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生产是关系到基本口粮供应的大问题,闽粤东部沿海除了潮州之外,都有严重的缺粮问题,这对东部沿海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
昔人论福建:“闽中有上下四郡,下郡负海,而上郡负山。” 下四郡的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漳州府就是我们说的福建东部沿海区域了。
就总体情况而言,广东的潮州是粮食产区,而福建的沿海四府缺粮情况严重。明初在全国进行了较详细的田地登记,洪武二十六年(1393 年),福建纳税田地为 1 462.6 万亩。据官方的统计数字,北宋时福建已有 1109 万亩田地,经过300 多年的开发,福建田地数仅增加了350 万多亩,这充分说明山地限制了福建田地的开发。 而与此同时,福建人口大有增长,从北宋时的 204 万人增加到 391.7 万人,其增长幅度超过田地,明初平均每户 18 亩、每人 3.73 亩,和北宋时福建每人 5 亩多田地相比,人均占地量下降了一亩多。和国内其他省相比,福建人多地少的情况更为突出,例如明代的湖广省(含今天的湖南省、湖北省)人均 47 亩地,人均占地要比福建多 11 倍。这表明福建发展粮食生产的条件是远远不如外省的。
福建东南沿海的福州、兴化、泉州、漳州四府,也可分为山区与沿海二部分,靠山各县的地理环境类似闽北山区,如安溪县的长泰里参山,“参山林麓丰茂,原田瞴润,其人多因山田之美自饶给”。 “永春为邑在山谷之间,攒峰叠嶂,蹙沓不已。于其断处,始得少衍微平,以为聚落畎亩”。 可是,当地的粮食生产状况不错,“土沃泉膏,率种一斗而收十(石?)之六七,余可食郡中”。 这类县还有福州的闽清、永福,漳州的南靖、长泰,它们都是粮食有余的地区。当然,沿海的山区也有山多地少的地区,如福州的古田,泉州的德化,漳州的龙岩、宁洋等地。这些地区的粮食生产较为困难。
沿海各县的情况较为复杂,其中有良田千顷的三大平原:福州平原上的闽县、侯官、怀安三县,莆仙平原的莆田、仙游二县,漳州平原上的龙溪县,这些平原分别位于闽江、木兰溪、九龙江等三大河流的下游,土壤肥沃,水利发达,种植双季稻或是稻麦三季,主要在这些平原上。元代已有亩税三石米的记载。就明代而言,它也是全国粮食产量最高的区域。可惜的是:这些平原的面积最多不过数百平方公里而已,在福建全省 12 万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中所占比例不大,即使以沿海二十余县范围来说,它所占比例也不大。福建的河流受到山地的限制,下游的冲积平原较小,若像广东、江苏那样拥有一块面积可观的三角洲,福建农业生产的面貌就不一样了。福建沿海除了所谓的三大平原外,其余的田地含沙量太高,渗水速度过快,其实并不适于种水稻。如惠安县的沿海,“山益低,地益夷,气益纾缓,村落繁多,田错布原隰,无深溪大泽以溉注之,常病于旱”。 该县的崇武乡,“地斥卤,无田可耕,惟宜麦、菽、豆、瓜、麻、黍之属”。 《泉州府志》说:“泉之,山带海,海滨地瘠卤,所树艺惟牟麦黍菽瓜蔬之属,绝少粳稻。……合一郡而计之,其为上腴田土不多也。” 何乔远评估晋江沿海区域:“土,瘠土也,海之所绝,山复障焉。土出不丰,百货皆自外至,舟装骡驼数十钟,不能至一石,而官复税之。” 长乐县的“沿海之民,如松下、广石、大小祉,海滨斥卤,以渔为生,每患谷竭,专依浙广米,至则米价差平,不然,其苦饥每甚于内地”。 福建地处南方,一向以水稻生产为主,所以,当地没有水田,人们就自认为是“无田可耕”,实际上还是有可以种麦、菽等作物的旱田。但其产量不高,自不待言。最典型的福清县:“福清土益卤,海益患,其田下下,不蕃粟稷而蕃人。故四人外给恒十之七八焉。”
