥有“世尊拈花,迦叶微笑”般高雅的情趣和艺术精神。不了解这一点,就无从了解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无从了解中国的哲学和艺术,也找不到这个古老民族的文化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