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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也写不了几个字。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母亲的爷爷从乡下来到商丘县城，做些木工零活儿谋生，靠着手艺养活一家人。母亲的父辈们有兄弟三人，都是木匠，刮拉凿砍锛，干的都是力气活儿。母亲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母亲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母亲的爷爷是一家之主，男人们在外做木匠活儿，女人们在家操持家务，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勉强能够维持。母亲说，小时候很想读书，但是家里没有条件供她读书。
渴望读书的母亲，听说离家不远的教堂里，有一个高个子、白皮肤、黄头发的洋人，教人读书学经，跟着邻家小姐妹，一起跑去听讲。威严的爷爷知道了，跑到教堂，把母亲拽回家，锁住大门，再也不让母亲出门。至今，母亲记得爷爷说过的话，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别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从此，母亲再也不敢出门，天天跟着我的姥姥，为一大家人烧火做饭。
母亲的大弟，我的大舅，是大家庭的长孙，母亲的爷爷一心将木匠手艺传给他，可是大舅身单力弱，干木匠活儿总是挨骂，母亲的爷爷不得已，才将大舅送到学堂读书。为此，母亲每天很羡慕地看着大舅出门去上学，盼着他放学回来，给她讲学堂里的事情。大舅读书很好，成为母亲娘家最有文化的人，参加工作后，当上了热电厂的化验员，母亲很为大舅骄傲，常常挂在嘴边，夸奖大舅。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母亲才有了机会，参加扫盲班，识了几个字。
没有上学读书，成为母亲一辈子的遗憾。让母亲欣慰的是，进入新社会，她的两个女儿有了上学的机会，能够识字读书。尤其是我，从小时候起，痴迷于读书，只要有书看，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在昏暗的灯下读书，母亲坐在旁边，静静地做着针线，偶尔抬起头，望一望我，接着低头做她的针线，一直陪我到深夜，我很享受有母亲静静陪伴的读书时光。
父母亲识字不多，对于读书学习，给我提供不了任何的帮助指导，而是任由我学，任由我读。从早到晚，我不为纷杂所扰，捧着书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母亲平静地接受着我有些痴、有些呆的所作所为，还时不时地念叨着，闺女啥都不中，就是会念书写字。母亲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担心，也没有刻意的炫耀。在母亲的念叨声中，我读完了本科，读硕士，一直到博士毕业，而后教书工作，从一所大学到另一所大学。
也许是多年的爱好使然，也许是职业所限，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读书和上学，成为最常见的课题和话题。亲戚朋友登门做客，寒暄客套之后，聊的大多是育儿心得，孩子上学的事儿，学生读书的事儿，老师教学的事儿。坐在一旁的母亲，为客人端茶倒水，从不插话，微笑地看着我们，安静地听着我们开心尽兴地交谈。客人们走后，母亲总是嘱咐我，孩子读书不容易，你一定要帮忙。
因为识字不多，母亲与高深难懂的书无缘，母亲唯一读过的、至今还在读的书，是一个薄薄小册子，严格来讲，这个小册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
几年前，母亲在北京小住，每天晚饭之后，我的先生练习书法，我的女儿写作业，我备课批改作业，是家中的常态。收拾完家务的母亲，从女儿的房间，转到我的房间，再到先生的房间，母亲自言自语说，还是读书写字好！
过了几天，母亲像我们三人一样，戴着老花镜，捧起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也读了起来，母亲把书页翻过来，翻过去，还不时地向正在上小学的女儿讨教，这个字怎么念，那个字什么意思。女儿很乐意当母亲的小老师，一字一句地念给母亲听。
我好奇地拿起母亲手里的小册子，是一本万年历，薄薄的，只有几页纸，字体很大，印刷和装订很是粗糙，里面写着生辰八字、黄道吉日、吉凶祸福之类的内容。母亲告诉我，她花了一元钱，从菜市场里的杂货摊上买回来的。
我翻看着，不屑地说：“这叫什么书？”
母亲神秘地对我说：“这本书里讲的话，很灵验呢！”
自从母亲有了自己的书，每天晚上，在常规的读书时间里，一家四口人，各自读着各自的书。母亲从抽屉里拿出她的小册子，很虔诚地打开书，很吃力地去识每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地读每一句话，还不时地停下来，掐算着黄道吉日，预测着旦夕祸福，默默地祈祷着，家人能够避免灾祸，平平安安。
母亲认识的字不多，会写的字更是有限。母亲电话本里的姓名，是母亲会写的字的全部，包括她自己的名字，我、姐姐、大舅、小舅和她的几个老朋友的名字，以及相应的电话号码。母亲的电话本，是女儿废弃不用的小记事本。在小记事本上，写下所有家人朋友的名字，对母亲而言，是天大的事，耗时又耗力，远比她做家务、做针线难得多，但是母亲执意自己写，不要任何人帮忙写。
母亲拿起女儿的铅笔，一横一竖地写出每一位亲人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写完之后，大声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字一个字检查，生怕写错了。母亲写出的字，很大很圆，歪歪扭扭，像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胖娃娃，但是，每一笔，每一划，是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写出的。逢年过节，母亲翻看着自己的电话本，嘴里念着一个个数字，给亲戚朋友拨打电话，每一个接通的电话，都让母亲异常兴奋，开心地与对方聊着熟悉的家常，送上暖心的祝福。
曾经年少轻狂的我，常常羞于谈起没有上过学的母亲。人到中年，我越来越爱识字不多的母亲，并骄傲地向他人讲起母亲。我变得越来越依恋母亲，与母亲面对面坐下，听她静静地聊上几句，我就会释然许多，开朗许多，知足许多。因为母亲是我永远都读不完的书。她不仅给予了我生命，养育了我，而且，她用行动告诉我，吃亏是福，苦尽甜来，要走正路；她用灿烂的笑告诉我，与人为善，感恩他人；她用沉默告诉我，困难要自己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