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杂乱无序的客观世界中,我们之所以可以用有序的语言符号承载无序的信息世界,就在于语言的概念功能,这种功能在词汇层面主要表现为词义的关联性和创造性。在没有范畴的社会,人类的语言体系不可能有记忆,也不可能井然有序。人类在感知的基础上发现词与词之间的客观联系,构建词汇组织之间的桥梁,将具有相似特征的词汇归于同一类;同时,为了满足表达信息的需求,利用词汇意义的创造性衍生新的意义,扩展语言体系,这种“搭桥”和“分类”构建了一个巨大的词汇网络,促进客观世界从无序到有序转化,这一转化的过程的就是范畴化。范畴化先将无序语言世界中的词汇归纳为三个层面:基本层次范畴、上位词范畴和下位词范畴。由于范畴之间边界模糊性,词在不同范畴之间移动,继而出现词义变化和扩展。
范畴化首先表现在人类对事物认识的不同阶段。人类是从基本层次范畴(the basic level of categorization)开始认识事物的。在建立范畴过程中,该层次的词汇在认知和语言上都比其他两个层次更加显著,具有完整的意象图式,这一点在儿童词汇认知中显而易见。儿童最初接触小动物的时候,总是先学会基本层次的词汇,如“小狗”“小猫”“小白兔”等,看到汽车的时候,往往会叫出“车车”一词,而不会具体到某一品牌或者某一类型的汽车。这类层次的词汇依赖于人类对世界最基本的感知力,既不是太抽象,也不是特别具体,可以向上或者向下扩展,具有典型性、家族相似性、边缘模糊性和文化差异性。
基本范畴词汇是最先感知,也是最容易被感知词汇,具有其他成员不具备的特点——典型性,具体表现为“异同平衡”和“完型感知”。一方面,人类是从与生活需要关系最密切的层级接近事物的,对范畴层级的认知根植于基础生活的需要,选择基本范畴词时要求其既与内部其他成员有足够多的相似点,同时又有足够多的相异点,即“异同平衡”。例如“狗”这个词作为该范畴的基本层次词汇,与下位词“哈巴狗”“斑点狗”“土狗”“猎狗”“警犬”相比,具有“哺乳动物,听觉嗅觉都很敏锐,善于看守门户”等共性,这个性质非常典型,所有同范畴词都直接或者间接具备该特点,使其与其他范畴词区分开。同时,它又与下位词有很大差别,表现为意象模糊,没有凸显具体特征。
另一方面,基本范畴词具有完型感知。例如我们很难依据“动物”范畴成员“猪”“狗”“羊”的形象轮廓勾勒一个共同的整体形状,而“狗”的范畴成员,如“警犬”“狼狗”“哈巴狗”之间,整体形象非常接近,能建立共同的完型。再如电视节目中经常会要求嘉宾根据表演的动作猜词,如果表演者用系鞋带、穿在脚上的动作表演,猜者多半可以猜到是“鞋”,因为“鞋”是基本范畴成员,具有完型感知,而上位词“服装”或者下位词“旅游鞋”“皮鞋”“拖鞋”就很难用动作表示。
在观察同一范畴成员的特征时,我们总能看到一种错综复杂的、相互重叠交叉的相似关系网络,有时是总体相似,有时又是细节上的相似。艾奇森(Aitchison)曾画了一个动物层级的分类图,上位层面为“鸟”,中间层面为“猫头鹰”,下位层面为用复合词表示各种猫头鹰 [1] 。
同一范畴层面,以基本范畴词作为参照点,成员之间具有相似性。如“麻雀”“燕子”与“猫头鹰”相比,具备相似的完型感知,都是“鸟”的整体图式,从而与上位词“鸟”保持家族相似性。同时,与“猫头鹰”相比,其下位词“Snowy owl”“Screech owl”“Barn owl”在细节上,如“羽毛”“爪子”“身型”等又具有家族相似性。
图 4-1
