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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1年上半年就要结束的时候,《审美日本》系列的最后一部书《日本风雅》终于如期完稿,虽说《日本风雅》连同《日本物哀》《日本幽玄》三部书只是《日本古典文论选译》的前期衍生成果,并不意味着此项任务的最终完成,但我还是感觉稍微松了一口气。

对我来说,翻译日本古典文论特别是“寂”论原典的过程,也是对“寂”之美的感受、体悟的过程。两年半以来,除每周二去学校授课之外,我都蛰居家中,埋头伏案,与外界保持最小限度的接触,每天按计划译出固定字数。要把这种生活状态用一个字加以概括,那当然是非“寂”字莫属。对我来说,这种“寂”的状态实际上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如今感觉越来越“寂”了。“寂”的首先是头发,仿佛秋叶,每天都不可挽回地逝去若干。最近,有多日不见的学生对我说:“老师的头发好像更少啦……不过头发少一点,更适合您啊!”学生在5月中旬刚刚听了我做的关于“物哀·幽玄·寂”的一场讲座,大概也是从“寂”的角度才说“更适合”吧。不过,想来,“寂”就天生地“更适合”我么?人及动物的天性似乎就是“动”和“闹”——好活动、好热闹、怕寂寞、爱群聚、喜刺激。然而,假若一味地“闹”而不“寂”,与鸟兽何异耶?如果能把“寂”作为一种“美”来接受乃至享受,那也是慢慢养成、习惯成自然的。我青年时代也很不耐“寂”,二十六岁时因强制自己久坐而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十几年间前后八次发作,苦不堪言。究其原因,似乎是因为那时还没有适应艰苦单调的研究生活,于是身体上出现了抗拒反应。不料四十岁以后,案头劳动的强度更大,坐得更久,腰病反而转好,工作效率反而更高了。与此同时,对忙忙碌碌、跑跑颠颠、奔走东西、聚会社交、出头招风、虚名实利之类,更是兴趣索然,视若浮云,这也是因为有了一点“寂”之心的缘故吗?不得而知。若是,那么“寂”就是人生最好的状态,也是对身心的最有效的疗救。

我体会,“寂”作为一种“审美心”,就是寂然独立、甘于寂寞、乐于平淡、善于调适、以雅化俗、动中取静,以求逍遥超然,苦中求甜,自得其乐;作为一种“审美眼”,就是在寂静中听出大音、在束缚中见出自由、在逼仄中见出宽阔、在单调中见出丰富、在古旧中见出鲜活、在简素中见出绚烂、在平淡中品出滋味、在不美中找到美。因此,“寂”就是将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不仅是一种审美态度,也是一种“风雅”的生活状态,甚至是一种修心养性、延年养生的方法,似乎比西方式的身体锻炼更为有效。记得曾读到已故的季羡林先生九十多岁时与人谈及身体健康的三“不”秘诀,头一条就是“不锻炼”。“不锻炼”而竟然健康,也许正是得益于“寂”之心吧。

“寂”之心不只是中老年人才能拥有,青少年也能拥有。女儿很小的时候,见父母都在看书写作,很多时候只能自娱自乐,例如坐在床上,将纸片轻轻撕碎,一片片地从一个盒子里转移到另一个盒子里,如此可以静静地玩半个小时以上。三年前升初中后,她便开始感受和思考一些抽象问题了,有一次跟妈妈说:整天听课、写作业,累,没有幸福感……。我得知她说出这话,不禁黯然。在现有的教育体制下,家长根本无法向孩子证明这话不对。但是后来她还是很快适应了那种连成年人都望而生畏的艰苦生活,知道如何在繁重的课业之余自得其乐了,她常常要挤出一些时间,关起房门,大声吟唱喜爱的日文歌曲,还常常把日文歌词译成中文,挂在网上与网友欣赏切磋。她可能没有将时间精力百分之百地用于功课本身,但她能够安之于“寂”,又在“寂”中求乐,玩一些无用的“夏炉冬扇”之类的东西,这肯定无益于应试,但从长远来看,我觉得这种生活姿态的确立更为重要。

在翻译俳论、俳谐的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的“寂心”似乎更多了一些。有时为了体验俳人的心境,也忍不住想做个俳人,于是陆续鼓捣出了一些“五七五”调、使用俗语而有韵脚的“汉俳”来。写这些汉俳本是自娱自乐,但是在此也不妨献丑,聊博读者一哂——

今天开春时,我在楼上平台的花池中栽种了各色月季。四月的一天早晨,忽见一朵盛开的花朵中睡着一只指甲大的小甲虫,于是吟咏:

月季香味浓,

一只黑色小甲虫,

安卧花蕊中。

楼上的阳光房里有一棵盆栽的仙人柱(仙人掌科,状高大挺拔,又名“量天尺”),生长缓慢,半年不见其变。不料六月的一天晚间,突然神秘地在顶部斜长出一只花来,花枝加花朵长约二十五厘米,呈清水芙蓉状,堪称奇葩:

五尺仙人柱,

突然发花在顶部,

如同变魔术。

五月底应邀去西安的陕西师范大学主持博士论文答辩并讲学,顺便游华山,在山脚下一饭馆用餐时,发现:

桌下有小狗,

抬腿仰头吐舌头,

想必要吃肉。

于是我把碗里的清炖土鸡块用筷子高高夹起,逗引之。两只小狗竞相跳高,达半米有余,每每得食。由此而对狗心有了一点理解:

店家小狗馋,

瞪眼巴望盘中餐:

骨头留给俺!

