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苏辙对《诗经》有独到的研究,其《诗集传》既是北宋最有影响的研究《诗经》的著作,同时也是历史上研究《诗经》的重要著作。苏辙对“温柔敦厚”的诗教领会至深。所以,在其著作中,“诗教”的精神无处不在。本文仅就其诗歌,而又专门针对其写给晚辈或与晚辈唱和的诗歌进行探讨解析,从而揭示苏辙“诗教”的本源所自,再现他在教育沐化晚辈方面的诗教精神。文章按相关诗歌的内容大致分为三个方面:努力读书,恬淡乐观;仕则尽力,问心无愧;心怀恻隐,体恤下情。
关键词 :苏辙 晚辈 诗教
北宋是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嘉祐二年(1057)的龙虎榜更是向来为人们津津乐道。原因是不唯此榜人才济济,诸如出于此榜的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蔡确、李公择,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最耀眼的是冉冉升起了两颗巴蜀的文化明星,这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俗称“大小苏”的苏轼、苏辙弟兄,他们与父亲苏洵一起占据了“唐宋八大家”的三席,“于是三人者表见于当时,而其名益重于天下”(曾巩《苏明允哀词》)。如此高蹈而辉煌的事例在中国文化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对于苏辙,通常人们只知道他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而已。就历史的真相来说,苏辙不仅是散文大家,其诗歌也是当时第一流的水平,遗憾的是今人多不了解,苏轼曾说:“子由诗过吾远甚。”(《记子由诗》)而苏辙自己也说:“辙少好为诗,与家兄子瞻所为,多少略相若也。子瞻既已得罪,辙亦不复作诗。然今世士大夫亦自不喜为诗,以诗名世者盖无几人。”(《答徐州陈师仲书二首》之二)又说:“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其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辙虽驰骤从之,常出其后。”(《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苏轼之言,自然不免友于之爱,然苏辙自己也认为前期的诗歌水平或大致与兄相埒。如果我们从似已固化的认知角度考量,苏辙的话或有过于自信之嫌,但从相关文献看来应该还是比较客观的,且看有宋而下对苏辙诗的评价。张耒有诗云:“长公(苏轼)波涛万顷海,少公(苏辙)峭拔千寻麓。”(《赠李德载二首》之二)张耒早年曾从学于苏辙,后又受教于苏轼,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认为苏轼、苏辙的诗歌虽机杼出一,但在风格上却有不同,苏轼诗歌的特点是“浩瀚”,苏辙诗歌的特点是“峭拔”,并未第其高下。南宋周必大云:“吾友陆务观,当今诗人之冠冕,数劝予哦苏黄门诗。退取《栾城集》观之,殊未识其旨趣。甲申闰月辛未,郊居无事,天寒踞炉如饿鸱,刘友子澄忽自城中寄此卷相示,快读数过,温雅高妙,如佳人独立,姿态易见,然后知务观于此道真先觉也。”(《跋苏子由〈和刘贡父省上示座客〉诗》)元代方回认为,苏辙诗歌与苏轼诗各有千秋,难分高下,他说:“子由诗佳处,世鲜会者。”(《瀛奎律髓》卷十)又说:“子由诗淡静有味,不拘字面事料之俪,而锻意深,下句熟。老坡自谓不如子由,识者宜细咀之可也。”(同上,卷二十四)我们的《苏辙诗编年笺注》,正是试图还原历史真相之作 。其他方面,如经学、史学方面的成就,有胜于苏轼,这已经是行家的共识。至于政治上的作为,因为苏辙于元祐间官至副相,颇多建树,则更非苏轼可及。但由于苏轼的才华海涵地负,无所不通,无论是诗词还是散文,甚而至于书法都彪炳了整个宋代,在中国士大夫中独步古今。有兄如此,于是人们对苏辙的关注便多少显得苍白了,这不能不说对苏辙有欠公平。鉴于此,我们的课题“苏辙全集整理与研究”,即旨在全方位弥补这种历史认知的缺失,多角度还原政治家、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苏辙的应有地位。当然,此工程浩大绵长,我们只能是逐一次第而进行之。本文要讨论的,仅仅是我们研究内容的一个方面,即苏辙对晚辈的“诗教”。
