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淳生的母亲廖武懿,是湖南衡山江东桥豹子岩农户廖立诚之女,1916年9月15日生,是家里的老大。此外,她还有五个弟弟、两个妹妹。
在旧社会农村,男孩都不做家务。平时,两个妹妹都依赖大姐,外婆也依靠老大。在这样的环境下,母亲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不但擅长家务,还会缝纫,在当地出了名的能干。
赵淳生的大舅、二舅,均毕业于赫赫有名的黄埔军校。大舅廖赞勋,由于曾是国民党军官,解放后被判刑七年,刑满释放后回湘潭务农。二舅廖卓武在抗战中牺牲。三舅在家务农,农闲时,常常挑担家乡的瓷器,到湘潭集市上去卖。途经姐姐家,会过来看看,顺便歇歇脚。四舅廖迎光,解放前就读到初中,解放后在江西安福县严田镇医院做会计,现已退休。最小的舅舅廖文伟只比赵淳生大两岁,是赵淳生童年的玩伴。每次去外婆家,他们一起放牛,他总学赵淳生喊“妈”的发音,像牛“哞哞”叫。小舅也读了点儿书,后来当了医生,现已退休。
后经奶奶介绍,赵淳生的两个姨母中的小姨嫁到了离瓦铺村不远的泥湾村。原想让她嫁到瓦铺村,给姐姐做个伴儿,但没想到,她嫁过来不久,她的姐姐,也就是赵淳生的母亲就去世了。
外婆家地处封闭、偏远的小山坞,那个小山坞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家里有房,有地,有塘。塘里养着鱼,多得吃不完。也有足够的地方养牛、养鸡。鸡蛋也吃不完,就拿去卖钱,或换回像盐之类的物品。屋背后是绵延起伏的山,山上有自家种的竹子,还有大片大片的茶树和各种果树,每年茶籽多得只好用来榨油。虽然外婆家儿女成群,日常生活却丰衣足食,在当地算个富足之家!
1944年,日本人攻打湖南,血洗衡阳。由于外婆家住在地形隐蔽的山沟里,日本人想找都找不到,非常安全。为了躲避日本人的烧杀掠抢,廖武懿只好带着只有六岁大的赵淳生到外婆家躲避,一住就是数月。每天,他与小舅舅一起放牛,尽兴玩耍,其乐无穷!
外婆家住的小山坞
母亲廖武懿家境不错,但父亲赵振寰家却很穷,可以说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又隔了四五十里远,廖武懿怎么会与赵振寰结成夫妻呢?
原来,媒人赵步云是赵淳生家这边的小地主,又是赵淳生母亲家那边的亲戚。他是看着父亲赵振寰长大的,知道赵振寰家虽然穷,但读过书,有文化,将来必有出息。在旧中国农村,农家弟子读过书的,都会被人另眼相看。加上赵振寰又上了军校,人高马大,一表人才,所以,他极力撮合两家的婚事。
果然,一见面女方就相中了男方,婚事就这样定了。
然而,快到结婚的日子,父亲赵振寰还在南京陆军学堂学习。那时的交通实在不便,专程回老家结婚,来回耽误的时间太久。所以,两家就决定婚事照办,请父亲的大妹夫替他与嫂子拜堂。“婚后”不久,家人把母亲廖武懿专程送到南京,与父亲赵振寰团聚。
在南京度过短暂的蜜月后,1937年10月,赵振寰带着新婚妻子一起回到了湖南衡山白果乡瓦铺村中间瓦屋。一年后的1938年11月,赵淳生出生。父亲赵振寰家在他结婚之前是一贫如洗,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自从廖武懿嫁过来后,家里多了件精致的木床。这是当地上等的老式家具,床头和床柱都雕刻着精美的花鸟图案。还有两个实木衣柜。这些家具都是母亲的陪嫁,让原本空荡荡的家有了温馨的气息。不过,廖武懿和丈夫的日常生活并不富裕。但再怎么穷,只要全家团聚,只要丈夫在,就有希望。
然而,廖武懿,这个家境尚好的农家女,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二十三岁那年,在自己刚刚做了母亲不到一年,就失去了丈夫,而且是永远地失去。
1939年10月,蒋介石在南岳召开第二次衡山军事会议后不久,有一天,廖武懿把儿子哄睡,吹熄了油灯,像往常一样与丈夫一起上床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劳累一天的廖武懿与儿子就睡着了。此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丈夫赵振寰悄悄爬起,只见他蹑手蹑脚地下床穿衣,然后站在床边一动不动。熟睡中的廖武懿母子,像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引着他,足足五分钟后,他才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不知怎么回事,平日轻快如飞的脚步,刹那间变得异常沉重。简单的几步,此刻竟走得如此艰难!就要到门口时,又被鼾声“磁铁”般吸引回来。只见赵振寰又回到床边,缓缓地行了个军礼,这才转身迈着千钧重的步子,走出了这个带给他短暂温馨与幸福的家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准备起床穿衣的廖武懿,发现身边只有熟睡中的儿子,丈夫却人走床空。廖武懿马上意识到,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禁仰天长叹,与此同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许久许久,她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只见她低下头,贴着儿子的脸,轻声说道:“儿子,你的爸爸走了!去干他想干的事去了!”