福建沿海土壤沙化问题在明末已经相当严重了。闽粤沿海在经历宋元时期的大开发之后,自然环境恶化。另一个重要问题是:沿海植被的破坏还导致沿海土壤的沙化。闽粤沿岸线上原有天然的森林防护带,但因木材被砍伐,土壤逐渐沙化,形成越来越多的沙滩。闽粤沿海终年海风迅烈,被海风扬起的飞沙一步一步地侵蚀农民的田地。如金门县,“风烈莫如东方,料罗以上,荒埔茫茫,飞沙填压,不可耕作”。 这是明代就有的情况。长乐县的风沙更为严重,明代长乐县令夏允彝说:“长之民务本力田,罕有弃壤,顾田数日耗何欤,海风飞沙,倏层积,田没沙下,久且成沙阜。数十年之后,沙幸徙,勤者或洗沙出田,然洗之勤,不敌飞之易也。故失田为多。夫计民日加多,而计田日寡,民食何由赡足。滨海者恒祝海不扬波,余为长民祝海不扬沙矣!” 按,近年长乐县在修机场之际,发现了被海沙吞没多年的显应庙。这些地方过去都是居民区,几百年来入侵的飞沙,竟将一座高大的庙宇埋于地下,当地有多少农田被飞沙埋没,可想而知。周之夔论连江县:“自吾家龙塘而下,由荻芦门入海,其地属于连邑。其山多怪石,其田斥卤,岁穰率亩一种。其民舍陆而食于海。厚重少文,其天性也。” 其他如东山岛,原来也是一座有名的沙岛。在过去东山是全省最穷的区域之一。
有些地方的土壤虽然未曾被沙土淹压,但土壤的沙化也导致产量的下降。《同安县志》记载了明代王家彦的《闽省海防议》:“职观地势,自江南以北,沃野千里,不沟不洫。因叹职乡海壖地如巾帨,民耕无所,且沙砾相薄,耕亦弗收。” 福清县的沙地是有名的,福清名相叶向高说:“吾邑滨海,土田瘠薄,又鲜泉源灌溉之利,雨旸一不时,苗立枯矣。” 泉州厦门一带:“卤地斥耕人。” 这类沙壤土地很容易受水旱二灾的影响,大都是雨则水灾,晴则旱灾,粮食产量不能不下降。由此可见,森林植被的破坏,直接导致闽粤粮食生产的下降,养活当地人口是困难的。蔡献臣说同安:“夫同负山阻海,地瘠人稠,闽南之剧也。” 明清时代,闽粤沿海的缺粮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而粮食缺乏,不能不制约当地商品经济的发展。
沿海植被的破坏,对明清时期闽粤手工业也产生较大的影响。首先,沿海森林的破坏,使一些直接依赖森林的产业无法生产。如造纸业,宋代福建沿海的造纸业相当发达,如兴化府,“考宋志,兴化县辜岭村有厚藤纸,彭志莆田县文赋皇茧村有皮纸,近皆辍业。莆人所用纸皆自顺昌等县贩而至者”。 如果明代兴化府已经没有了森林,无法造厚藤纸与皮纸,都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一背景下,沿海一些依赖燃料的手工业便无法发展,《兴化府志》说,“客曰:莆地旧有铁,今无煅者。……宋志:莆海滨有铁沙场,舟载陆运,凡数十里,依山为炉,昼夜火不绝,今望江永丰里有东西灶,安乐里有铁灶,皆不闻有煅铁者,岂地利有时而尽欤?” 实际上,其主要原因不在于铁矿沙原料的缺乏,而在于兴化沿海是福建省植被破坏最厉害的地方,本地没有原料可以供铁矿炉使用。
因此,自明中叶以后,福建沿海的缺粮是十分严重的。《福州府志》有这样一段话:“闽省僻在南服,地狭民稠,水耨火耕,仅足糊口。一逢旱涝,将朝夕之不给是虞,安所望卒岁哉!” 董应举说:“盖闽田少,偷取山海之隙地以耕,即丰年犹仰给于他省。况乎重荒。” “大率城市有肉食者,乡民多菜色耳。” 某年,福州发生了抢粮食事件。许孚远的《题处乱民疏》说:“有闽县学在官生员李章与伊在官父李三,住居省城温泉铺,家资巨万,开铺卖米。伊父子平昔嗜利,与人交易,算至丝毫不让,又执泥不肯零沽……万历贰拾贰年肆月内,青黄不接,邻府俱各缺米,商贩鲜至,省城一时米价骤腾,人心汹汹。” 结果,其人粮店被抢。董应举曾与地方官讨论济荒:“谷米踊贵,半由谷乏,半由禁米,米禁则富者闭籴以徼利,奸商乘急而跃价,棍恶乘禁骗钱而米益贵。此从来积害。如今年五月末,敝乡烂米五升,价至五分,小儿贷银一百七十两买米至乡,而价始减。非一百七十两之米足周海滨,有此米而闭籴者、跃价者恐源源来,而价不得不减也。其后某归,载崇安米仅四十石,以与人。远近相传,莫测多少,而价遂大减。”
