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在文明发达社会,艺术水准可能越缺乏天真、天然和天性。而这一点,正是人类现代艺术面临的一个本质性困境。
1902 年在马克思文稿中发现一份遗稿,第二年在柏林《新时代》杂志上发表,即著名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它是 1857 年 8 月至 9 月马克思写的经济学手稿的开头部分,《资本论》是对这部著作的逻辑扩展。马克思在这部著作的后部分,以较大篇幅讨论艺术、艺术生产、艺术与社会等问题,揭示诸多艺术机理,对于人类艺术现象有深刻的洞见。
马克思首先揭示了人类艺术的一个本质性特征,即艺术水准与文明发展之间的不对应性。“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人类艺术水准、艺术状况,并不与社会发展同步,艺术本身并不以“文明”昌盛为条件。甚至一定臻至完美的艺术,只能产生于人类原始的阶段。
这里,马克思洞见了“艺术”的一种现象:“某些有重大意义的艺术形式只有在艺术发展的不发达阶段上才是可能的”,即某些具有重大价值的艺术只产生于人类“不发达阶段”。而在“发达阶段”,艺术反而可能是平庸、黯然无光的。
随着文明发展,“当艺术生产一旦作为艺术生产出现,它们就再不能以那种在世界史上划时代的、古典的形式创造出来”,人类一旦有了“艺术生产”,那么这种“艺术”便会失去原始、古典、天真的特质,有了“造做”的成分。
马克思以希腊艺术为例子,指出:“希腊艺术的前提是希腊神话,也就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这是希腊艺术的素材。”希腊艺术的原始情景和文化土壤是“希腊神话”,“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成为希腊人的幻想的基础”,希腊神话不能与“现代性”——诸如“自动纺机”“铁道”“机车和电报”同在。在技术理性的现代性面前,作为人类艺术思维母体的原始神话、古典传说等就会风化,就会土崩瓦解。
为什么现代性会解构艺术的原始基础?马克思指出:“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随着这些自然力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人类能力达不到时,才会诉诸想象和神话;一旦能力所及,想象和神话就会消失。
由此有着极高水准的古典艺术,是与现代性“排异”的。现代性和工业文明理性是人类许多艺术分化、消亡的动因,“阿基里斯能够同火药和铅弹并存吗?或者,《伊利亚特》能够同活字盘甚至印刷机并存吗?随着印刷机的出现,歌谣、传说和诗神缪斯岂不是必然要绝迹,因而史诗的必要条件岂不是要消失吗?”
其次,马克思揭示了人类艺术的另一个本质性特征,即原始艺术或古典艺术不仅是不可复制、不可模拟的,甚至“不可企及”、具有不可超越性。它们具有永久的魅力,“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
那么为什么原始艺术具有永久的魅力?“为什么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在它发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该作为永不复返的阶段而显示出永久的魅力呢?”
马克思认为,因为它处于天真烂漫的“人类童年时代”,“艺术是自然的右手”(席勒),艺术产生(不是艺术生产)自然而然,是与当时原始的一切相得益彰的。它们“对我们所产生的魅力,同这种艺术在其中生长的那个不发达的社会阶段并不矛盾”,它恰恰“倒是这个社会阶段的结果,并且是同这种艺术在其中产生而且只能在其中产生的那些未成熟的社会条件永远不能复返这一点分不开的”。这似乎可以简单归纳为一句话:“原始产生真正的艺术”。
由此马克思强调:“决不是这样一种社会发展,这种发展排斥一切对自然的神话态度,一切把自然神话化的态度;因而要求艺术家具备一种与神话无关的幻想。”排斥了“神话思维”,真正的艺术不可能产生。
在“人类童年时代”,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他们的艺术杰作是“儿童天性”的发散,而“古代民族中有许多是属于这一类的”。“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
在后来的每一个时代,如果说有一定价值的艺术产生的话,那是“儿童天性纯真地复活”的灵光乍现。这里隐含的意蕴是:越在文明发达社会,艺术水准可能越缺乏天真、天然和天性。而这一点,正是人类现代艺术面临的一个本质性困境。
(《深圳特区报》2020 年 9 月 22 日B03 版 理论周刊/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