从此,这个家境不错的女子的生活,一下子从原来的“天堂”,掉进了“地狱”。
一个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是小脚的婆婆,此时的廖武懿身边只有这一老一小,她不得不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在落后的乡村,支撑一个家要具备很多条件,自己虽然年轻,但毕竟是体力有限的女人,而且还怀着第二个孩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可以说丈夫走后,廖武懿整天都为日后的生活而忧愁!
就在丈夫走后不久,赵淳生的弟弟出生。在没有丈夫支撑的情况下,为了养活两个孩子,每天天蒙蒙亮她就得起床,挑水、种菜、耕地、浇粪,这些男人家干的活儿,她全都得干。好在廖武懿在娘家时就会做家务,还有一门好手艺,出自她手的衣服件件精致而时尚,在当地远近闻名。请她的人很多,有时上门去做,更多的时候在家里做。白天要干的活实在太多,通常她要等两个孩子都睡下时,再借着昏暗的油灯,缝制那些堆积如山的衣服,直到眼睛发花,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才躺下休息。终年如此!
就这样苦苦撑了三年,弟弟莫名得了白喉病。当时,母亲累死累活让一家老小吃上饭就很不容易,哪有钱看病?望着整日高烧的孩子,她焦急万分!东借西凑筹了点儿钱,请医生看了几次,仍不见好转,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病魔夺走了性命。那可是咿呀学语的幼儿呀!
弟弟被埋到屋后的小山包上。母亲隔三岔五就跑去,跪在弟弟的坟边,一哭就是小半天。她觉得自己无能,亏待了至亲的儿子,否则不会失去他!所以,瓦铺村的人都知道,赵家这对婆媳双双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柔弱的婆媳俩,只能以最无助的泪水,表达她们最不幸的遭遇!一个为离家出走几年没有音讯的儿子哭,一个为年幼病逝的儿子哭!
穷,是这个家庭的主题;哭,一度也成为这个家庭的主题。
对赵淳生的母亲来说,除了为病逝的儿子哭,更犯愁的是怎么养活唯一的儿子赵淳生。由于家里缺吃少穿,小小的赵淳生长得又黑又瘦,母亲看着就心痛。她整日愁眉不展,左想想不成,右看看不行,只好跟婆婆念叨着。念来念去,婆媳俩不约而同想到:“把振寰找回来!”就这样,母亲开始四处打听丈夫的下落。
凭借自己与丈夫之间简短的几封书信,母亲知道丈夫参加了革命。他先是去了延安,1943年又到了山东沂水、莒县一带。那时,山东这一带,是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坚持华北抗战的四大根据地之一,战火纷飞。父亲到了那里,母亲就更加担心了,整日忧心如焚。
后来,母亲想起了自己的大弟弟,也就是赵淳生的大舅舅,他在国民党部队当官,似乎知道怎么间接地与父亲联络。因此,在1946年,母亲请三舅舅代笔,给父亲写了一封家书。那封家书一直被赵淳生珍藏着,用的是旧式信纸,印着红竖条。舅舅是用毛笔写的信,字迹工整,一看字就知道是读过书的人。
信是寄出去了,但只能通过一个叫李洪勋的先生转交。李先生是地下党,在山东抗战后方开一家豆腐店做掩护。据赵淳生的舅舅讲,只有这位李先生,才知道父亲确切的住址。因此,与这封家书一同寄出的还有给李先生的托请函,仔细辨认后看到:
……老先生台前,伏乞费心访问其近来通信地址,附寄数字,亦请费心转交,倘能得获彼之居地,务恳老先生赐示,万胜感激。蛇雀有知,岂敢忘德,引领瞻望,不尽欲言。
敬请
冬安
廖武懿敬启
民国卅五年十月十一日
而同日写给父亲的尚存的家书这样写道:
……淳生年幼正在求学时代,需要缴纳学费。妹以病中更加愁闷不堪。家无资产生活实艰,谅兄自知,不待妹言也,是以特请兄束装返里,支撑家门,以慰老母余年。窃以再迟数年恐难尽孝养,斯则悔之晚矣!尚乞三思!见信即请。
妹廖武懿敬启
民国卅五年十月十一日
家书(1946 年 10 月)
不过,那封兵荒马乱时写就的家书,最终还是没能转到父亲手里,它又被退了回来,并且只剩下残破的一页,另外几页都不知了去向。退回来的原因很多,最大的可能是这位姓李的地下党也遭到了不测。所以,唯一能与父亲联系上的那条线,就彻底地断了。