对于晚明的福州来说,它的粮食主要来自上游各县与邻省,可是,晚明屡屡出现的海禁,往往导致浙江与广东的粮米无法运到福州,明末周之夔曾说:“闽中原仰上府及海船米相济,今海寇克斥,船米不来,上四府各各禁粜,米又不下,加以数年水旱不齐,稻皆半收。富室蓄积仅足自支,果非藏匿高价,今自此一借之后,上户、中户囊并如洗矣。” 福州的粮荒,每每引起民众的恐慌。如曾异说:“大户少兼岁之储,米粟价稍踊则待哺者嗷嗷,省会今岁米未及千钱一石,较之大江南北,价不能逮半,民情汹汹。” 可见,当时福州严重依赖外来的粮食,若外来粮食供应不足,便会出现粮荒,这说明福州城对市场的依赖。
福州之外,闽南的泉州、漳州二县粮食更成问题。尤其是明代末年,中国气候变冷, 福建沿海经常发生饥荒。万历二十一年六月泉州大灾:“又据泉州府申称:本府所属柒邑,晋南惠同肆县滨海,安、永、德叁县依山,去岁旱魃为灾,所幸广谷通贩,米价不腾,物情乃定。今春以来,地土承久旱枯涸之后,虽甘霖屡降,水积不深,灌注不广,间多不种之田,既而螟蝗为害,根叶俱伤,正当吐实之时,又遇飓风大作,摧折扫荡,殆无虚日。至陆月初旬,淫雨如注,溪水下奔,海潮上涌,滨海禾苗,尽被淹没,负山稻谷,多属糠秕,天祸属邑,捌口嗷嗷。又闻广惠澎五谷不登,迩来米价遂至腾贵,民情汹汹,相率哭泣。” 而同安县的灾荒尤为严重:“同安县申称,本县田土,本来瘠薄,全赖雨泽滋生,今春不雨,其地居高亢者既不得施种,近水者稍得插苗,方在吐穗,突生螟蝗……兼之潮谷不到,米价日腾,贫民束手待毙。” 洪朝选论述同安的灾荒情况:
惟山田则资山泉以灌溉,今秋薄有收成耳。然山田少而平原之田、斥卤之田十居其七八也。……弊县东乡之民,所以养生之具,半资于田,半资于地也。自今春小米不收,今秋棉花不收,豆、芝麻不收,所望者惟田耳,田复不收,复何望哉?是以先卖牛,牛价食尽,则食羊,羊食尽则海菜,海菜食尽则采海榕树叶,采芭蕉根。闻之乡人,海菜、蕉根尚可食也,海榕树之叶,食之辄浮肿,皮裂水流,尽青叶之色,以其性特寒甚也。生计既蹙,粒食又竭,于是行乞者往安溪,佣雇者入山,拾穗者、采蕨根、柯子者,扶携老少,不绝于道。有一乡百十家而仅存五六家者,而强窃盗时作矣。
可见,一旦灾荒袭来,同安一带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查阅何乔远的《闽书·祥符志》的记载,笔者发现:明代福建各府的饥荒发生极不平衡,山区的建宁府虽有自然灾害,但很少发展为饥荒,《闽书》记载的饥荒仅有两次;而沿海的饥荒次数相当多,如泉州府约有 14 次大饥荒,兴化府有 19 次大饥荒。 一旦饥荒来临,人很难生存。同安县某年遇荒:“水而田荒,民半菽,无所得饱,七尺之藏,一抔之土,无所得委蜕。” 这些饥荒往往引起沿海社会的动荡,明人记载:“弘治己未岁,陈公志学起江东来为兴化府长吏,时连岁大祲,地方艰虞,朝夕之间,虑有祸变。公极力营救,幸有以出民于涂炭矣。” 其他各府的情况与兴化有类似之处,“全闽山海之郡半,山郡不患人满,诸海邦食地浅,人溢于土,虽大穰,仅足当他省下岁”,“大户少兼岁之储,米粟价稍踊则待哺者嗷嗷,省会今岁米未及千钱一石,较之大江南北,价不能逮半,民情汹汹”。 有一个福州人说:“自有生以来,仰上地米,仰他省米,偷安度日,别无长虑。有能耕之人,无可耕之地也。” 泉州的缺粮则与种植蔗糖有关:“其地为稻利薄、蔗利厚,往往有改稻田种蔗者。故稻米益乏,皆仰给于浙直海贩。” 何乔远总结:“虽水旱以时,斥卤悉获,尚不足望闽人之腹,而况天为之灾,而寇为之警乎?”
