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解构与哲学的关系,德里达曾指出:“解构不是简单的哲学。从严格意义上讲,哲学是一种希腊—欧洲式的东西,马克思是哲学家。解构力图超越哲学思考。在哲学内部解构。” 解构不屑于与传统的形而上学哲学为伍,它要超越传统,打破学科界限,因此,解构的意义总是多重的。
德里达的“解构”概念,继承自海德格尔的“解构”(Destruktion)概念。“Destruktion”一词在德文中的意思是,从本质或结构上粉碎、捣毁、破坏某物。“Destruktion”这个词在法文中也早已存在,只是在德里达之前,很少被人使用。德里达在海德格尔的“解构”概念的基础上,赋予“Destruktion”一词新的含义。他强调,对“解构”的概念不应以拆解(dessoudre)或摧毁(détruire)来理解,而应去分析形成解构理论的时代背景等因素。
尽管德里达一直很迟疑使用“解构”一词,但我们仍能从他的一些论述中概括出它的内涵及实质。
其一,解构的实质是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解构。
德里达站在后现代的高度,回溯传统,发现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缺点。德里达是不屈服传统的人,他要把旧的形而上学哲学的僵化世界击碎。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面对传统礼教思想大胆地发出了疑问,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则是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发问:“解构主义的本质是反传统,其要害是离经叛道,或者说是对传统的经院哲学的反叛和解构。”
德里达认为,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思想,以“逻格斯中心主义”和与之相适应的“声音中心主义”为总体特征,是一种“在场”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在他看来,这种传统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是以两极的对立性或二元论为思考前提的,它将一系列范畴、概念决裂开来,螺旋式上升,最后在上帝这个最高存在物那里得到统一。在这种二元对立中,“并没有对立双方的和平共处,而只有一种暴力的等级制度” [1] 。德里达认为,这种严格的二元对立的等级结构,将人类的道路最终归为一条,将人类的思维僵化为非此即彼的单一模式,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是对人类思想的戕害,是不合理的。这造成人们思维的表面化、片面化、简单化、情绪化,不是自大就是自卑,这是一种霸权,是接受和拒绝的极端,是欢乐和痛苦的极端。于是,德里达带着解构的激情和智慧不顾一切地向传统的形而上学开火,他把反权威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德里达不是考据型的学者,也不是靠搜引资料引证自己观点的单面人,他只是一个本真的解构者。虽然,“任何想要界定‘解构理论’的尝试立即就会遇到德里达狡黠地设在路途的形形色色的诸多障碍” 。实际上,解构也是一种哲学,但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哲学。解构是面向未知、继承和转化已知的开放的思想。解构让哲学不再成为一门学问,使思想不再分化成流派,只有对话、反思、祈祷。解构是传统之子,更是传统的“叛徒”。“解构作为一种阅读和批评的模式,首先是将反传统和反权威引为己任。” 德里达的“解构”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中以“逻格斯”的“在场”为中心的二元对立的等级结构的解构。也就是说,德里达的首要任务就是解除逻格斯中心主义对人们思想的束缚。解构主义批判狂热,批判对理性的膜拜,反对二元对抗的狭隘思维模式。德里达认为,应当解构传统的单一模式。当然,这一模式并不仅仅指社会的构成方式,还包括个人思维的模式。传统是我们过度、无序创造的作品。它以纯洁的面目推行着暴政。在美丽的花边下,是粗糙不堪的沉重。在这种二元对立中,其中一方高居发号施令的地位——无论是在价值,还是逻辑——都统治着另一方。人是逆天的动物,试图用自己的二元理性,解读宏大的世界,这是骄傲的妄想。德里达的解构是从批判语言中的二元对立思维入手的。在德里达看来,逻辑性决定了语言的如何表达,可实际上,人的语言并不是完全由理性控制的,潜意识起着更大的决定作用。而且,语言有自己的内在规律。人用文字表达声音,是对语言的遮蔽。德里达继而解构了传统形而上学中二元对立思维,人们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思考世界,是对多元世界的人为简化,是缺乏论证的。既然二元对立是对多元世界的简化,那么一元中心论,更是人类思维的偏狭。