所谓诗教,本指《诗经》怨而不怒、温柔敦厚对人的教育作用。《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孔颖达疏:“《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推而广之,凡继承《诗经》的教化精神,用诗歌的形式进行教育的行为都可称之为诗教。我们是将二者结合起来,探索苏辙在传统诗教的基础上如何通过诗歌对晚辈进行教育的。
苏辙对“诗教”的领悟贯彻,远非常人可以企及。盖苏辙对《诗经》研究有素,在宋代乃至于历史上都是大家,其《诗集传》在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对《诗集传》评价颇高,有云:“辙取小序首句为毛公之学,不为无见”,“辙自序又曰:‘独采其可者,见于今传;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则辙于毛氏之学亦不激不随,务持其平者。”正因为苏辙对《诗经》的透彻研究,才使其对“诗教”有独到的领会,所以,他的诗歌创作充分体现了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至于对晚辈的教育化沐,则主要反映在那些与晚辈相关的诗篇中。
苏辙的“诗教”本色,除了与他对《诗经》的研究相关之外,还与其家世有很大的关系。
苏辙家族发源于河北栾城,至唐时苏味道始为光大。苏味道后裔有居于眉山者,经历五代皆不出仕,耕读传家。辙父洵年轻时喜游嬉,“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苏洵《祭亡妻程氏文》)。辙弟兄幼时,母程氏教以诗书,“我独悲子,生逢百殃。有子六人,今谁在堂。唯轼与辙,仅存不亡。咻呴抚摩,既冠既昏。教以学问,畏其无闻。昼夜孜孜,孰知子勤”(《祭亡妻程氏文》)。从苏洵文中,我们知道苏辙弟兄的一部分学问基础来自其母。母教的慈爱,对其精神世界的养成是非常重要的。后苏洵以丁艰,始大发愤闭户读书,凡五六年,经史百家之说无不贯悉。“职方君三子,曰澹曰涣,皆以文学举进士,而君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职方君纵而不问。乡闾亲族皆怪之,或问其故,职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发愤,谢其素所往来少年,闭户读书为文辞。”(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因屡试不中,于是尽以所学授轼辙兄弟,且曰:“是庶几能明吾道者。”轼辙兄弟稍长,又同受学于眉山之宿儒刘巨,学业精进,而后步入仕途。这样的家世背景,以及宦海的风云浮沉,使轼辙弟兄形成了与通常士家大族子弟有别的精神世界。在对晚辈的培养教育中,也体现了他们自身的特色。
要说苏辙对晚辈的“诗教”,不得不说苏辙的为人。苏辙是一位极有责任感的士大夫,无论是为官还是持家皆然。从对家庭来说,他孝敬父亲(因其母早逝,于母亲的孝道文献无征,故云),敬爱兄长,关心妻子,珍视晚辈。苏辙对父洵极尽孝养,嘉祐六年(1061)制科中第,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辙奏乞养亲三年,不赴商州任。关于此事,其间有委屈的成分我们不讳言,但苏洵晚年多病需要照顾确也是事实。苏洵从嘉祐初身体便很不好了,我们试举几例。《祭史彦辅文》:“呜呼彦辅,天实丧之,予哭寝门。白发班班,疾病来加。卧不能奔,哭书此文。”(嘉祐二年)《上欧阳内翰第三书》:“今已到家月余,幸且存活。洵道途奔波,老病侵陵,成一翁矣。洵老矣,恐不能复东,阁下当时赐音问以慰孤耿,病中无聊,深愧疏略。惟千万珍重。”(嘉祐二年)《上皇帝十事书》:“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疏拙,终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诏。”(嘉祐三年)《上梅圣俞书》:“昨适有病,遂以此辞。”(嘉祐三年)《答雷太简书》:“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权衡,以自取轻笑哉。”