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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奶奶只识“天下为公”四字

“先救国,后救家。”这是赵振寰留给妻子仅有的六个字。他留给母亲的,却是无尽的思念。

赵淳生祖父辈有兄弟四人,爷爷赵铁夫排行老大。光绪二十九年,爷爷二十岁的那年,娶衡山县江东桥牛屁股潭陈氏日盛之女世秀为妻,即为赵淳生的奶奶。

奶奶陈世秀生于光绪十年(甲申)十月初九。按公元算就是1884年,那是地地道道的清朝封建时代。那个时代的妇女,不仅受尽地主的压迫和剥削,还受尽封建道德伦理的摧残。在她三岁的时候,家人就用布把她的脚裹起来,硬是将四个脚趾骨裹断,最终成为符合封建社会审美要求、具有“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

奶奶人长得瘦小,又目不识丁。但她一生只认识四个字,那就是“天下为公”。赵淳生成为孤儿后,就是这位目不识丁的奶奶将其拉扯大的。

奶奶自嫁给到赵家后,就成为这个穷苦家庭的“大嫂”,肩负整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她不仅干农活,还要操持家务,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但由于接二连三地生女孩,公公婆婆极其不满,经常打骂她。白天只能忍着,到了晚上她就蒙上被子痛哭。等熬到分家时,奶奶已生育了八个子女,赵淳生的父亲是她唯一的儿子。在重男轻女的封建时代,这个儿子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家里只要有点吃的,儿子总是优先,哪怕只是靠野菜充饥,也是母亲让着儿女吃,大的让着小的吃,姐姐让着弟弟吃;在全家人都没有衣服可穿的日子,也要重点保护这唯一儿子的冷暖。

那时,经常有当兵的进村,他们放火杀人,无恶不作。为了保护儿子,奶奶每天都高度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带上儿子四处躲藏。她经常去后山的山洞,在那里一躲就是一天。每次都要等天全黑下来,再背着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来。饿了,就在山里摘把野果充饥;渴了,就喝低洼地积下的雨水。有一个阶段,奶奶这个小脚女人,几乎天天背着儿子往山里跑。

后来,国民党经常进村抓壮丁。他们只要看到青壮年,不管是哪家的,抓了就走。奶奶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唯一的儿子被抓。这个儿子对她而言,既是家族的希望所在,也是自己一生的依托。

爷爷同样如此!以务农为生的爷爷,就赵振寰这么一个儿子,他暗自拿定主意,自己再苦再累,也要供儿子读书。为了不影响儿子学习,所有的农活他一个人干。闷热的夏天,蹲在田里的爷爷,戴一顶乌黑破烂的草帽,汗珠顺着头皮直往下淌。由于腾不出手擦上一把,爷爷便闭上眼睛,使劲摇着脑袋,让满头的汗珠飞溅而出,再睁开眼睛继续干活。作为农村最底层的佃户,爷爷在地主豪绅的欺压下,再怎么卖力,也无法让自家的日子好转起来。在沉重的家庭重担折磨下,他重病缠身,于1933年12月,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爷爷死后,守寡的奶奶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担。白天,她同男人一样走到田间。但小脚的她干不了重活儿,就从家里搬个竹板凳,坐在斛桶旁磕打谷穗。斛桶是当地农民自制的土农具,里面有个“梯子板”,像搓衣板似的,谷穗与“梯子板”摩擦,受力后谷子会脱落下来。一个斛桶围着四人,两人收割,两人磕打。一天干下来,奶奶的两只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到了家,等孩子们一个个睡下,她还得借着昏暗的油灯,继续纺纱织布,直到鸡鸣狗叫才休息。总算六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也娶了媳妇,随着赵淳生的出生,奶奶由衷地欢悦!但好景不长,就在赵淳生出生不到一年,她唯一的儿子却不辞而别。

他的离家出走,直接影响四个人的命运。

首先是赵淳生的母亲。这样的不辞而别让母亲陷入极度的悲苦中,并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为此,她年纪轻轻就得了重病,三十一岁就丢下年幼的儿子赵淳生,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悲苦的世界。

一个是赵淳生本人。这样的不辞而别使得他一岁不到,就失去了父亲,紧接着又失去了母亲,彻底沦为孤儿,饱尝了人间辛酸,日后成长又缺少一个强大的支撑。

一个是赵淳生的弟弟赵梅生。梅生是父亲赵振寰的“遗腹子”,在梅花盛开的季节出生,只活了三年就病死了。他生病时,家里一贫如洗,实在没钱给他治病,妈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幼小的孩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的不辞而别,不能说不是个重要原因。

一个是赵淳生的奶奶。守寡的奶奶又丧失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生活真是雪上加霜,命运也更加悲惨。她不得不将生活的重担再次挑起,不得不照顾重病中的媳妇,不得不负担年幼孙子的生活。

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可想而知,赵淳生父亲的离家出走,对一无所有的奶奶的打击有多大!奶奶整日以泪洗面,白天哭,夜晚哭,不知流了多少泪;她春天哭,秋天哭,一直哭到全国解放,也没将儿子哭回来。