福建的山区产粮有限,不足以供应下游日益增多的人口。于是,商人从沿海运入粮食。晚明有人说:“海滨斥卤,以渔为生,每患谷竭,专依浙广米,至则米差平,不然,其苦饥每甚于内地。” 这段文字反映了福建沿海对海运米的依赖性。明代后期周之夔概论福建粮食市场时说:“夫闽三面距海,山多田少,虽丰岁尚资邻粟。故漳(州)、泉(州)贩之惠(州)、潮(州);兴(化府)、宁(福宁州)贩之温(州)台(州);省会贩之上四郡;上四郡不足,则又贩之江、广。此定界也。” 由此来看,福建粮食市场上的粮食运输可以分为四路,除本省上游运至福州外,还有三路都与外省有关,其一,从江浙运至福宁州、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其二,从广东运至漳泉;其三,从江西运至福建。
在粮食生产方面,福建与潮州有较大的区别。福建沿海多为缺粮区,而潮州的沿海平原以富饶称,“方志南海十郡并列,潮独称古瀛洲云。其地多隰泽良田,宜稻谷。粇稌之美,溢于四方。山海所藏,百物流衍。贾人宾客,重茧而来。” 饶平县的名字,已经说明其粮食生产的状况。“潮属鱼米之乡,素称饶沃……盖潮阳饶富,甲于各邑。” 揭阳县也是以粮食产量丰富著称:“揭地饶沃,一易之田可收数钟,二易之田倍之。然地卑湿谷易红朽,岁耕而岁食之。值狼戾之时,漳泉人率为汎舟之役,转输而去矣。所谓一年、三年之余,无有也。” 普宁县位于揭阳的上游,境内有南山平原,土壤肥沃,一年可以收二季以上的水稻,也是潮州重要的产粮区。 不过,潮州境内也有缺粮的县,在沿海是澄海县,县令王嘉忠评论:“地湿潮咸,宜种禾苗者仅十之四五,每遇飓风淫潦,则一望污莱,或遇旱干则沙土渗涸,灌溉之水不能久蓄,故澄民半不务农,而以鱼盐为生,谷食多往给于揭、潮、三河等处。” 大埔县:“大埔于潮最为荒僻,一水中分,万山层叠。其间耕桑之地,不过山阻水涯,总计得之十一耳。故民生生计甚难。其不沾寸土,则十室而九也。” “漫衍千峦,居民其中,田少山多,民生之资山,甚于资田。” 总体而言,潮州余粮县多,缺粮县少,因此,明代的潮州有大量的粮食运贩福建沿海各县。 不过,到了明代末年,随着潮州人口进一步增长,潮州也感到人口的压力。“又潮称海郡,海水咸卤,不宜于田。凡三农皆藉溪潭以收灌输之功,水少则引之溉田,水多则泄之归海,于是乎岁无涝旱,而田亦无荒废。潮民之以水讼者比比矣,有司者当询其利病以断之。” 潮州首县海阳的粮食供应严重依赖外围:“盖海阳民食西仰给于长乐、兴宁、程乡,东仰给于揭阳。毋令减价,惟在广招。若海运则仰给于高雷。今间高州米船数十,浮海而来。” 潮州沿海缺粮情况的扩张,可能造成闽粤东南沿海粮食市场的波动。
番薯原产于美洲,嘉靖四十四年(1565 年),西班牙人入侵吕宋,将番薯引进吕宋群岛。当时,福建漳州人多往吕宋做生意,很快认识了这一植物。“夷人虽蔓生不訾省,然吝而不与中国人,中国人截取其蔓咫许,挟小盖(篮?)中以来,于是,入闽十余年矣。其蔓难萎,剪插种之,下地数日即荣。故可挟而来也。”
关于番薯的引进,现代学者中,梁方仲先生最早提出番薯是由闽人从吕宋引进的。 查福建古代的史料,对这一问题众说不一,流传很广的《金薯传习录》声称:万历二十一年(1593 年),福建长乐人陈振龙在吕宋行医多年返乡,携回番薯藤,试种成功,其子陈经纶向福建巡抚金学曾报告,次年,金学曾在全省推广番薯,恰逢该年大旱,稻麦减产,唯独番薯丰收,于是,番薯很快在福建各地传播开来。
对于《金薯传习录》的记载,朱维幹先生表示不可信,他甚至说:“《金薯传习录》是出于陈世元伪造事实,以吹嘘自己的家庭,恐不足信。” 他的理由是:《闽书》的“金学曾传”未记录金学曾推广番薯一事。然而,金学曾确实在福建大力推广过番薯,福清人陈文炅的《明都御史金学曾报功祠记》载:“吾融山海之区,东南土瘠而燥,不蕃禾稻,雨泽稍愆,田苗立槁。明万历间,旱魃为虐,野草无青。都御史金勘灾至此,相厥土宜,将外国所传曰地瓜者,教民种之。”