很多基本范畴词既有A范畴的特点,又兼具B范畴的特点。例如“西红柿”到底属于“水果”还是“蔬菜”,“棕黄”到底属于“棕色”还是“黄色”,“culottes”是“裙子”还是“裤子”等。究其原因就在于人类的认知水平有限度,对于事物的认识还不够完善,在判断事物到底属于哪一类范畴时存在歧义。例如,人类在最初接触“西红柿”这一事物时,认为它仅仅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由于该植物与苹果很相似,味甜,无毒,于是人们把它归于“水果”。但是一般的水果都不会拿来烹调食物,但是西红柿在餐桌上又可单独成为一道美味,因此,人们开始将其认为是“蔬菜”而非“水果”。到底该词具有哪个范畴的特点多一些,对此并无定论,作为基本词汇,它所属的这两个范畴出现交叉,边缘不清晰,出现渐变的特点。
图 4-2
由于社会文化因素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认知客观世界方面会有一定的差别,其结果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即使面对相同事物,也有可能形成不同的认知范畴,进而影响到承载认知范畴的语言中的基本词汇。看似相似的基本范畴词汇,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中,所反映的却是属于不同等级层次的认知范畴。汉语词“工人”所表达的范畴与英语“worker”所表达的范畴是不对应的,而众多中国英语学习者却把它们理解为两个等同的范畴。“My father is a worker”这个句子不仅是许多学英语的中国学生经常讲的一个句子,也频见于国内出版的各种英语教材之中。英语文化背景的人对这种表达却是不能理解的,认为它是没有意义的。原因就在于英语文化背景中的worker和汉语文化背景中的“工人”属于同一范畴中不同等级的词汇。worker是上位范畴,任何有工作的人都可以被称为“worker”,而“工人”属于基本等级范畴,特指在工厂工作的人。英语学习者往往把“worker”理解为一个表达基本等级层次范畴的词。事实上,与“worker”相对应的汉语词是“工作者”。如:
随着人类对世界认识的加深,人们发现同一类事物具有共性,于是把这些凸显的共同属性聚合在一起,形成概念用于社会交往。这种概念范畴被称为上位范畴,具有两大基本功能:聚合功能和凸显功能。
上位范畴词是在基本层次的基础上产生的,属性很具有概括性,不易识别,完型特征不明显,是下级范畴成员聚合而成的范畴等级。如:
图4-3
图4-4
相对于“桌子”“椅子”“沙发”等,上位范畴词“家具”聚合了这些词语的共同属性——居家用途的物品;“小麦”“玉米”“大豆”等也构建了上位词“农作物”,尽管有些民族生产和文化比较单一原始,没有“农作物”这个词,但是它作为上位范畴来讲,还是存在的。同时,该词又凸显了明显的共同属性。如提到“家具”,人们头脑中马上会联想到“家”“摆设”“木制”等概念,提到“农作物”,不同地区和民族的人也会联想到不同的意象和图式,这都是对共同的属性的凸显。
日益增加的商品和服务需要大量的上位范畴词描述,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会选择同一个词作为上位范畴词。比如相对于“花”“草”“树”等基本范畴词汇,普通人往往会将“植物”设定为上位范畴词,而植物学家倾向于用“草本植物”来概括。后者在逻辑意义上是词汇化了的。这是人类在理解同一概念时,对不同方面的认知凸显,体现了范畴层级中“逻辑层级”和“经验”层级。日常范畴化中,几乎所有的基本范畴层次的词都可以支撑多个上位范畴,如“女人”,凸显它独立使用的一面,可以属于“词”;凸显所指人,可以属于“名词”;凸显一类事物特征,可以做“修饰语”。