那时,赵淳生与奶奶住在瓦铺村中间瓦屋。这是地主家的一栋大房子,里面住了十几家佃户。

这个中间瓦屋在当地很有名,地理位置极佳,门前有一个大大的水塘,紧挨着水塘有条大路,直通瓦铺子小街,并连着四里八乡。与中间瓦屋只有一路之隔的王家村,就是赵淳生的夫人王凤英家所在地。王凤英和赵淳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年赵淳生的奶奶经常坐在家门口的塘头上,拍打着自己的一双小脚,对着苍天大放悲声:“我的儿呀!你到哪里去了?!你可知你年迈的妈妈和年幼的儿子挨饿受冻呀!我们的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凄惨的哭声,或在寂静的夜晚回荡,或在清晨的窗棂穿越,方圆十里的乡亲们都听得到,无不为之动容!

赵淳生更无法忘记奶奶的哭声。他在《悼念敬爱的祖母》中写道:“奶奶唯一的儿子——振寰也不在身边,出外了。这唯一的希望也破裂了!这使她何等的伤心呀!她哭,在梦里哭,睡醒了又哭!真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做过多少次噩梦!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

儿子出走后不久,也就是1940年的3月,奶奶的第二个孙子赵梅生出生。没想到赵梅生在三岁时就得了重病,因无钱医治死了。这对奶奶同样是致命的打击。

后来儿媳又因病去世,只剩下孙子赵淳生。在湖南农村多山地带,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小脚女人,在自己没有生活来源的情况下,还得养活一个年幼的孙子。这一老一小,孤苦伶仃的,只能相依为命,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

表妹吴安喜回忆当年,最难忘外婆家的米坛子。别人家装米都用大缸,而外婆家却用一个小坛子。即便是个小坛子,有米的时候也不多。每年到了一、二月份,小坛子就空了,家里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粮食,祖孙俩晚上就靠菜煮稀饭充饥。正在长身体的赵淳生,一碗菜稀饭下肚,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直响。奶奶知道孙子还没吃饱,就哄他早早睡下,这样可以缓解饥饿感。

为了填饱肚子,奶奶经常用红薯、芋头当饭。有时,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祖孙俩就到处挖野菜、草根,到水塘里捞野菱角的叶子,把这些猪食当口粮。

实在没吃的了,就在村里讨要。可以讨要的人家毕竟有限,第一次还好开口,但让奶奶再向那些好心人家伸手讨要,真是难以启齿呀!奶奶又是小脚女人,走不了远道,所以赵淳生很小的时候,有时为了一口饭,要跑上几十里的路,到嫁到外村的姑姑家去讨。

但那个年头,贫穷是中国农村的常态,很多家也是顾了上顿、顾不了下顿。最穷的人家连饭锅都没有,只能在山上挖个坑,架上半块铁烧饭吃。

邻居桂嫂子家就如此。与赵淳生家一样,属于村里极度贫困的人家。她的丈夫桂老爷,有一年,年三十出去要饭,竟饿死在外,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对门屋的胡家,靠做小担子生意谋生,七八个孩子常年挨饿。有一年除夕,天刚黑下来时,就见胡家嫂子瘫坐在门槛上哭泣,声音越来越大,原来,做生意的丈夫在外欠了钱,被人打瘫在田埂上,回不来了。

奶奶嫁出的六个女儿,各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尽相同。对远道来讨要的侄儿,各个姑姑的态度也不相同,有给冷眼的,有不耐烦的,也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运气好的时候,姑姑偷偷给赵淳生炒点豆子,或弄点锅巴给他带回来;不好的时候,只能空手而归。

有一次过年前,家里一粒米也没有了,奶奶只好让年幼的孙子到大姑母家去借点米,好把这个年过了。

那年,天气很冷,只有七岁的赵淳生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赤脚跑了几十里的路。这个大姑嫁的是当地的小地主,家里地窖有的是粮食。但那天大姑父不在家,大姑母不敢做主。结果,满怀希望而去的赵淳生,竟然一粒米也没借到,只好饿着肚子,失望地回来。

奶奶见空手而归的孙子,黑黑的小脸,干瘪的肚子,沾满泥巴的小脚,想想这个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母,年三十了,人家是大鱼大肉,可自己家连一粒米都没有,终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把赵淳生搂在怀里,把自己对一个幼儿无助的同情,以及对人世所有的悲愤,一股脑地倾诉给上天:“老天,你睁睁眼,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儿子,你快点回来看看淳生吧,为娘真的对不住他呀!”见到奶奶如此悲泣,赵淳生感到一阵心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那个年三十,祖孙俩蜷缩在冰凉的被窝里,抱头痛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拿不出一粒米的奶奶,只能到菜园子里拔一把荠菜。就是靠着这碗没有油水的荠菜汤,祖孙俩过了一个对每个中国人来讲都异常重要的大年。

