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是享誉中外的著名瓷都,但凡谈及瓷器都无法绕过景德镇。景德镇制瓷历史悠久,始烧于唐武德(618—626)年间。然而景德镇真正在制瓷史上成为重要篇章之一,还是在宋朝。宋代是中国制瓷史上百花争艳的时期,是瓷器艺术臻于成熟的时代,是中国陶瓷发展的辉煌年代,不管是在种类、样式还是烧造工艺等方面,均位于巅峰地位。景德镇能够在这样一个百花齐放的盛况中开辟自己的地位,全然仰赖于青白瓷的创烧。
青白瓷也叫“影青”“隐青”“映青”。指的是釉色介于青白二色之间,青中泛白、白中透青的一种瓷器。青白瓷是宋元时期景德镇及受其影响的窑场烧成的、具有独特风格和鲜明时代特征的新品种。清人蓝浦在《景德镇陶录》里对青白瓷有着极高的美学评价,认为青白瓷“光致茂美”“如冰似玉”。它是南北制瓷技艺有机融合之产物,是在唐宋之际中国社会变迁的宏大背景下产生的,是伴随着晚唐以来自北向南的大规模迁移运动出现的文化现象,同时也是中原文化向南方地区扩散、影响的结果。宋人评价青白瓷“洁白不疵”,称其为“饶玉”。考古资料表明,景德镇的青白瓷生产极盛于两宋,元代仍然盛烧不衰,受其影响在今江西、安徽、浙江、福建、湖南、湖北、广东、广西等地都发现了不少宋元时期专烧或兼烧青白瓷的古代瓷窑遗址。宋元时期,交通发达,商贸频繁,各种形式、不同层面的交流,丰富了各地区文化的内涵,也促使了制瓷业的彼此融合,形成了多元的瓷业格局。江西地区除窑业的核心景德镇以外,在纵贯整个江西南北的赣江流域及其支流如抚河等流域均有广泛的分布,并且在赣江上游的赣州七里镇、吉州永和镇、抚河流域的南丰白舍等地形成相当大的生产规模,质量也仅次于景德镇地区,成为青白瓷生产的次级生产区域。这些窑场与景德镇窑一起在当时的南方地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烧造青白瓷的瓷窑体系。诚如宋末元初人蒋祁《陶记》中所说:“江、川、湖、广,器尚青白,出于镇之窑者也。”
元龙泉凤耳瓶
元代景德镇窑的青白瓷虽上承南宋遗风,但在胎质、造型、釉色、装饰上与宋代产品已有所不同,有着自身的时代风格。与宋代相比,元代青白瓷的胎体普遍比较厚重,宋代那种薄胎透影的产品已很少见,由于制胎原料中加入了含铁量较高的高岭土,所以元代青白瓷的胎色普遍泛青,不如宋代的胎色白。釉色上,元青白瓷的釉色与前代制品相比,青色更加明显,釉面玻璃质感强,釉的玉质效果不如宋代,有些较粗的产品釉色泛黄,还有一些器物釉面失透无光,常与同时期卵白釉器物混淆在一起,使人不易分辨。元代青白瓷的造型十分丰富,除传统的碗、盘、杯、碟、瓶、罐、枕等日用器造型之外,还出现了匜、笔山、扁壶、葫芦形执壶、多穆壶、僧帽壶、观音像等新器型。双耳瓶则是十分经典的瓶式之一,因颈部两侧贴附双耳而闻名,由于耳的形式不一,所以名称各异。
宋双环耳瓶
信州区博物馆藏有一对元代青白釉梅纹双耳瓶,其双耳为S形,又称如意形耳。直口,颈细长,附如意形耳,溜肩,丰腹,有圈足。瓶身曲线柔和自然,流畅而挺秀。转折不露锋棱,也没有线角出现,给人以温润端庄、清丽秀美之感。腹刻凸雕折枝梅纹。梅纹形象逼真,自然纯朴,带有丰富的情感和旺盛的生命力,体现了元代瓷器自由豪放的艺术特色。凸雕,亦称“堆雕”“凸花”。是采用各种方法,如堆、贴、刻等,使陶瓷表面产生凸起的纹样。这一技艺运用在瓷器上起于宋代。宋代的烧瓷技术有着巨大的发展,最显著的方面就是装饰花纹上的突出发展。早期的定瓷及耀瓷,仅能在一色釉的器物上施加划花、刻花及印花等传统手法。河南修武县当阳峪窑所烧制的瓷器,已于划刻之外,创造了剔地及填地两种新的方法。直到磁州窑系统的许多瓷窑所烧制的器物,才又开创了在胎上用毛笔来作画的新方法。此种在白釉或绿釉下用黑色或赭色作画的装饰,较之定窑等瓷器上所附加的花纹远为自由活泼,就是比之唐代长沙铜官窑的釉下彩也迈进了一大步,因为铜官窑瓷器上的花纹大都是规整的图案,只有把绘画的方法应用到瓷器上来,才可以从笔触中充分发挥民间艺人们的智慧。此种瓷器的烧成,为以后的彩绘瓷器奠定了初步基础。