(嘉祐三年)苏辙乞养亲三年,直到四年后才出仕,即治平二年(1065)三月,出任大名府留守推官。苏辙《颍滨遗老传上》:“是时先君被命修礼书,而兄子瞻出签书凤翔判官,傍无侍子,辙乃奏乞养亲三年。子瞻解还,辙始求为大名推官,逾年先君捐馆舍。”次年(1066)四月,其父洵即卒。应该是苏洵嘉祐末到治平间身体一直不好,身边不能离人,所以直到苏轼“解还”即回朝官判登闻鼓院,苏辙才“求为大名推官”。仅这个“求”字,已足以推翻苏辙嫌官小不做的陈说了。所以,我们觉得,苏洵多病,身边无人照顾才是苏辙辞官的主要原因。对其兄轼,那感动古今的“对床夜语”之约,在苏轼乌台诗案中他冒死上书以己官抵罪的手足之情,祭苏轼文以及墓志铭的沉痛悲怆、字字血泪人所尽知。于妻子,他总是因为自己的贫穷坎坷怀有歉意,而对妻子为自己的付出充满感激。“此身已分长贫贱,执爨缝裳愧老妻。”(《官居即事》)“老妻但坐哭,遗语未肯听。”(《答王定国问疾》)“老妻饱忧患,悲咤摧心肝。”(《次韵子瞻送千乘千能》)“官冷无因得官酒,老妻微笑泼新醅。”(《冬至日》)“老妻怜眼昏,入夜屏灯烛。”(《次韵孔平仲著作见寄四首》之四)作为家长,他对一家的衣食住行,从来心中有数,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方面比起苏轼就强多了。苏轼性格使然,“加以素来不善治生,禄赐所得,随手耗尽”(苏轼《赴英州乞舟行状》),以至于用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计划经济”,“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苏轼《答秦太虚书》)而苏辙则素有经济头脑,于国事。我们只要看看他的诗文特别是元祐年间的一些章奏札子及著作,如作于元祐四年(1089)的《元祐会计叙录》《收支叙》《民赋叙》,就会惊异于他对国家经济状况了如指掌,以及针对具体问题处置谋划的缜密精细。知国如此,治家亦厘然有方,总是能未雨绸缪,凡有所得,更不会“随手耗尽”,如出使辽国时辽人赠与丰厚,他便远想到将来归田后的开支。“顾我何功惭陆贾,橐装聊复助归田。”(《神水馆寄子瞻兄四绝》之四)必定是早早存藏了起来。因为常有储备,关键时便不至过分乏困。“筑居定作子孙计,好事久遭僧佛呵。”(《初葺遗老斋二首》之一)“我老不自量,筑室盈百间。旧屋收半料,新材伐他山。盎中粟将尽,橐中金亦殚。”(《初筑南斋》)晚年居许昌,夺俸之余,还能有余力构筑新房百余间,这当然都与平时的周密计划有关。在苏辙的诗文中,虽然屡屡说到要退隐或者学仙学道乃至遁入空门,但不过是说说而已,他放不下自己的责任,丢不下亲情的温暖和骨肉的眷切。“一生滞念余妻子,百口侨居怯雨风。”(《筑室示三子》)“世味渐消婚嫁了,幅巾缁褐许相亲。”(《余居高安三年晨入莫出》)“功名久已知前错,婚嫁犹须毕此生。”(《次韵子瞻与安节夜坐三首》之二)“万事汝勿告我,婚嫁自毕诸孙。”(《上巳后》)形诸文字时,他素来以向子平为自己的偶像。《后汉书·隐逸传·向子平》:“建武中,男女娶嫁既毕,敕断家事勿相关,当如我死也。于是遂肆意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但事实上他做不到,放不开。不免亲情眷恋,难以割舍。有诗为证:“芝兰生吾庐,一雨一增蒨。本亦何预人,怀抱终眷眷。”(《见儿侄唱酬次韵五首》之一)其中涉及《世说新语·言语》的典故:“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谢安认为子弟与自己无关,不必在心,而苏辙则认为自己不能忘情。看到子弟健康成长,情不自禁感到莫大的欣慰。“闲居玩草木,农圃即师友。养人如养竹,举目皆孝秀。”(《养竹》)虽然,苏辙一生忠贞为国,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从当时参加制科考试时直斥皇帝的过失到后来元祐间弹劾奸佞莫不如此,但对晚辈的舐犊情深则时时令人动容。如苏远夫妇侍奉苏辙南迁,远妻黄氏不幸病逝,苏辙便两次撰写祭文。
追惟平昔,慈祥宽厚。孰云不淑,而止于是?南北异俗,伏腊几废。燔炙豚鱼,渐渍果蔬。承祀宁宾,不异中夏。卒无一言,叹恨流落。逮及启手,脱然而逝。惟我夙业,累尔幼稚。兴言涕落,呼天何益?五里禅室,顷所尝寓。土燥室完,密迩吾庐。权厝其间,毋或恐怖。二子虽幼,资可成就。姑自鞠养,无水火患。犹冀灾厄有尽,天造有复。全柩北返,归安故土。魂而不昧,识此诚意。