因此,德里达的著作始终贯穿着反形而上学传统的精神,“德里达的作品普遍被认为是对形而上学的解构,针对西方形而上学借以构成并仍在继续借以构成的那些值得怀疑的比喻和假设,做出了一系列复杂而深入的思考” 。德里达自己也承认:“我最初的解构实践是对欧洲中心论和西方哲学的界限提出疑问。不是为了质疑它们,而是从逻格斯中心主义和语音中心出发就它们本身思考。”
其二,解构在“解构”的同时,也在进行着“建构”。
解构在思想批判的同时,也在进行着“建构”。攻城不易,筑城更难。任何“解构”的同时,也是在进行着潜在的“建构”。思想领域尤其如此。德里达被看作是解构与摧毁的代名词,这让他很委屈,因此,他一有空就为自己辩解:“建构与解构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解构不是去摧毁什么再重建什么。解构是对不可能的肯定。它不是完全否定性的。” 实际上,“解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概念,也不单单是一种怀疑与批评的方法,而是思想变革行动。它在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的解构当中,也在“建构”着某种东西。它要建构的就是一种责任,一种呼唤宽容和正义的责任。这种责任是通过反对单一、倡导多元来实现的。德里达在绝境的思想实验中,建构了以多元和宽恕为基础的友爱政治。对于不理解德里达思想的人来说,他是一个破坏者,只知道摧毁,只知道否定;可对于那些懂得他的思想的人来说,他的文本却是畅快淋漓,就像一剂苦口良药,能让人惊出一身冷汗,重获自由思考的痛快。
人应该根据世界的本来面目去思考,而不是从自己的主观出发去认识世界。由此,德里达指出:对世界终极和本质问题的追问是人类害怕“虚空”的体现。因为人类脱离不了自身的角度看世界。人如果脱离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那就是空白或者黑暗。其实世界是无始无终无形无色的,既没有价值,更没有规律,甚至人类也只是一种偶然产生的会自身移动的物质集合体。德里达认为,世界既然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则唯有丰富和庞杂。至于真理,那只是人为自然界立法,是人类借以安慰自己的工具。那么就不必自己束缚自己,那么一切都皆有可能。德里达试图告诉我们,摆脱恐惧,勇敢地认识世界,比虚妄的幻想更有价值。
在德里达那里,解构的目的是无止境的,它不包含任何好奇、探索真理的意义。它不是引向重建,而只会带来进一步的解构。但并非一切东西都可以解构。德里达认为,“正义”是不可解构的,因为“正义”是给予“他者”的礼物,是一种无条件的责任和义务。德里达只是承认世界的多元,反对偏狭和盲目。既然根本没有中心,就应该以多元的开放心态去容纳多元的世界。德里达因此告诉我们,对待任何理论的最好态度就是不把它当作教条。对待传统也并非砸烂一切,而是要批判地继承。即使承认宇宙的无始无终,也并不妨碍人们充实地生活。解构主义是一种“道”——一种世界观层次的认识,而不是一种“器”——一种操作的原则。实际上,解构主义是结构主义继续发展的必然结果,是其逻辑上的延伸,因此有人也把解构主义理解成为后结构主义。结构与解构是一种既延续又断裂的关系,延续主要表现在语言研究、形式研究、跨学科研究等方面,断裂则主要表现在它们具有不同的理论基础、研究思路及宗旨等方面。德里达分析了传统遗产的悖论,揭示了我们生活在怎样一个荒谬的世界之中。
因此,解构既是破坏又是建设,既是消散又是汇集。解构除了是一种激进的批判,还是一种思想运动,它在等待事变的发生,它在等待完全的正义的到来。
