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误读往往造成现代表述误区,同时也是文化史上普遍存在的现象,文化史其实是误读—匡正—误读交错与重合的历史。正如鲁迅所指出:“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审美主体的阶级出身、知识水平、种族或民族背景、个性气质等差异,使审美个性、价值取向产生差异,从而产生“误读”。误读典籍来自时代需要。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某种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宗教的权力掌握了话语权,往往由上层人为制定审美标准并使之绝对化。所以权力话语运作下的误读是在知识的建构与解构中以极端的破坏性与创造性推动着人类思想的发展。但是,所谓“《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只是面对误读的一种无可奈何,任何典籍都是有它的“真面目”的,这就需要通过对典籍密码的解码还原,发现其本真的“能指”。
癸巳卜,壳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其有来艰。乞至五日丁酉,允有来艰自西。戛(沚)告曰:土方正于我东鄙,灾二邑;鬼方亦侵我西鄙田。
这个甲骨片的传统解读是这样的:
前辞
癸巳,是占卜的时间。
壳,是巫觋名号。
占辞 (这次占卜向神明请教的问题)
旬亡祸?
卜辞 (占卜结果)
有祟,其有来艰。
验辞 (应验情况)
允有来艰;土方正于我东鄙;鬼方亦侵我西鄙田。
其实这个甲骨片还可以这样解读:
时间 (癸巳;丁酉)、 地点 (东鄙;西鄙)、 人物 [壳;王;戛(沚)]、 事件 (有祟,其有来艰。允有来艰;土方正于我东鄙;鬼方亦侵我西鄙田)、 原因 (占;旬亡祸)、 结 果 (灾二邑;侵我西鄙田)。
文章学、文学体裁研究领域有一个共识:叙事文体以新闻学术语中的“新闻五要素”,即何时(when)、何地(where)、何人(who)、何事(what)、何故(why)五要素的完整为标的。因为这五个要素的英文开头字母都是W,所以也被称为“五个W”。后来有人在这个基础上又加入了一个“H”(how the results简称how),共称为“六要素”。
为什么要用英文表达作为解说这些“要素”的依据呢?20 世纪以来(“要素说”20 年代初引进),学术界讨论“五个要素”的成果,不计专著,仅文章发表将近900 篇(像样刊物发表的大约 873 篇),近 3 年就有 200 多篇。后来有人提出新闻写作基础即叙事文体要具备“五W + H”,尔后讨论“六要素”的文章也超过 300 篇(像样刊物发表的大约 350 篇)。其中提到“要素”,都是言必称希腊,众口一词说成这样(经辑录整理):
此说在西方最早出现于 19 世纪 60 年代。1913 年,广学会翻译出版《实用新闻学》([美]休曼原著),把此说介绍到我国。随着调查性报道的兴起,西方有些学者(引者按:似指 1932 年,美国新闻学者麦格杜戈尔)提出了“六要素”说,认为除五个“W”之外,还有一个新闻要素“H”,即如何(how)。
其实对照一下《甲骨文 6057 片》不难发现:起码在公元 16 世纪之前(详后),华夏先祖就发现了现代写作的“六要素”!算起来要比休曼、麦格杜戈尔早 4000年。谈现代写作,不必言必称希腊,当然前提是不要跟着殷商巫觋和后代神汉巫婆误读甲骨文。
图 1 丰卦
顺叙:
《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
初九,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
六二,丰其蔀,日中见斗。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
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无咎。
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六五,来章有庆誉,吉。
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倒叙:
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六五,来章有庆誉,吉。
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无咎。
六二,丰其蔀,日中见斗。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
初九,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
《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
插叙:
六二……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
九三……折其右肱,无咎。
补叙:
初九,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
九四……遇其夷主,吉。
六五,来章有庆誉,吉。
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从以上分析看,《易经·丰卦》中的现代基本叙述方式顺叙、倒叙、插叙、补叙已经齐全,现代叙事的基本方式,则属于完善有加的古老叙述方式的传承。剩下的介乎文章学与文学之间的叙述方式“平叙”,和人间对话功能的发挥“直叙”与“间叙”,更是古老叙述方式的定向扩衍或单向度发挥了。
对《易经》这样档次的上古典籍的解码还原,挖掘到这一步才不辜负其“三昧真火”的社会功用。
《尚书·多士》:“(周公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
2016 年高考历史上海卷,有一道题问考生周公说的“册、典”是指什么。考卷的标准答案是“甲骨文”。其实,无论是把殷商先人日常使用的“册”还是“典”,说成是甲骨文都是不妥的。
首先,虽然甲骨文是“目前所知”最早的文字,但不能肯定比其早的未知的文字不存在,比如《易经》研究领域的“六”“九”和“坤”( )“艸”等,以及考古学领域的彩陶文(如卍、 等)起码也是殷商时代的文字,或者更早。
其次,语法太成熟,也让人怀疑其不是最早的文字。如著名的卜雨 375 甲骨片:“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 就在语法上成熟得如同唐宋、明清古文,主谓宾定状补一应俱全。在人类的童年时代,对语言的掌控能力不应该是这样水平的。
再次,从册、典字形看,册字就是竹册,也就是竹简的局部象形(见图 2),且在甲骨文中就有“册”字(见图 3)。说明甲骨文只不过是册、典时代占卜专用工具而已。据此完全可以猜想:典应该是法典石与竹册的组合(见图 4)。今天我们看不到甲骨文时代的简册,应当是竹简易腐蚀、甲骨耐风化的物理结构不同造成的传世状态不同罢了。
图 2 册是竹简象形
图 3 “册字”字形变化
图 4 法典石与竹册的组合
最后,有两个属于常识档次的知识:伏羲造字,在三皇时代;仓颉造字,在五帝中期。他们创造的近于“鸟兽之文”“鸟兽蹄迒之迹”的文字,都早于殷商时代的甲骨文。
拙于解密还原典籍密码以至于造成误读文献,这种现象是文化浮躁的社会风气导致的。但是这种现象弥漫到基础教育误导孩子,甚至堂而皇之跻身高考考场,是不能等闲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