此外,同一上位范畴词所能概括的词义范围不同也凸显了人类的文化认知。比如intellectual(知识分子)一词,在美、欧英语国家是指一类在学术方面特别有见地的人,只包括教授和学者,不包括大学生,但在中国人看来,知识分子是一个政治阶级,包括教授、工程师、学者,甚至大学生、中学生等,涵盖的范围也宽多了。不同语言文化的人,认知方式、视角、背景经验的差异会影响词汇的理解,由此导致上位范畴词类属的差异。这实际上也是词义扩展的一种方式,即通过增加下属范畴词扩展词义。
图4-5
图4-6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想要把一件事物表述得更为具体和细致,会使用下位范畴词。在范畴词汇中,下位范畴的使用频率很高,仅次于基本层次范畴。儿童最开始学单词的时候都是从基本词汇开始,如对各种各样的车都以“车车”统称。随着年龄的增大,认知能力慢慢加强,开始区分同一范畴中不同层级的事物,学会“小汽车”“卡车”“自行车”等名词。下位范畴词是基本范畴词基础上的切分,与基本范畴词的结构相似,下位词多是由基本范畴词构成的,以复合词的形式存在,表现为修饰语和中心词构成的定中结构,修饰语赋予中心语特点属性,如“白菜”“粉笔”“笔记本”“blackboard”“swimming pool”等。修饰语可以为名词、形容词、动词等。例如,基本范畴词汇“黄色”的下位词就体现了形容词+名词、名词+名词的结构:
基本范畴词:黄色。
下位范畴词:蜡黄、焦黄、苍黄、枯黄、鹅黄、杏黄、米黄、金黄。
英语中相对应的单词也体现了上下位范畴关系,例如:
基本范畴词: yellow。
下位范畴词: wax yellow,brown sallow,greenish yellow,light yellow,apricot yellow,cream yellow,golden yellow。
下位范畴词中的修饰语都赋予了基本范畴词“黄色”特定属性,将其与其他下位范畴词区分,但是又兼具“黄色”的基本属性。
但是有些词,如名词+名词结构、动词+名词结构的复合词并非简单赋予属于基本范畴词的属性,而是与人们的认知域和视角相关。例如汉语中“镜框”“雨衣”“饭碗”等词,镜框和框的共同属性很多,但是和镜子的共同属性反而少一些。同样,雨衣并没有被赋予太多跟“天气”“雨水”的属性,而是跟“衣服”的属性接近;“饭碗”也属于“碗”的基本范畴,与“饭”这一事物的属性并无太大相关,只是体现了两者之间的容器——内涵关系。这也就是说将这些下位范畴词进行范畴化时,人们并非依赖于源范畴中的基本范畴,而是依赖于人们的视角。如果两个源范畴都是基本范畴,则更依赖于结构更丰富、更突显属性的那个范畴,而不是简单归于能提供附加联想属性的那个范畴。
另外,针对部分复合词,人们并不是完全依据两个源范畴就可以得出其范畴属性,而必须通过联想。如“轮椅”的属性并非语言形式标志的两个范畴的属性相加,我们一般不会把它归于“椅子”甚至更高的“家具”层面,而是通常归于“医院”的范畴中。原因在于该词可以激活“残疾”“医院”“电动机”“刹车”等这一复杂的认知域,从而与人类健康、事物、行为等范畴建立联系,附加的源范畴在这里起了作用,将其范畴属性具体化,从而赋予它的范畴特征既具有“椅子”的属性,又兼具“医院”范畴下的其他属性。
英语中也有类似的语言现象。例如“eggplant”一词,是“vegetable”的下位词,单纯通过“ egg”和“ plant”所具备的基本属性,很难推衍它的下位属性。人类的认知具有联想激活能力。“plant”首先将植物的基本属性赋予它,同时“egg”一词可以构建一个复杂的认知域或者认知模型,涉及“圆形”“椭形”“光滑”“体积小”等范畴特征,这些特征可以与“plant”的基本属性“搭桥”,激活其中“ vegetable”的概念,因为“ vegetable”也是“ plant”的下位词。由此一来,通过联想激活,人们将该词与所指事物的特征联系在一起,很自然地将其归为“vegetable”的下位范畴。