赵淳生小时候穿的全靠人家送。一年到头,他身上的衣服总是破烂不堪,没有一件合体的。有时,奶奶也会做衣服,用的是自家纺织的土布。直到赵淳生上中学,奶奶还坚持织布,为孙子缝制粗布衣服。上学住校没有被子可带,奶奶就用草编帘子当垫被,而盖被只能借。不管学校离家有多远,每次奶奶都要亲自送孙子去学校。

“外婆家穷得响当当!”表妹周小阳这样说。但贫穷的外婆却心地善良,尽管自己吃不饱,只要有乞丐上门,无论如何她也要找些吃的给他们。

“那是超级的贫困,是极度的贫困!”一旁的表妹夫这样补充。即使这样,奶奶仍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实在拿不出什么时,她就把旧被褥拿给乞丐用。解放后,生活条件稍有好转,她总会尽己所能帮助有困难的邻居们,并借钱给他们,毫不吝啬。

“可以说是靠着糟糠野菜,他们撑到了解放前夕。要不是解放了,这祖孙俩就真的沦为乞丐了!”这是孙媳妇王凤英反复说的一句话。

是的,生活真正有所改善是在解放后,一无所有的奶奶分到了房,也分到了田,她还分到一件只有富家女子才会有的那种旗袍!奶奶仔细端详着那件旗袍,笑得合不拢嘴。作为军属(当时地方政府认定奶奶家为军属),村政府给奶奶送去了匾,上面写着“光荣军属”。因此,奶奶对毛主席的感情极深。她经常对孙子说的一句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我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家里至今留着她和孙子、孙媳妇的一张合影照,坐在晚辈中间的她,脸上呈现着慈祥的微笑。

那是1961年暑假,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赵淳生,与还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的王凤英都回到了家乡,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因此,他们决定去拍张纪念照。那天,奶奶穿上孙子买的新衣,与孙子、未来的孙媳妇一起,走了几十里的路,来到白果镇照相馆,往返足足一天,才留下她人生中最珍贵的照片,也是唯一一张照片。这张历尽千辛万苦拍成的照片,赵淳生格外珍视。他特地把照片放大,镶嵌在镜框中,挂在自家书房的墙上。

由于过去经常为儿子哭、为孙子哭,奶奶的眼睛受到极大伤害。哭得最长的一次,是得知赵淳生被选拔为留苏预备生。那次,奶奶整整哭了三天!尽管被选为留苏预备生极其不易,尽管对孙子这样的苦孩子来说,能去苏联好比进了天堂!但作为奶奶,她只希望自己唯一的孙子,在当地当个小学教师。她担心孙子这一走,自己就永远地失去他,就像当年失去儿子一样,再也无法相见!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1961 年 8 月摄于湖南衡山白果镇

不过,选拔留苏预备生这事,后因中苏关系破裂未果。

等赵淳生毕业留南京航空学院(现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作那会儿,奶奶的眼睛全瞎了。每次赵淳生从南京回到湖南老家,她都用老树皮般干枯的手,把赵淳生从上到下摸一遍。即使看不见,也要感受一下这个与她相依为命、被她视为命根子的孙子。

这个孙子尤其令她骄傲。初中时,她参加过一次赵淳生的家长会,因为赵淳生学习好、表现好,奶奶受到学校特别的礼遇,被邀请到主席台就座,那是她有生以来最高的荣耀。中午还参加了学校的宴请,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气派地吃饭,不仅有鱼有肉,还有无限的荣光。吃饭中间,奶奶一直笑得合不拢嘴。回去时,独自走了几十里路,还过了一条大河,但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累。看到孙子这么有出息,奶奶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孙子上大学那年,尽管她已七旬有余,人老眼花、腿脚不便,体力衰退,但仍记挂着孙子的冷暖。隆冬腊月,不顾手寒脚冷,依然坚持纺棉织布,给孙子缝衣做被;炎热的夏天,不停地夹棉线,为孙子编织蚊帐,那是她能为孙子撑起的最温馨的空间。

她的辛苦没白费,解放后,孙子赵淳生在党的培养教育下,在她的抚养下,不仅上了大学,如今还成了科学家。

1964年2月,赵淳生与王凤英结婚。奶奶听了十分高兴,由于孙媳妇的到来,孙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了。

1966年7月,赵淳生有了第一个女儿赵颖,奶奶坚持让孙子把孩子带到老家给她看看。见到孩子时,她始终乐呵呵地笑着,不停地用手摸着孩子的小脸、大腿,嘴里念叨着:“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男孩,是她一生的期盼,也是她一生的痛。

1974年的正月二十八,奶奶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那年,这个饱经人间磨难的老人,坚强地走完了她九十一岁的漫漫人生路。

她一生只认识四个大字,那就是“天下为公”。

耳濡目染下,“天下为公”这四个字,也深深地刻在赵淳生童稚的心中。 pKG9OCA+kAxtlPGQNjGbmefDMcPS65q3Vujvku/Tr3GaA9BBDS7rQivzmiYO0V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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