解构的过程是通过对文本进行外在性的解读实现的。对“无”的建设,对“中心”的解构,把中心解构为无,是破坏和毁灭,也是建设和新生,这需要策略。虽然德里达强调,解构主义不是一种可操作的方法,但解构的过程也在执行一定的策略。解构的过程,既是把握细节、寻求矛盾的过程,又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过程,“解构不是事后某一天从外部介入的操作,它总是已经在作品中工作,只需善于或能够区别好的或坏的部件,好的或坏的石块,因为好的始终可能就是坏的” 。德里达带着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不满,把解剖刀对准其要害部位。他的解构动作熟练沉稳。他胆大心细,又具备扎实的学识功底,每一个解构步骤都井然有序,绝不拖泥带水,该做锐性分离的时候就大胆地用解剖的刀切割,该做柔性综合的时候就温柔地用纱布包扎。无论多么复杂的情况,他总能从容不迫地冷静处理。这让我们想到艺术、精致等词汇。高明的他在做解构时,如同在雕琢一件工艺品,不懈地追求完美。解构工作在他眼中,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在创作一件有意义的艺术品。对于德里达来说,“细致”和“严谨”是永恒不变的主题词。德里达从来就不是个冷酷的“刽子手”,他更像一个高明的医生。他要发现传统思想的病变之处,然后穷追猛打,“直捣黄龙”。德里达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怀着好奇的心,细微处发现前辈学人思想的矛盾之处,然后解剖一番。
德里达逐渐进入对人们思想中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进行批判,最终导致对整个人类思维模式的反思。“解构就是由不同的人,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记忆来改变既定的观念等级。解构并不是纯粹的否定,它里面包含肯定,就是要回到源头寻找原初的‘是’。去掉传统的‘中心’主义。” 解构不是一门操作技术,“解构不是,也不应该仅仅是对话语、哲学陈述或概念以及语义学的分析;它必须向制度、向社会的和政治的结构、向最顽固的传统挑战” 。虽然人们把德里达的思想称为“解构主义” ,但“解构主义”不是只有撕扯,而无黏合;不是只有个体,而无责任;不是只有激情,没有尊敬,而是还有神圣,还有积极的力量。正如德里达所说:“我个人坚信解构可以通过新的方式激发进步、解放和革命。” 它要建构的就是一种责任,而不是瓦解之后再去重建什么。解构本身是一种追求行为及肯定体验,也不全是批评性的。“解构不是一种批评活动,批评是它的对象;解构总是在这一或那一时刻,影响着批评和批评理论的洋洋自信,这就是说,影响着决断的权威,即事物可被决断定夺的最终可能性;解构乃是对批评教条的解构。” [2] 解构的过程既是把握细节、寻求矛盾的过程,又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过程。只有勇敢的心灵才能做得到。俗人眼中的疯子往往是先锋的智者。人类要勇于反思自己的错误。戴着脚铐跳舞,这需要多么坚韧的能量跟智慧,比起决绝地离开,这又是多么的悲怆,多么的伟大,多么的不可思议。所以,德里达试图告诉人们更好的生活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在未来。而未来将如何生成,怎样到来,他却没有说。总之,读者不知道该向何处去。批评者们认为,德里达的这种解构策略是一种破坏行为。在正统学者眼中,德里达的解构方法就是“旁门左道”,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野狐禅”,是戏剧舞台上小丑的“滑稽戏法”,这带有撕裂的痛楚的第一印迹,肯定影响了他的解构思想,使他成了一个在路上的人,一个精神上的漂泊者,使他拼命地阅读和“发愤著书”。
因此,解构是通过对文本进行外在性的解读实现的,虽然它不是一种可操作的方法,但在解构的过程中也在执行着一定的策略。