这是一封极其珍贵的家书。这封珍贵的家书,虽只剩下了片言只语,却透露出母亲带着年幼儿子生活的艰辛、她的重病,以及盼夫归来的急迫心情。
而那封给李先生的托请函,再一次证明赵淳生的父亲的确是参加了革命,但迫于形势的需要,他不能暴露身份,连家信都得通过地下党转交。
当母亲拿到这封投寄无门的家书时,她的心彻底地凉了!那个本该与她一道支撑这个家的顶梁柱,也顷刻间在心中倒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是基督徒,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儿子一道站在窗下虔诚地祷告。那时的母亲,微闭双眼,嘴里念叨着:“仁慈的父呀,我知道你的大能,你创造了世间的万有,也创造了我们。你保护着万有,也一定能保佑淳生的父亲平安回来。感谢主!赞美主!阿门!”每天与上帝的对话,成了母亲重要的生活内容以及强大的精神支撑。
但母亲最终还是扛不住了!就在赵淳生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原本健康的母亲得了“背花病”,后背长满脓包,疼痛不止。
最初,母亲也没把病当回事,加上家里没有钱,就硬挺着没去医治。但到了后来,母亲不吃不喝,越来越没有力气,这才迫不得已去看了医生。当时只有中医可看。第一次赵淳生陪母亲去时,她还能自己慢慢走。可没过多久,母亲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整日卧床不起。
赵淳生至今都记得,母亲的“背花”先是痛痒,接着从里到外地烂,脓血流个不止,擦什么药都不管用。没多久,整个背都烂了,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晚上睡觉时,为了不熏着儿子,母亲尽量离孩子远点儿,一个人躲在昏暗的角落,默默忍受着病痛的煎熬。
在那个年月,得上这种“怪病”(其实就是现在的癌症),不仅母亲自己痛苦,年幼的赵淳生也备受折磨。由于父亲不在,照顾母亲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为了给母亲治病,只有八岁的赵淳生早上四点就得起床,这正是一个孩童睡得最香最沉的时刻。有时,母亲怎么叫他,他也起不来,奶奶就过来帮助母亲。奶奶的叫声,像是从睡梦中传来的,缥缈而无力。而睡梦中的赵淳生似乎正在被一个人追赶着,他赶紧加快了脚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却一脚踩在热乎乎的牛粪上。他不禁一惊,一骨碌爬起来。睡眼蒙眬中,奶奶和母亲一个在抚摸他的脚,一个在掀他的被子。
“快起来,给妈妈抓药去。”赵淳生真的不愿意去,他就想睡觉。孩子的天性,对不情愿做的就用哭声来抗拒。但对于这极其特殊的家庭,赵淳生的哭声竟一点儿用没有,最后,他只能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迷迷糊糊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后,天才放亮。这时的赵淳生也总算醒了过来,他来到位于棠兴桥山冲的老中医周梅魁家,“咚咚!咚咚!”赵淳生使劲敲打木质的门板。开门的正是周梅魁,他一身粗布长褂,戴着一副黑边老花镜,对大清早一个孩子的打扰,一点儿责怪的意思也没有。不知道怎么搞的,见到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中医,只有八岁的赵淳生,眼泪竟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的妈妈,她病了!病得十分严重,请您救救她,救救她吧!”赵淳生一边哭述着母亲的病情,一边恳请这位医生爷爷救救自己的母亲:“给我妈妈开个好药方吧!”这是赵淳生能想到的救母亲的唯一办法。
这个一大早替母亲问诊的孩子,骨瘦如柴,满脸悲戚。老先生被深深地触动了,他赶紧取出笔墨开方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孩子,拿上这个药方,还有这些钱,到路那边棠兴桥药店,就能把药配齐。”老中医指着远方吩咐着。