妇生名家,有德有容,幼不逮门。缱绻相从,冒险涉瘴,初无咎言。念我厄穷,往反累汝,愧于心颜。瘴病弥月,药石不效,卒殒当年。弱子稚女,踯躅吾侧,念母凄然。汝往莫追,抚此二孙,冀其成人。命降自天,举家北返,与柩俱还。嗟哉吾兄,没于毗陵,返葬郏山。兆域宽深,举棺从之,土厚且坚。种柏成林,以付而子,百年以安。
感情之笃眷沉痛,令人唏嘘。《颜氏家训·归心篇》有云:“世有痴人,不识仁义,不知富贵并由天命,为子娶妇,恨其生资不足,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怛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仍不可与为援,宜远之哉。”苏辙之高风,视儿妇有如己出,何其可敬!元祐元年(1086),苏辙为右司谏,奋不顾身,屡章奏论资政殿大学士吕惠卿“奸险蠹国,残虐害民,乞行窜殛”,却又担心侄迈为吕氏坑害,专门给皇帝上《乞兄子迈罢德兴尉状》:“缘知饶州吕温卿系惠卿亲弟而和卿亲兄。臣有兄子迈见任饶州德兴县尉,窃虑温卿挟恨,别有捃拾勘会。迈今任将及两考,欲乞朝廷体察,特许令候两考满日放罢,赴吏部别受差遣。”慈心拳拳,情溢文辞。
苏辙宽仁厚德的长者之风,对家庭对亲人“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胸怀,也体现在他对《诗经》的诠释中。例如《邶风·北门》“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我。”《毛传》:“谪,责也。”《郑笺》:“我从外而入,在室之人更迭遍来责我,使己去也。言室人亦不知己志。”除毛郑外,后世解诗者如孔疏等大多如毛郑之言把“室人”解为家人。在苏辙看来,《诗经》既然主旨是温柔敦厚,则家人既不会对“我”不理解不同情而横加指责,而“我”作为一家之长,为一家的付出是理所应当的,纵然家人有怨言,“我”亦不会赋诗怨怼,而有责怪家人之意。所以,他解此诗全然与众不同。《诗集传》:“天子之政令既以适我,国之政事复并以厚益我。已事而反,则其处者争求其瑕疵而谴谪之,言劳而不免其罪也。谓之室人者,在内而不事事也。”也就是说,苏辙解“室人”为居朝的臣僚。诗无达诂,不管苏辙的解释是否对,至少体现了苏辙有担当、有胸怀的人格魅力。认知如此,其平生的行事,也正与这一理念相符。
苏辙的居家为人及平生行径,是对晚辈最好的教化,如何生活,如何做人,都能从中找到满意的答案。他给晚辈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下边,我们再对其直接写给晚辈的诗作进行一些分析。
苏辙今存诗歌凡1800多首,我们从诗题入手做了一个大致统计,涉及子侄(包括女婿)孙辈及学生的凡110余首。我们按照诗歌的内容,大致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一些探讨。
耕读世家的传统,自己一生的成长过程,使苏辙对于读书有深切的感悟,他十九岁时便一鸣惊人,进士及第,是天才加上勤奋的结果。“读书犹记少年狂,万卷纵横晒腹囊。”(《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三绝》之一)在写给晚辈的诗作中,他总是鼓励晚辈要勤奋攻读,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条件下,读书都是第一要务。如:
泮水秋生藻荇凉,莫窗灯火乱荧光。图书粗足惟须读,菽粟才供且自强。羽钥暗催新节物,弦歌不废近诗章。腐儒最喜南迁后,仍见西雍白鹭行。
“惟须读”“且自强”“不废”,殷殷之情,充盈诗间。对自家子弟,更是谆谆叮嘱:“家藏万卷须尽读,此外一簪无所恃。船中未用废诗书,闭窗莫看江山美。”(《次韵子瞻特来高安相别先寄迟适远却寄迈迨过遁》)连乘船都要求闭窗读书。“般柴运水皆行道,挟策读书那废田?”(《示诸子》)告诫诸子随时随地都不可废书不读。“少年真力学,玄月闭书帷。”“笑向诸孙说:疏慵非汝师。”(《示诸孙》)“雨遍公田及私亩,学书兼得问筠孙。”(《逊自淮康酒官归觐逾旬而归送行二绝句》之一)“乘田委吏责无多,旧学年来竟若何?开卷新诗可人意,到官无复废吟哦。”(同上之二)上二例是次子苏逊监酒税省亲归来,他最关心的是公事之余,学问有无长进,告诫苏逊回来后不要停止赋诗,且还要时时教孙子苏筠学书法。“养气经年惟脱粟,读书终夜有寒灯。安心且作衰慵伴,海底鲲鱼会化鹏。”(《迎寄王适》)王适为苏辙次婿,当时落第归来,苏辙作诗安慰对方,肯定王适勤奋努力之余,也叮嘱王适还要安心读书,并对王适寄予厚望,勤奋依旧,化鹏有期。为了勉励晚辈珍惜光阴,其告诫真是苦口婆心,情跃笔端:“人生逾四十,朝日已过午。一违少壮乐,日迫老病苦。丹心变为灰,白发粲可数。”(《次韵子瞻端午日与迟适远三子出游》)