此外,长乐县的祥符志也记载了金学曾在福建推广番薯。可见,金学曾推广番薯,功不可没。但是,陈振龙是否为第一个引进番薯的人,却是可以商议的。因为,陈振龙引进番薯之际,已是西班牙人占据吕宋的 28 年之后,而从西班牙人占据吕宋的一开始,便与福建闽南商人建立了贸易关系,在这漫长的 28年时间内,漳泉商人不知道番薯,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实际上,明代的文献大多说漳州人最早引进了番薯。明代的《惠安县续志》云:“是种出自外国,前此五六年间,不知何人从海外带来?初种在漳州,今侵蔓众与诸郡,且遍闽矣。” 《漳州府志》也有类似的说法:“漳人初得此种,虑人之多种之也。诒曰:食之多病,近年以来,其种遂盛。荒年赖此救饥者众。” 据记载,泉州人的番薯也得之于漳州卫辖下的南澳岛。《亦园脞牍》记载:
万历间,侍御苏公琰有《朱薯疏》,其略曰:“甲申(1587 年、万历十五年)乙酉间,漳潮之交,有岛曰南澳,温陵洋舶道之。携其种归晋江五都乡曰灵水,种之园斋,苗叶供玩而已。至丁亥(1587 年)、戊子(1588 年),乃稍及旁乡,然亦置之硗确,视为异物。甲午(1594 年)、乙未(1595)间,温陵饥,他谷皆贵,惟薯独稔,乡民活于薯者十有七八。由是名朱蓣。以其皮色紫,故曰朱。”
万历甲申年即为万历十五年,此时西班牙人占据吕宋已有 22 年,而南澳岛已种植番薯了。按,南澳岛今属广东,所以,广东学者曾以此为据,说明番薯最早引进广东。但在明代,南澳岛由福建、广东两省共同管辖。其原因是:嘉靖年间,南澳为海寇、倭寇的盘踞地,戚继光率福建水师经过多次交战,方将海寇歼灭。万历四年,决策由闽粤两省水师驻扎南澳岛,福建派出去的是漳州水师。其时,广东因兵力不足,南澳长期由福建水师漳州卫管辖,岛上赋税也由漳州府征纳。由于漳州人将南澳岛当作去马尼拉始发站,所以,南澳岛上的漳州人很多。漳州人从马尼拉回漳州,也是先到南澳岛。明代对吕宋的贸易一直以漳州人为主,泉州人次之。明代万历年间,到菲律宾的潮州人很少,所以,南澳岛的番薯应当是漳州人首先引进南澳岛,然后传播于福建、广东各地。或云:番薯首先由东莞人陈益于明万历八年(1580 年)由交阯引入东莞县。稍后又有吴川人林怀兰将番薯从交阯引入电白县。至于交趾为什么很早就得到番薯,只要了解到在交阯港口经商的多为福建漳州人、福清人,就可知道:其实交趾的番薯也是福建人带去的。
番薯传入南澳后,逐步传播福建、广东两地。据崇祯《汀州府志》记载:“番薯,瘠土之地皆可种,其味甘甜。” 由此可见,明末福建山区已有番薯种植。至于和福建沿海交通的外省地方,可能先于福建山区得到番薯。所以,《龙岩县志》总结:“番薯,种自吕宋而来,由闽而广,万历中始有之。” 但是,番薯在闽粤各地发展很快,泉州沿海的刘五店:“番薯被冈长。” “市买一担终便尔。”
番薯传入福建后,很快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如《泉州府志》说:“番薯,种出岛夷,蔓生,多结根,一亩地有数十石之获,比土薯省力而获多。贫者赖以充腹。” 又如夏允彝所说:“番芋,来自外夷,其味甚香,食者不饥,不择肥瘠,不畏水旱,邑民以佐粟米之匮,较蜀之蹲鸱尤为胜。” 尤溪县的“薯蓣,有红白二种,近有一种蔓生者,红皮白里,谓之番薯,种此省力而获多。贫者赖以疗饥”。 据以上材料,番薯的优点是耐旱、抗涝,所需劳动力少、成本低,高产。其中最大的优点如谢肇淛说:“种沙地中易生,而极蕃衍。” 福建沿海无河流之处多为沙地,诸如长乐、福清、惠安等县,沿海岸线的沙地漫延数百里,而且,由于盛行东风,沙线不断内侵,使沿海沙地越来越多。