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汉语中,浑与混略同,浑沌与混沌同义,历来是并用的。《三五历》《庄子》《淮南子》等喜用浑沌,《易纬》《左传》《白虎通》等喜用混沌。相近的用词还有浑敦(《山海经》《左传》)、浑沦(《朱子语类》)、鸿蒙(《庄子》)等。写于 17 世纪的文学名著《红楼梦》就有“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发问。《石涛画谱·氤氲章第七》中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周易·系辞下》中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孔颖达解释道:“氤氲,相附着之义。”浑沌与混茫、氤氲等词,也是近义。不同古籍讲的浑(混)沌是多义的或歧义的,但主要含义有以下三种。
古人常用浑沌去描述从周围环境中某些复杂事物到茫茫宇宙的一种自然状态。易家认为,“元气未分,浑沌为一”(《论衡·谈天篇》)。他们把浑沌视为一种整体状态,即元气未分的统一体。《易纬·乾凿度》云:“混沌者,言万物相混成而未相离。”这可以看作是古人给浑沌下的一种定义,虽然表述不精确,但内涵相当丰富。浑沌不是无,而是“有物混成”,是一种实存的东西。浑沌的主要特点是统一体未经分化,古代学者都强调这一点。但在他们的理解中,浑沌不是纯一,不是绝对的同一,它内在地蕴含着万物,是万物相混成的整体,因而内部包含着种种差异。“万物相混”,极言差异之多样、丰厚。只要还处于浑沌状态,这些差异就没有分化,但有内秉地走向分化的可能性。引申而言,浑沌有混乱、无序的一面,但又内在地蕴含着规则、有序的因素,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无序和混乱。看来,古人用浑(混)沌而不用混乱,表现出他们的认识是深刻的。
《老子》一书没有使用浑沌这个词,但它的根本概念“道”其实就是浑沌。老子把道描述为一种恍恍惚惚看不真切的状态,在恍惚中可以觉察有形象、事物、精微,但又尚未构成具体的形象、事物、精微,诚所谓“渺渺蒙蒙不分上下,昏昏沉沉不辨内外”。这种关于道的生动描述,正是古人心目中的浑沌形态。
古人还常用浑沌来刻画天神、怪兽、奇山的形象,创造出许多优美而深含哲理的寓言。最著名的是《庄子·应帝王》所讲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借中央之帝塑造出来的面目未分、浑然一体的浑沌,仍然是一种自然状态,它的存在是有条件的、可以消除的。凿以七窍,使其内在的差异表现出来,浑沌便不复存在了。
汉字是象形文字。浑(混)与沌都从水旁,耐人寻味。按历来的注解,“浑浑”为波相随貌,“沌沌”为水势相随貌,都是一种动态图像,而且指的都是浩荡壮阔的大水。可以设想,古代人无数次地观察过横溢的江河,涛涛洪水之中,泥沙木石共下,万物混杂而为一体,波拥浪推,追逐而去。这样一种天然状态,在他们头脑中产生出一幅整体的、直感式的影像,就叫作浑沌。由此推开去,联想到传说中的上古洪荒年代,那种很少打上人类活动印记的自然状态,无疑也是一种浑沌。推而至极,用来比附茫茫宇宙大系统,其中包含各种可以观察到而又不理解的奇妙天文现象,把它设想为一种万物相混成而又无法分离的浑沌状态,也是顺理成章的。有些思想家(如庄子)厌恶越来越分化的、存在各种纷争矛盾的人类社会,向往真朴自然的原始社会,用浑沌来表述他们追求无为而治、返朴归真的社会理想和逍遥自然的处世哲学,很自然地赋予浑沌以一种理想的社会状态的含义。
西方文化中的浑沌概念起源于古希腊,称为卡俄斯(Xaos),指的是一种原始的、混乱的、不成形的自然状态,但又是一种可以从中生出秩序和规则的世界状态,与中国古代的理解大体相近。
古代思想家已具有演化的观点,浑沌是他们关于世界起源的重要概念。古代中国人从鸡子孕育之类可以直接观察的演化过程中受到启发,设想整个世界生成之前的状态“浑沌如鸡子”(《三五历》),天地合一,阴阳未分。浑沌先于宇宙,浑沌孕育宇宙,浑沌生出宇宙。中国家喻户晓的传说认为,盘古生于浑沌之中,经过一万八千年的发育,奋而开天辟地,阳清上升为天,阴浊下凝为地,浑沌终于演化为宇宙。《西游记》一开头便用诗唱出这一传说:
混沌未分天地乱,
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
开辟从兹清浊辨。
各种古籍一般都把浑沌作为世界生成之前的状态,但看法还有细微差别。
《易纬·乾凿度》提出一种独到的看法,认为世界生成之前的状态也有一个演化过程,经历了不同阶段。“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似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似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混沌。”照此看来,全部演化历程可示为: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混)沌→天和地