图4-7
那么为什么不归为“ plant”的范畴中呢?这与人类认知的辖域原则有关。我们可以理解fingernail而不懂hand⁃nail,就在于词汇在所处范畴中具有辖域管约性质。手指与手相关,手又是手臂或者身体的一部分,是“身体部位”的下属范畴,但是手指与手的共同属性远远大于与身体的共同属性。下位词涉及的范畴往往只会归到离他最近的上一级,而非更具概况力和抽象性的上上级,尽管它或多或少会具备与上上级范畴词相似的性质。单个范畴在认知中的属性毕竟有限,一般会与最详细但是又最具有概况力的范畴词发生联系,从而确定范畴地位。
正是由于拥有多个源范畴,单个认知范畴慢慢会失去与表面范畴和附加范畴的联系,维持稳定的范畴特点,渐渐脱离下位范畴词的地位,取得基本范畴层次的地位。如“黑板”可以是白的、灰的,但仍然叫“黑板”,进入基本范畴词汇。英语中newspaper、aircraft、motorcar也进入基本范畴层次。同样的,一些单音节词如rose、jeans、jet等由于具有容易辨认的原型和丰富的属性清单也渐渐取得基本范畴地位,这很好地解释了词汇变化的替代原则 。
语言是以认知为基础的,人类所具备的范畴化能力也充分体现在语言中。从认知角度来讲,所有范畴都具有边缘模糊性,每个成员地位不相等,由此出现了典型成员,即基本范畴层次成员,它是人类认知的重要参照点和基点。同时它又可以与其他范畴成员发生联系,衍生上下位范畴成员,并随着成员典型性递减特点向外扩展。这种扩展的过程体现了人类事物认识和范畴化的能力。语言世界中,词义的改变就是不同层面范畴化的结果,主要体现在词义的扩大、缩小和词义转移三方面。
词义存在于一个动态的社会环境中,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一方面,词汇的内涵在增加,外延不断扩大,如“乘火车”一词不仅仅限于描述“乘坐”曾经的“蒸汽火车”或者随后的“动力火车”,还可以涵盖“电力机车”“动车”“轻轨列车”等。人具有类比能力,在认知过程中,倾向于将已经形成的概念结构附加于新认识的事物之上。但是人们不会随意或者强行附加,而是先选择具有相似结构模型的概念,比较其中的异同,找到共性,然后进行投射。两种概念结构模型之所以有差异,就在于其分属不同的认知域,或者同一认知域的不同层面;而之所以能将具体、有形的实体进行量化、类比,就在于概念结构映射过程中,人们会不自觉地调动心智中最基本的认知方式——隐喻和转喻。例如:
“睡”:古义专指坐着打瞌睡、打盹,现为“睡眠”;
“焚”:古义放火烧农田,现指一切焚烧活动;
“色”:古义指脸色,现指一切色彩;
“吧”原是语气词,现在由英语“bar”音译转变出现了酒吧、网吧;
“秋”本义为四季中的“秋季”,后扩大为一年的意思,例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有些词组也经历了词义扩大的过程,如:“审美疲劳”原本是美学术语。具体表现为对审美对象的兴奋减弱,不再产生较强的美感,甚至对对象表示厌弃,现指在生活中对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失去兴趣,甚至产生厌烦、厌倦或麻木不仁的感觉。随着中国导演冯小刚 2003 年底在贺岁片《手机》中的点睛妙用,“审美疲劳”迅速成为 2004 年不少人嘴里时髦的口头禅和流行语的。随后,词义被进一步扩大化,在生活中对某一件东西失去兴趣,或是被什么弄烦了,都可以宣布遭遇“审美疲劳”。
英语中,词义扩大的现象也很常见,例如:
bribery一词原指“残羹剩饭”或者“赏给乞丐的面包片”。不难想象,在惜“食”如金、饿殍遍野的社会,如果能把自己的事物留出一部分,赠予需要的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实现自己的目的。现代社会中,商人或者下属员工往往为了满足自己私欲,将自己的所得拿出一部分,赠予上级或者政府高官等对其事业有帮助的人,实现目的,即“受贿”或者“行贿”。两个事件看似没有太大关系,属于不同的范畴,却具有相似的概念结构:赠予→实现目的。通过结构隐喻,“残羹剩饭”的概念结构可以构造“受贿”这一概念,两种概念相叠加,将谈论前者的词汇用于谈论后者就不难理解了。
net一词原指“渔网”,属于“捕鱼”这一行为范畴,看似与计算机没有任何联系。然而随着科技的进步,围绕计算机的新兴事物不断出现,如“网络”。两种概念分属不同的范畴,却具有相似的命题结构,即“网状,有结点,广泛链接”等。通过隐喻,实体“渔网”的认知结构可以投射到虚拟的“网络”认知结构上来,“net”一词的语义范畴扩大。
再如“tube”一词,原义指“管子”,通过隐喻机制,将命题结构投射到物理电子范畴词和交通工具范畴词,因为他们都具有相似的外形和功能,因此,“tube”的意义扩展。
束定芳指出“隐喻是基于相似性的概念结构投射,往往涉及两类不同种类的事物,是对事物的一种重新分类(categorization)” 。实际上,词义的扩大就是把原本不属于该范畴的词义纳入范畴体系中,增加新的范畴成员,并与其他范畴交叉重叠。这种“纳入”“增加”和“重叠”就可以被认为是事物的重新分类,是范畴化的必然结果。如上文的三个例子,分别是对“ bribery”“net”和“ tube”的重新分类,使其既保持原范畴的地位,又增加进入新的范畴。例如:
bribery 原范畴:食物→新增范畴:犯罪行为
net 原范畴:日常工具→新增范畴:计算机
tube 原范畴:建筑工具→新增范畴:物理、交通工具
命题结构除了在不同认知域之间投射之外,还可以在同一认知域内投射,具体表现为借助转喻机制在同一范畴不同层面投射。由于同一范畴成员具有家族相似性,概念结构模型也很接近,因此在范畴化过程中,人类认知会将基本范畴词、下位范畴词的概念结构投射到上位范畴词义中,或者下位范畴词的结构投射到基本范畴词,本为基本范畴或者下位范畴词,具有特指意义的词语可以表达上位范畴词更为抽象和泛化的意义,词义从特指域扩展到泛指域。如果将下位范畴词视为上位范畴词的一部分,那么这种语义投射很明显地代表了转喻机制中的部分—整体模式。如:
“寒冬腊月” 原义:农历十二月最冷的时候(下位范畴词)→寒冷的冬季(基本范畴词);
“轸”〈书〉 原义:车后横木(下位范畴词)→车(基本范畴词);
“菜” 原义:素菜(下位范畴词)→包含素菜和荤菜(基本范畴词);
“网” 原义:有孔的编织物,像渔网、蜘蛛网等(下位范畴词)→包含了电脑网络等多重含义(基本范畴词);
“吧” 原义:语气词→由英语“bar”音译转变出现了酒吧、网吧(基本范畴词);
holiday 原义:宗教节日(基本范畴词)→一切节日(上位范畴词)
lady 原义:女主人(下位范畴词)→女人(基本范畴词)
journal 原义:日报(下位范畴词)→一切期刊(基本范畴词)
picture 原义:彩色图片(下位范畴词)→一切图片(基本范畴词)
我们在认知和把握世界时,总有这样的感觉:事物不管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其本身都是静止的,易于理解;而行为动作则凸显了事物之间的动态变化过程,较难把握。因此对于动词词义的扩大,我们习惯于通过它之后的名词来理解。如:
“保驾” 原义:保卫 皇帝 (下位范畴词)→保护 人 (基本范畴词);
park 原义:停放 炮车 (下位范畴词)→停 车 (基本范畴词)
