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离开老家商丘,在安阳团聚的父母亲,在异乡干着简单的体力劳动,几经辗转,在父亲工厂的家属院里安家。我在家属院里出生、长大,一直到十七岁离开家乡去上大学,姐姐从这里出嫁,父亲在这里去世。几十年过去了,家属院还在,淹没在周围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之中,成了城中的棚户区。
建于 20 世纪 60 年代的工厂家属院,一共有 5 排简陋的平房,每一间十几平方米,家家都一样。院子的一角建有男女公共厕所,早晨排起长龙如厕的场面,尤为壮观。每两排平房之间,有一个长长的大水池,一排长长的水龙头,是公用洗衣洗菜的地方,也是家属院最热闹的地方,欢声笑语、吵架打闹,各种声音在这里交汇。前院和后院空旷的地方,成为小孩子们的乐园,成群结伴,一起捉迷藏,做游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家先后在自家门前盖起了小厨房,接入了自来水,搭建了小煤棚子,宽敞的大院里,变得越来越拥挤狭窄,宽宽的走道变得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自建房,让原本宽敞的空地变得曲径通幽,大人们相安无事,孩子们也提高了捉迷藏的难度,其乐无穷。
像院里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工作之余,漏雨的屋顶修修补补,煤棚子的垒砌搭建,下水道的疏通改造,成为父亲经常要做的家务活儿。那时候,我家门前的过道,只有不到两米的宽度,父亲靠墙搭起了半米宽、一米高的煤棚子,用于存放日常生火做饭所用的蜂窝煤。靠着煤棚子,母亲砌起了一个半米宽的方形花坛,在里面种上了花花草草。在煤棚子上面,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灰瓦花盆。一年四季,母亲把家门口的小花坛,修砌得错落有致,花坛里郁郁葱葱,各色鲜花应季开放,成为家属院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引来不少邻居在我家门口,驻足观赏。
每年的清明前后,母亲都会清理沉寂了一个冬天的小花坛,清扫杂物,平整砖头。用铁铲将花坛里板结的土壤疏松开来,将干树叶、空鸡蛋壳、剪短的草绳、小石子等混合在一起,作为肥料,铺放在最下层,上面撒上牵牛花、指甲花、金盏花等花籽,在最上面一层,配上新土,浇上水。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黑褐色的土壤表层上,先后冒出形状各异的小苗,叶片从一两片到几片不等,小苗的个子也不断地长高。母亲常常会选择在阴天或傍晚,移种花苗,拔掉杂草,除去长势不好的小苗,将一棵棵健壮结实的小苗,小心翼翼地移种在不同的位置。牵牛花要绕藤,移种在靠墙的一侧;薄荷能驱蚊子,还可以食用,占据了花坛的大半面积;指甲花苗,有着特殊的待遇,被移植到几个大花盆里;金盏花苗,要到秋季开花,被移种在几个小花盆里。
到了盛夏,小花坛里迎来了盛花季。牵牛花一路疯长,一路攀岩,一路吹起喇叭。油亮的薄荷叶层层叠叠,谁家孩子胳膊上被蚊子叮个大包,家长在我家门外招呼一声,顺手掐起几片薄荷叶,在孩子胳膊上搓揉着,奇痒难忍的孩子顿时安静下来。种在大花盆里的指甲花,得到母亲特别的关照,长得格外好,而且成为院子里女孩子们关注的焦点,因为指甲花开了,意味着她们可以染指甲了。
指甲花羽状的叶子中间,绽放开娇美的花朵。每朵花有三到五片花瓣,花瓣薄如羽毛。根据品种的不同,颜色有粉红色、大红色和紫红色。这些美丽的花瓣,就是染指甲的原料了。指甲花开了,母亲迎来了收获的时节,母亲总是按照花开的大小、时间,分期分批采摘下花瓣,今天送给李家女儿,明天送给张家媳妇,过几天送给王家孙女。
当然,我和姐姐染的指甲肯定是最好看的。母亲将摘下来的花瓣放在瓷碗里,用明矾捣碎,满满一碗花瓣,不一会儿工夫,变成了深红色的花泥。随后,母亲采来牵牛花的叶子,让我和姐姐把手指洗干净。准备工作做好之后,我和姐姐挨个坐下,母亲坐在对面,用细细的针挑起湿湿的花泥,均匀地涂在手指的指甲盖上,清凉的感觉,瞬间从指尖直至心中,爽朗舒服。然后,母亲用牵牛花的叶子将整个手指裹紧,拴上棉线。十个手指都包裹好之后,我和姐姐有点束手就擒的感觉,母亲嘱咐着,不要乱动,赶紧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将手指上的棉线拆开,将裹着的叶子拿掉,原来本色的指甲变成了亮红亮红的指甲,无论如何洗,红指甲都不会褪色,直到新的指甲长出来。院子里染指甲的女孩子们,常常凑在一起,伸出各自的手指,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即使在贫困的年代里,女孩子爱美的天性,通过红红的指甲,展现出来。如今,看到各种美甲术,涂抹、贴片、勾绘等,应有尽有,我总是会想起母亲亲手为我染上的、纯天然的、漂亮的红指甲。
入秋的时候,金簪花进入盛花期,指甲花也到了收获的季节。花茎上挂上了一排排肚子里装满种子的小灯笼,小灯笼的颜色由绿变黄,再到金黄,预示着灯笼里面,一粒粒种子的成熟,甚至到最后,灯笼炸开,一颗颗黑褐色的小圆球种子滚出来,散落到土里。每到这个时节,母亲会小心地摘下花籽苞,捡出花籽,挑出颗粒饱满的花籽,用纸包好,留作来年播撒。母亲还会将指甲花种,送给院里爱花的叔叔阿姨,相互交换彼此的花种,期待来年的鲜花满园。
读大学之后,母亲再也没有机会给我染指甲。然而,母亲还是年复一年地摆弄着她的花花草草,特别是她的指甲花。家属院成了棚户区,院子里住的人越来越少,只留下一些老人。母亲的小花坛,少有人问津,指甲花也不像往年,花朵越来越少,花开得越来越小。母亲摘下几朵花,开始自己给自己染红指甲,离开老屋之前,母亲一直延续着染红指甲的习惯。
每年回到家乡,搀扶着母亲,回到家属院走走,看看老屋,成为我回家乡的惯例。走近家属院,院内荒凉一片,老屋门前的小花坛,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模样。然而,指甲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