提出浑沌不是天地开辟之前的唯一状态,浑沌也是一系列演化的结果,这个思想是相当深刻可贵的。
从现有的资料看,最早提出世界起源于浑沌这一观点的可能是古代埃及人。古希腊的演化思想已非常丰富。古希腊神话诗人赫西俄德(大约生活在公元前 8 世纪)在《神谱》中说:“万物之前先有浑沌,然后才产生宽胸的大地。”卡俄斯(浑沌)存在于创世之前的空间,卡俄斯生下该亚(地)、塔尔塔洛斯(地狱)和厄洛斯(爱情),该亚生乌利诺斯(天)和蓬托斯(海)。赫西俄德称这个卡俄斯为“原始浑沌”。俄耳甫斯教徒的说法有所不同,他们把浑沌理解为深渊,其中有夜和雾,后凝聚起来形成雾卵形,劈成两半,形成天和地,而浑沌则是永恒时间(克罗诺斯)的产物。除开细节之外,这些神话传说在基本思想上与中国古代的传说极为接近。这就是:世界是演化而来的,世界产生之前的自然状态为浑沌,万物借分离之力而从浑沌中产生出来。恩格斯很欣赏古希腊人浑沌观中的辩证思想,曾以赞赏的口吻评论道:“在希腊哲学家看来,世界在本质上是某种从混沌中产生出来的东西,是某种发展起来的东西、某种逐渐生成的东西。”
黑格尔在《哲学全书》第一部中也提到希腊人的浑沌神话:“把物质当作本来就存在着的并且自身没有形式的这个观点,是很古老的,在希腊人那里我们就碰到过,它最初是以浑沌的神话形式出现,而浑沌是被设想为现存世界的没有形式的基础的。”
对西方文化起着重要影响的《圣经》也讲到浑沌。《旧约》开卷第一段第一句话就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虽然经过宗教三棱镜的折射,古人关于世界起源于浑沌的演化思想还是反映出来了。《以赛亚书》中也多次提到浑沌。
赫西俄德不但思考世界的起源,他还想象世界的归宿。他认为,上帝创造的世界虽然完善,但并非不发展的,它包含着灭亡的种子,最终将演化为一种极端混乱的浑沌状态。古代中国思想家似乎没有这种观点,至少是不明确。古希腊人的这种终极浑沌思想,对后来的科学思想不断发挥着影响,直到今天。
浑沌既然被当作一种组成成分未分离的浑然整体,就不可能通过分析的、还原的方法去认识,只能靠直感去领悟,做整体的把握。庄子的中央之帝七窍不分,不能像人那样区分视觉、听觉、味觉等不同信息,但它作为中央之帝能与倏、忽相会,友善待人,必有认识功能。看来,庄子的这位天神就是靠直感去浑沌地认识和把握世界的。当然,老庄不主张认识世界:“智慧出,有大伪。”不过,中国古代思想家或多或少从积极的方面吸取了老庄的哲学,他们设法理解浑沌并把浑沌作为一种认识方式、思维方式。庄子极力推崇的所谓“窈窈冥冥”“昏昏默默”的至道,就是一种深远暗昧、静谧沉默、浑沌茫然的思维状态,一种思维中的浑沌。今天的哲学家称之为浑沌思维,认为这是人类思维发展中的重要环节,也是思维所必经和普遍的现象。
古代哲学家有一种不甚自觉的“思维与存在同一性”的观点,把本来是描述自然状态的浑沌概念引申为认识论概念,描述人类意识的某种状态。他们在谈论自然界的浑沌时,常常涉及人的感知和信息问题,发人深思。既然浑沌是和谐的宇宙产生之前的演化阶段或状态,从思维与存在同一性观点看,浑沌也应是人类条理分明的认识由之演化而来的先前阶段或状态。浑沌代表人类及其个体认识发展过程中早期的朦胧茫昧的状态。引申开来,浑沌常被理解为“不开通”“未开化”“糊涂”“无知无识”的状态,即所谓“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但这种状态并非永存,是可以转化的。像中央之帝那样,一旦开了窍,便进入非浑沌状态了。
所谓浑沌思维,或许在文学艺术活动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严羽在《沧浪涛话》中指出:“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在严羽看来,诗作若达到“气象混沌”的境界,便不能用寻章摘句的方法理解它,必须整体地把握。汉魏古诗单句看来朴实无华,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佳句,但总体上古诗却有不可分解的整体气势和连绵意境。杜甫的名句“篇终接混茫”
,倡导诗词应创造出一种扑朔迷离的氛围,给读者留下思索回味的广阔天地。陶渊明的佳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表明他的文艺创作已达到情真意切、无法或不屑用语言表述的混茫状态。这些经验之谈道出了文学艺术的真谛:无论是文艺创造,还是文艺欣赏,追求的都不是那种逻辑清晰的状态,而是一种朦胧、模糊、浑沌的美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