沿海第二个大患是海水内侵,田地含盐量高,用这两类地种稻麦,几乎是十年九不收。但是,自从出现番薯后,沿海沙地都可以种植番薯,“昔也,陆利在 麦,今也,利在朱薯”。 番薯的出现,取代了各种旱地作物的地位。它的出现,也使沿海的饥荒得到缓解。为福建各地经济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本章着重研究了闽粤两省东部的自然环境及人口压力、粮食供应诸问题。就自然环境而言,闽粤东部沿海区域最大的特点是背山面海。东南丘陵的余脉延续到闽粤沿海,有些山脉或隐或现延伸到大海里,形成了众多的海湾和岛屿。这些海湾和岛屿拥抱着众多的海港,成为沿海民众与南海交通的良港。明朝实行海禁的时代,可以禁止其他省份的私人海上贸易,却无法禁止闽粤两省的海上贸易,与这一点有关。因为,任何港口都可以成为走私船的停泊地,而且这类港口太多,明军无法全部掌控。此外,由于地处热带与亚热带多雨区域,闽粤两省的森林茂密,其中的杉木等树种适宜造船,因此,闽粤沿海民众造船十分容易。不过,在沿海各府中,泉州和福州早在宋代就开始造船,迄至明代,沿海森林大都被破坏,巨木要从上游运来,因明军和官府控制了沿江港口,所以,明代前期福州和泉州两府的海上商业不是最发达。漳州和潮州的情况不同,漳潮位于闽粤两省交界处,森林密布,具有发展造船业的天然条件。而且漳潮二府位置偏僻,天高皇帝远,两省官府经常忽略他们,所以,漳潮两府成为明代私人海上贸易最发达的地方。这是闽粤沿海区域海上贸易的优势。
闽粤沿海区域的另一面是农业发展局限性强。由于山多地少,可耕平原不多。除了潮州外,福建沿海四府都是缺粮区。可是,由于闽粤二省人口增长较快,迄至明代后期,闽粤两省东部沿海都出现人口过剩的情况。因平原有限,可以种植粮食的农田不多,即使他们有很多人口,发展精致农业,但是,地理条件的局限性,使他们在本地无以谋生。因此,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得不寻找更为合适的行业。在这一农业欠发达的背景下,他们必须寻找其他方式谋生。这是闽粤东部海洋经济较发达的原因,因为,蓝色大海的诱惑,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挡的。晚明番薯的引进,使闽潮沿海的粮食生产大为改观,然而,福建沿海需要进口大量的粮食的局面并未彻底扭转,这说明随着番薯的引进,闽潮沿海人口也在增加。因而在海洋文化的背景下,当地从事海洋事业的人口也增加了。
明代后期,闽粤两省的人口中,都有数十万人从事与海洋有关的产业。他们最早是渔民,后来成为船工和海商,于是成为海洋经济的承载者,也继承了宋元以来中国海洋事业传统。他们从事渔业,从事运输,从事商业买卖,进而成为商业巨子。明代从事海洋事业的多为漳潮人,是有这一背景的。事实上,由于明朝的海禁,使全国多数沿海区域的海洋文化遭到挫折,只有倔强的漳潮人仍然从事海洋事业。于是,明代的海洋文化呈现从漳潮向全国沿海各地漫延的趋势。不论漳潮人进入哪一个港口,都会刺激当地古老的海洋文化复苏,从而带动了中国沿海各个港口海洋事业的重新崛起。不过,由于明朝强力的海禁政策,中国传统海洋文化未能在江浙及北方区域大发展,在明代真正有海洋成就的只是福建、广东两省,其中又以福建的漳州、泉州、兴化、福州诸府和广东的潮州诸府得风气之先,经济结构发生较大的变化。中国最早的有规模的海洋经济在这一带打下基础,并且形成了泉州、漳州特殊的生产生活模式。随着泉漳生产模式的推广,中国东南各地的城乡发生巨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