“park”一词原意指停放炮车,“炮车”是“车”的下位范畴词,但是现在社会“炮车”已经很少出现在老百姓的视野中,反而普通的车辆增多,“停车”这一单词从特指变成泛指。通过转喻机制,下位范畴词(部分)指上位范畴词或者基本范畴词(整体)。同样,“保驾”一词也经历了相似的转变,不再一一详述。
认知语言学持百科知识语义观,词义是人们根据不同的理解和背景知识,从不同的维度对事物认识的结果,因此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对词义范畴的划分、范畴内部成员地位的划分都是人为和任意的。因此,在不同的语境下,人们对同一事物的理解会有差异,比如人们往往会倾向于用上位词来表述基本范畴词的指称意义,或者用基本范畴词汇来表述下位词的指称意义,从而造成词义的缩小。如上位范畴词“植物”具有高度抽象和概括的范畴属性,其指称意义是指对各种树木花草的概括,具有“花”“草”“树”“木”等基本范畴词汇共性:“生物的一大类”“细胞多具有细胞壁”“一般有叶绿素,多以无机物为养料”“没有神经,没有感觉”。然而,在下列句子中,“植物”一词并没有表达抽象概念,而是细化到基本范畴词汇的意义。
a.他退休了喜欢在家养养 植物 。(花草)
b.热带雨林中的 植物 比其他地方生长更加茂密。(树木)
c.听说在电脑桌上放一盆 植物 可以吸收电脑辐射。(盆栽的花草)
这三句中的“植物”一词,分别受到人们客观经验语境信息的制约,导致意义缩小。第一句中的“家”一词首先限定了这个词的语义范畴,即“适合家养的”,它可以激活人们头脑中关于“适合家养的植物”的范畴特点,即“观赏性强”“不占空间”“易栽培”等,词义限定在“花”“草”等小型植物的范畴之内。第二句中“热带雨林”激活“参天大树”“茂密”“原始”“生命力顽强”等概念,由此形成“树木”的下位意义。第三句中的“电脑桌”一词同样激活人脑中“小型”“观赏”“绿色”的概念范畴,形成“小盆栽”的下位意义。这样一来,“植物”这一具有泛指意义的词,在不同的语境中,由于语境的约束,及激活的不同的概念,出现意义细化缩小的情况,这也是人类认知能力的体现。
图 4-8
词义缩小后,所指的概念往往成为下位范畴词成员,如果将下位范畴成员视为上位范畴成员的部分,那么其中的转喻机制就显而易见了。如上例中,“花”“草”“树木”“盆景”都是“植物”的下位范畴词,以“部分—整体”认知模式完成上位词的词义缩小功能。同样的还有:
“臭”:古义“一切气味”,现指“难闻的气味”;
“坟”:古义“高地”,现指“掩埋尸体的土堆”;
“丈夫”:古义“男子”,现指“配偶”;
“wife”一词,从古英语的“女人”缩小到现在的“妻子”;
“deer”在中古英语时指“野兽”,现在已缩小到“鹿”了;
“liquor”原来泛指“任何液体”,现在指“通过蒸馏或发酵制成的酒精饮料”;
“success”在 16 世纪时泛指“结果,效果”,现在表示良好的结果;
“meat”一词在 17 世纪泛指“食物”,现在却仅限于指“可食用的肉”;
“girl”在中古英语中指“年轻人”,在现代英语中只能指“女孩”;
“poison”原指“饮料”,现缩小为“毒药”;
“cattle”原指“家畜”,现在指一种动物“牛”;
“knight”原指“少年”,现在指(欧洲中世纪的)骑士、爵士。
根据下图可知,这种词义变化现象实际是一种“用整体表示部分”的现象。如果以图式的方式表现出来,我们可以发现,词义缩小是范畴整体下移的结果,是范畴化过程中的产物。
词义的转移是指词汇放弃原义转而表示另一事物,词义转移包括词义扬升与词义贬降,这种变化多由人类的认知活动引起,有两种途径:(1)如果是在同一个语义域中,也就是一个整体之中,可视为是转喻机制发挥作用;(2)如发生于两个语义域中,也就是两个整体或两个概念之间,可视为隐喻机制发挥作用。