炎炎盛夏的黄昏,喜欢在街头餐馆前“风餐”,有一次让服务员把饭桌搬到槐树底下,微风吹拂中:

树下吃晚餐,

槐花飘落在汤碗,

味道非一般。

入夏,北京降下几场大雨,房子四周并无河湖沟渠,但每当雨后夜晚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蛙声或蛤蟆声:

仲夏暴雨后,

屋外蛤蟆叫不够,

入眠有伴奏。

六月底,去山东威海主持东方文学年会暨研讨会,并应邀为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学生做了一场题为“论‘寂’”的学术讲座,不料讲座当晚正逢热带风暴来袭,但还是有七十多位热情的学生冒着暴风雨前来:

打伞穿雨衣,

还是成了落汤鸡,

为了来听“寂”。

八月中旬,初游东北部某国,感慨万千:

处处金光闪,

一江隔开三十年,

半国三代传。

最近半年主要是跟松尾芭蕉及其弟子们打交道,“芭蕉”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关键词。入夏天热,有时早餐也吃几根比一般香蕉口感更好的小芭蕉:

早餐芭蕉甜,

空调就当芭蕉扇,

翻译芭蕉篇。

翻译写作,伏案劳形,深感睡眠是最好的充电,尤其是午睡决不能免。但午睡也会把完整的一个白天切成两段,有些事情做不了。不得已而放弃午睡时,往往眼睛发涩心里烦,真是无奈。一天午睡前写下一首汉俳,算是解嘲:

活儿堆成山,

一摞一本压在肩,

睡个午觉先。

到了半夜,完成一天的任务后,常常感到:

一天劳作后,

浑身都是懒骨头,

刷牙都发愁。

如此之类的“汉俳”,虽不成体统,但也部分地记录了我今年春夏的生活与心情。

当然,这其间也有不“寂”的时候。六月三日至八日,作为无党派的“群众”,应邀随“同心行”考察团走红色路,踏察重庆、贵州。归京,应命撰文谈感想,便赋《十六字令》三首共四十八字,以塞文责。一曰:“山,连绵万里云贵川,踏旧道,回首忆当年。”二曰:“黔,山高路险水湍湍,赤水红,曾是鲜血染。”三曰:“渝,红潮滚滚山水绿,红歌行,不愧红色旅。”以纪此行。同时也感到,在当下滚滚红潮、阵阵红歌中,在大都市的嘈杂喧嚣中,要稳坐在书桌前翻译外国古典文献、思考纯粹的美的问题,非要自己雕琢出一个小小的象牙塔不可。

寂之心可琢玉,文之心可雕龙,古今东西,以美贯之。“寂”虽然是日本古典审美观念,但我以为“寂”之美是超越时代、超越民族的,完全可以为现代中国读者所理解并能调动和激发我们的审美体验。这,也许就是编译《日本风雅》一书的价值之所在吧。

本书以日本现代美学家大西克礼《风雅论——“寂”的研究》(岩波书店1941年版)为主体,又将松尾芭蕉及弟子的俳论及“寂”论原典择要译出,以供读者延伸阅读。其中,《风雅论——“寂”的研究》是迄今为止从美学角度研究“寂”唯一的一部成规模的专著,也可以说是“寂”论研究的经典著作。该书资料较为翔实,分析全面细致,对于我们理解“寂”有很大的启发性。但该书也有不少地方论述牵强、分析不透彻,表述晦涩、絮叨,再加上文中征引了不少古典俳句及俳论,翻译起来非常困难。为了尽可能使译文表意明确,我不得不在个别地方做一些技术上的调整,力图把话说得清楚、明白些。但恐怕仍有不尽如人意甚至错误的地方,期待方家指正。总体说来,《日本风雅》一书所编译的“寂”论文献,对绝大多数读者而言,恐怕还是一个全新的知识领域,要真正读懂读透,是需要有定力和耐心的。故而本书收入“以慢为美”的《慢书单》中,是为趣味高雅的读者准备的一份“慢餐”,相信读者能够通过“慢”读,读出俳味、品出“寂”味来。

2011年8月8日 MjHpkv4nO633JEK4MOy2+ogVQXQ7dgyry6u0PPstV4fANEarQcYI1p3hHfvp/l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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