信州区博物馆藏元青白釉梅纹双耳瓶
信州区博物馆藏青白釉梅纹双耳瓶俯视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有一件元青白釉梅纹双耳瓶,出土于杭州老和山。可以看出无论是器型还是纹饰,都非常相似。新安沉船也发现了一件相似装饰和造型的瓶子。新安沉船是自20世纪70年代在朝鲜半岛西南部新安海域发现的一艘中国元代沉船,沉船的发现,对了解元代的海外贸易情况,瓷器的生产和输出以及航线等,有重要的研究价值。1万多件沉船出水文物中,近60%是龙泉窑瓷器。龙泉窑是当时销量最大的外销瓷器。在这样数量庞大的龙泉窑青瓷中,仍然有青白釉梅花纹双耳瓶,可见这样造型纹饰的瓶子在当时社会很受欢迎,不仅留以自用,还要将其出口外销。
浙江省博物馆藏元青白釉梅花纹双耳瓶
事实上,在元代,青白瓷已经呈现出衰落的趋势。蒙古人的性格较为粗犷、豪爽,宋人性格较为细腻、儒雅。加之元代统治者是游牧民族,在制瓷技术上继承宋代,继续生产宋金时期的传统造型,但元人对各种器物的造型上进行了改进,更加适应元人的生活习惯。例如,元人对瓷器的要求,不再是以往的轻薄细腻为主,而是要求胎质厚重耐用,外型体积偏大的器皿。上述社会历史文化的差异,成为宋人所追求细腻、唯美典雅的青白瓷淡出人们的视野的主要原因。除了社会历史原因外,一方面是为了外销的需要,为了适应异域人民生活,需要更多样的瓷器品种,如青花瓷、彩绘瓷等。另一方面元政府对青花瓷过于关注,景德镇生产的青白瓷,质量也比以前粗糙,呈显乳浊色,少了宋代青白瓷温润、细腻的质感,产量减少许多。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沉迷于青花,颜色釉的艺术研究中,忽视了青白瓷自身艺术价值。
元朝的建立,不仅从政治上实现了“正统观”,而且在思想、艺术、文化上打破了此前历史上出现过的人为的文化屏蔽现象,中华文化多样性的现实得到普遍认可,结束了多个政权并存的局面,对社会商业和文化艺术都产生巨大影响。瓷器作为社会文化艺术的一部分,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元代景德镇青白瓷的美学思想和审美情趣,和宋代景德镇青白瓷相比,差异性较大。从美学艺术角度来看,宋代陶瓷强调的是典雅之美和含蓄之美,而元代陶瓷则强调的是粗犷之美,明清陶瓷则看重的是华丽之美。从美学风格角度来看,宋代景德镇青白瓷制作精致细腻,给人一种温润雅致的感觉。而元代的景德镇青白瓷,粗狂简朴,缺少一种灵动性。
既然如此,这种青白瓷双耳梅纹瓶合该被淘汰才是,又为何在不同地区都有出土,甚至在外销海外的新安沉船也有发现呢?这就不得不提一下元代的文人阶级了。我们知道宋代是一个文化非常兴盛的朝代,有宋一代,士大夫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甚至是宋朝的祖宗家训,不得违背。还认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正是这样的政治背景,使得宋代的文人阶级自然优越于其他阶级。但是宋朝灭亡之后,新兴的王朝元朝却截然不同于宋,不仅没有如赵宋统治者一样给予文人阶级各种特权,反而将文人视为低下无能的存在。在这种背景下,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只能将满腔热血转投他处,平日里喜好推崇的器物也难免带有抱负无处施展的寄托。曾经在宋代备受欢迎,如今却没落的简约大方的青白瓷,正是他们的自我投射。这种青白瓷瓶的器型较小,不似日常实用器,应当属于装饰品,属于文人喜爱在案头摆放的小瓶。双耳瓶、贯耳瓶、长颈瓶、胆式瓶等,形制典雅,或清赏,或插花,是案头陈设佳器,即南宋吴自牧《梦梁录》所记“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该双耳瓶的纹饰,是深受民众喜爱的梅花纹。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文人士大夫,无一例外都对梅花纹有所偏好。