例如,“脚”本义是指“小腿”,后来所指范围向下延伸,用来指胫骨以下的部分“足”。如果以“腿”为出发点,则“小腿”和“足”都是这个整体中的两个部分,则可视为转喻。如将“小腿”和“足”视为两部分,则这种词义引申可视为隐喻性引申。
又如,“走”本义为速度较快的“跑”,在《释名·释姿容》中:“徐行曰步,疾步曰趋,疾趋曰走。”后引申指慢慢步行。我们如果从“运动”这个语义域出发,“走”和“跑”都是它的下义词,从“快走”到“慢行”的词义变化则可视为转喻,在一个整体中用一个部分来代替另一个部分,且两个动作具有连续性。如果将“走”与“跑”视为两个不同的概念,这种词义变化被视为隐喻也未尝不可。可见,隐喻和转喻的划分具有一定的相对性。例如:“狱”原为“案件”,现指“监狱”;“诛”原为“责求”,现指“杀”;“货”原为“财物”,现指“商品”。
此外,词义的转移还包括词语色彩的改变。如“ ambitious”原指“抱负”,是褒义词,现往往用于表示“野心”,归于贬义词。“抱负”与“野心”同属于“心理学”这一大范畴之下,因为两者都是表示人与世界的互动。但两者又归属于不同下位范畴。通常来说,“野心”属于负面的心理范畴词汇,表现为“在实现过程中会伤害到很多人的利益,并且采取非常规的手段和竞争方式,具有反社会的特征”。而“抱负”属于正面的心理范畴词汇,是指“一个所树立的一个客观的目标,并且考虑到自己的各种因素,具有更好的竞争性、成长性等理性特征”。由于范畴的成员之间具备家族相似性,并且每一个范畴的边界并不明确,而是具有模糊性,词义可以从一个范畴转到另一个范畴。在实际使用中,人们渐渐抛弃了原有的意义,而将其归于另一类,体现了人类认知能力的改变。与此相似的还有“landlord”“capitalist”。“landlord”“capitalist”,原义为中性词“土地拥有者”,现在指“剥削阶级”。
此外,不同的文化也会对词义的感情色彩有影响,从而将其归入不同范畴。如:“individualism”在英语中指“经济独立,强调人的主动性和兴趣”,然而中国人通常理解为“自私主义、利己主义”,这与两个民族所经历的历史相关。英国在历经文艺复兴之后,强调恢复个性,该词应运而生。而中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变革之后,“自私主义”出现在汉语词典中。人们在选择对应的英文单词时,一时并未找寻到意义完全对等的词,于是选择关联性和相似度最强的“individualism”一词,这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范畴化过程中的重要性,也证明了范畴化过程中出现的词义改变具有动态性、主观性和理据性。
通过范畴化,一个词在最初可能只有一个意义,随着社会的发展,可能会出现词义的扩大、缩小或转移,就可能导致一个词有几个义项,这几个义项就可组成一个范畴。兰盖克曾指出:一个典型的词项代表了一个复杂的范畴,它不是仅有一义,而有多个相关的意义……这些意义通过范畴化关系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网络 。正是由于该网络的存在,我们才可以认识到词汇之间的差别与联系,更好地使用词语进行表达。词义的范畴化在人与客观世界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促进语言更加有序地发展。
[1] Aitchison Jean. Words in the Mind : An Introduction to the Mental Lexicon ,Oxford: Basil Blackwell,1987.pp.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