赵淳生一把抓过药方,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向堂兴桥镇上那家有名的药铺跑去。
药铺掌柜的也是个好心人,他看到来抓药的竟是个孩子,个头实在太小,够不到柜台,就赶紧从里面走出来,弯腰从赵淳生手里接过药方,还有一把已经被抓得发皱的钱。只见他一边看方子,一边转身,开一个抽屉,抓出一把药,再用一把小秤称称,一点一点地增减。小抽屉上写着药名,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在赵淳生眼里多得不计其数。他心急火燎地看着,估摸有半个时辰的工夫,药终于配好了。来不及道谢,赵淳生提起药包,飞快地朝家跑去,母亲在家等着药呢!到了家里,顾不上吃口饭,抓起书包就朝“符氏竞存”小学跑去。
抓药这天,赵淳生从早晨四点起床,要忍饥挨饿到下午三四点钟放学,再走上几里的路,才到家吃上这一天唯一的一顿饭。
饿了一天,见到吃食自然狼吞虎咽。深知饿后暴食危害的母亲,总会在病床上提醒着:“淳儿,你要慢慢吃。吃得太快太急,容易得胃病!”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自己重病在身,还时时记挂着儿子的健康!
小小年纪整天吃不饱,还得照顾重病的母亲?!有着菩萨心肠的老中医周梅魁,实在看不下去了!后来,他不仅免费到家为母亲看病,还时常把抓药的赵淳生留在自家,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吃顿饱饭。在赵淳生童年记忆中,那段时间,他在这位老中医家吃过四五顿饱饭。直到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赵淳生仍记得每顿饱饭美美的滋味!而那位可亲可敬的老中医仁慈的情怀,也深深留在了他的记忆中!影响着日后长大的赵淳生,让他也像老中医那样,仁慈地对待身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此后,这样的日子撑了不多久,在赵淳生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母亲好像对自己的生死有知。那天,她突然提出让赵淳生到隔壁奶奶房间去睡。那是公元1947年7月盛夏的一个夜晚,被烈日暴晒一天的大地散发着股股热浪,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入睡。正当人们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一道闪电在夜空中炸裂,然后,滚滚雷声一阵强似一阵。伴随着恨不能把整个天空撕裂的雷电,一场急雨从天而降。这雨好像在空中忍了许久许久,此时痛苦地倾泻下来,在接近大地的刹那,竟发出无尽的悲鸣。
老天也会哭泣!这天,一位只有三十一岁的母亲,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她无奈地撇下年幼的儿子、年老的婆婆,离开了这个悲苦的世界!三十一岁,本该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妙、最灿烂的时刻,却成了廖武懿这个家境不错的女人一生的终点!
母亲走了。家里摆了灵堂,七八个穿着长褂的僧人,围坐一起诵经吹奏。平日异常冷清的堂屋,一下子挤满了人,他们三叩五拜,母亲任凭来访者喧嚣不止,只安静地躺在那里。那时的赵淳生,真的不懂“死亡”的含义。在奶奶的带领下,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向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的母亲敬酒、叩拜。起初,他还以为在给母亲治病,这样母亲就能好起来。母子连心,他多希望母亲能快点好起来。但后来,他看到奶奶在偷偷地抹眼泪,姨妈她们围看着母亲失声痛哭!这才知道,自己可怜的母亲永远地睡了,再也醒不过来了!!
从此,只有九岁的赵淳生,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年迈的小脚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