梅花是中国人非常看重的一种花卉,在前不久的全民投票国花竞选中,梅花仅次于牡丹,是民众心目中的第二国花。人们对梅花推崇在中国拥有渊远的历史。汉、晋至南北朝,梅始因梅花冰中孕蕾、雪里开花而闻天下,如《西京杂记》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梅七:朱梅、紫叶梅、紫花梅、同心梅、丽枝梅、燕梅、猴梅。”汉时梅花常见栽培观赏新品种,诗人吟赞亦渐多。《金陵志》云:“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华,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二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效之,今称梅花妆是也。”这可能是梅花图案用于美化的发端。隋唐五代时期,梅花栽培渐盛,引起了文人雅士更多的关注,纷纷用梅花作为创作的主题。两宋优厚的文治政策,促使文人士大夫地位和处境的变换,“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成为士人的人生追求,由此引发了文人的全面自觉。士人“以文载道”的士大夫品格意识高涨,带来了自然审美中普遍的“比德”倾向,梅花也由此获得深刻的思想意义,梅之冬花凌寒、素色清香等生物种性,是宋代理想人格的最佳物化载体。宜诗宜画使梅花在宋人心目中成了花卉“比德”的“集大成者”。梅花之所以成为道德品格象征,可以说是宋代士大夫儒雅之生活及其品德风范聚焦凝结于梅花这一江南芳物的结果。
作为瓷器的装饰纹样,梅花在所有的装饰纹饰中所占的比例不是最大。而就由宋开始工艺美术中梅花作为新兴的装饰纹样本身来说,梅花纹饰在瓷器中所占的比例就比较大了。同在江西的吉州窑运用梅花纹饰就极为广泛。吉州窑主要生产青釉瓷、绿釉瓷、白釉瓷、彩绘瓷和黑釉瓷。其中以黑釉瓷最多,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产品。梅花纹样在吉州窑瓷中的表现形式主要分为剪纸贴花、剔花、彩绘等。剪纸贴花装饰设计多运用于碗盏之上,出现最多的是鸾凤、梅等吉祥祈福图案。它们既有组合装饰,也有单独装饰。组合装饰多为单凤纹与梅纹结合、双凤纹与多朵梅纹结合、多凤纹与朵梅纹结合等形式。
剔花折枝梅纹瓶
剪纸贴花鸾凤梅花碗
吉州窑的黑釉剔花是在黑釉上剔出花纹,花纹露胎,有长颈瓶、梅瓶、罐、碗等,装饰题材多为梅花。深黑色的釉质,腹部剔花工艺剔出一束黄色胎体折枝梅花纹,并用褐色写意笔法勾画花蕊,虽不是用毛笔画出,却有水墨写意笔法的风格,装饰效果很强。施满釉料的外壁上,直接剔划掉釉色,利用釉色与胎体色彩和质地的差别进行装饰设计,构思非常巧妙。
梅纹还经常同松、竹纹一起出现。松、竹、梅在我国传统的观念中,它们象征坚毅、无畏和气节。松、竹、梅这三种植物,在生理构成上有其特殊的性格。松在严寒季节叶不枯落,保持四季长青,为长寿不老的树木;竹长年常绿,有节中空,挺劲直立,代表了顽强不屈,坚韧不拔;梅,玉骨冰肌,馥郁清香,领袖群芳,体现了不畏严寒傲霜凌雪的高风亮节。三者都是在寒冬树木凋落时,傲视冰雪,挺然卓立,象征君子节操高行,所以有“岁寒三友”之称。这种优美的装饰题材,使用极为普遍,至今仍为陶瓷工艺者借鉴、传承和发扬。
封建士大夫道德品格意识的影响和渗透,构成了梅花品格美的价值取向。赋予梅花形象以品格意趣、道德情操的丰富内容与精神意义。咏梅与“梅格”成了士人越来越常见的话题,使梅花的审美意蕴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文人士大夫关于梅比德论道的文化思想是工艺美术梅纹运用的精神依据。梅花这样的气节,更是符合文人自喻。因此他们喜爱这样的青白釉双耳梅花纹瓶,也就不足为奇了。
(作者简介:曾裳歌,上饶市文献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