德里达用逐步拆解的方法将传统思想的堡垒一一攻破,从而打开自由思考和新的生活之门。“延异”(difference)是事物的延缓变异运动,是事物的普遍现象。“延异是一种普遍现象,它并不是分离、偶然或对立的,而是一种阶段式运动,一种时间上的差异化,一种并非对立的相异性。因此延异包含着同一性和相异性的双重含义,既有差别又有一致。” 德里达解构的思路就是:立足于既定的概念、遗产、现象、理论体系,发现其内部矛盾与悖论,从而陈列出崭新的空白内容。这是一种对文本所进行的外在性阅读。德里达认为,只有通过阅读,解构的策略才能得以实现。因此,对于解构来说,阅读是首要的基本任务。德里达往往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揭示出传统逻格斯中心主义自相矛盾的地方,从而祛除人们的幻想,解构始终避免正面立论、直接对峙。其基本的立场就是倡导自由与宽容,批判僵化与固执,强调差异和多元。德里达的解构也是在等待一定时机中把处于中心的思想拉下神坛。解构必须通过宽容的姿态,深刻介入实践领域。德里达用谨慎科学的论证方法,找出被传统思想遮蔽的内容,从而达到解构的目的。德里达将自己的视阈盯住文本的物理形迹,讲究互文性。德里达的解构一直向前流动,这种流动来历不明却道行很深。这种流动,或许是受了某种精神或幽灵的驱使。德里达奉行的解构风格,就是在文本边沿的补空处寻找具有现实意义的信息。“我时不时地用了解构这个字眼,但它与破坏毫无关系。” 在德里达看来,解构不只是一个简单的阅读过程,而是一个从历史和现实的边缘中寻找价值的过程。
德里达勇敢地质疑传统思维模式,试图从思维方式的转变促进人类世界向好的方向发展。他认为,传统的思维方式是二元对立的辩证法支配的,这种思维模式把任何事物都分为对立的两方面,两方面围绕着一个“至高存在”斗争旋转,导致人们不是走向一个极端,就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种思维模式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德里达试图解构这种传统的思维模式,建立多中心和多元评价标准。在他看来,无论是本体论还是绝对论,无论是认识论还是先验论,都没有达到对世界的真正认识。勇敢地摒弃是创新的前提。对传统糟粕文化的摒弃并不排斥创新,相反,任何一个能傲立潮头的民族,其文化都是民族性和时代性的结合。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们把处在传统封建神学束缚中的文化解放出来,撕扯下宗教的神秘外衣,显示出人的价值和尊严,从而对当时的政治、科学、经济、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促进作用。由此可见,传统文化不是为了保存的,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历来的启蒙运动,往往只是破坏了传统文化的形式,如建筑、字画等,而对桎梏人们头脑的传统逻格斯中心主义往往难以撼动。因此,继承和弘扬解构主义,主要的还是反对保守思维模式,本质上是一种解构与建构的统一,是面向时代的一种创造,是在创造中摒弃,在推陈中出新。
德里达质疑现代性和理性。现代性宣扬人的独立自主,主张人走出愚昧和顺从,成为自然和自己的主人。工业文明伴随启蒙运动而来,启蒙就是用理性认识改造自然。理性既可以战胜迷信和专制,又能控制自然,虽然推动了社会和科技进步,奠定了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但是也破坏了人的伦理价值,让人的社会实践行为脱离伦理制约。工业文明凭借先进的技术建立起对自然的管理和统治,让人们习惯于专业化和技术化的实践模式,自觉认同自然与伦理的二元分离。传统技术理性给人类带来全球性危机,迫使人们思考传统思维模式问题。解构主义就是在人类遇到理性文明挑战人类生存的背景下出现的。解构主义的出现,既是因为人类必须应对思维模式问题,更好地认识自然界的规律,又是由于人们意识到思维观念必须转变,打破传统逻格斯中心主义范畴形式和目的的分离、自然与伦理的区分,以通达真实的生活。人们在时代的困境中认识到,必须发掘清醒而纯粹的力量,以解决人类与自然的对立,以正确认识人类的现实存在和未来命运。
总之,德里达打破了学科之间的界限,我们对于德里达的理解和纪念也同样必须打破学科界限,进行跨学科研究。虽然,解构的大幕早已落下,但解构的原则已深深地渗透到所有相关的领域。解构思想具有多重的内涵,它既不属于一种主义,更不属于一种哲学,它的意义总是多元化的。这种多元化的意义使它从一开始就变成世界性的思想。它的实质是要打破严格二元对立的西方传统逻格斯中心主义的封闭性结构,在解构的过程中,它打破了学科界限,倡导多元,肯定宽容。
[1] J.Derrida: Positions ,Paris:Minuit Press,1972,pp.56—57。
[2] V.B.Leitch: Deconstructive Criticism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3,p.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