在诸多教育晚辈努力读书的诗篇中,我们发现,苏辙与传统士大夫教育子弟有明显的区别。我们知道,珍惜光阴,努力读书是古往今来共同的话题,但通常士大夫教育子弟则多以功名为终极目标,“致君尧舜”是最高的人生追求。而苏辙在写给晚辈的诗篇中,尽管也希望子弟们能考取功名,但表现得十分谦冲和易,不过分以功名相期许,更不苛求晚辈要一飞冲天,做到“位极人臣”。他明白,志向与功名本身并不是一对统一体,功名亦非想象中的那么美好。李斯权倾一时,最后只落得身死族诛的下场。如颜渊、曾子那样安贫乐道未必不是好事。“憧憧亩丘道,岁晚嗟未止。西山有茅屋,锄耰本吾事。”(《登南城有感示文务光王遹秀才》)“士生际风云,富贵若骑虎。”(《次韵子瞻端午日与迟适远三子出游》)“家世本来耕且养,诸孙不可耻锄耘。”(《泉城田舍》)“晏家不愿诸侯赐,颜氏终成陋巷风。”(《初得南园》)“颜曾本吾师,终身美藜藿。”(《和迟田舍杂诗九首》之三)“已觉高轩惭卫赐,可怜黄犬哭秦斯。”(《诸子将筑室以画图相示三首》之二)在他看来,能否从仕,仕途能否通达,那往往非自己能够左右,即或通达,也潜藏着不尽的风险(这既是他对历史的洞彻——苏辙是历史学家,其《古史》在中国史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也是他一生宦海浮沉的经验总结),所以,他教育子弟对仕进要有一种恬淡的心态。能进则进,不能仕进,躬耕田园也不错。他的这些观点,虽然历代诗人们也多有吟咏,似乎已是老生常谈,但我们如果细心比较,就会发现到底是苏辙来得更为真切。其原因是苏辙幼小时便在田园生活中成长,富庶的成都平原曾赋予他无尽的乐趣。关于这方面的描写,苏辙诗集中如《次韵子瞻记岁暮乡俗》《记岁首乡俗寄子瞻》等追忆家乡的诗篇便精彩无似,再现了千年前蜀地乡村的温馨和谐。他的这种经历,也体现在对《诗经》的诠释中。如《卫风·十亩之间》:“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传统的解释如《毛传》《郑笺》《孔疏》等基本上都是认为卫地被侵削,小民无所居云云,而苏辙解云:“此君子不乐仕于其朝之诗也,曰虽有十亩之田,桑者闲闲,其可乐也,行与子归居之。夫有十亩之田,其所以为乐者,亦鲜矣,而可以易仕之乐,则仕之不可乐也甚矣。”也正因为这样的背景,他才会把功名看得相对恬淡。“诸子才不恶,功名旧有言。穷愁念父母,心力尽田园。志在要须命,身闲且养源。”(《示诸子》)虽然“志在要须命”,但“养源”则是不能忽视的,即官可以不做,但个人的学识和精神培养不可一日有缺。这和韩愈《答李翊书》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比较起读书做学问来说,他认为个人的风操品节最为重要,文章则为“细事”,“已矣石室老,奄然三十年。遗孙生不识,妙理定谁传。孔伋仍闻道,贾嘉终象贤。文章犹细事,风节记高坚。”(《外孙文骥与可学士之孙也予亲教之学作诗俊发犹有家风喜其不坠作诗赠之》)
此外,苏辙强调勤奋上进,还要求晚辈要开朗乐观,有昂扬奋发的朝气,随时有一个好的心态。其间最典型的是针对女婿文务光而发的“少年勿作老人调,被服荣名慰所思”(《次韵王适兄弟送文务光还陈》)。苏辙觉得文务光诗文太过颓唐,为不吉之兆,故规劝之。后来,文务光果然不幸早逝。苏辙《王子立秀才文集引》:“然务光之文悲哀摧咽,有江文通、孟东野感物伤己之思。予每非之,曰:‘子有父母昆弟之乐,何苦为此?’务光终不能改也。既而丧其亲,终丧五年而终。予哭之恸,曰:‘悲夫,彼其文固有以兆之乎!’”苏辙推扬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他说:“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上枢密韩太尉书》)文气之说,为论文者所常道及,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韩愈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曹丕所谓气,强调个人的资质,天生的禀赋,作家个体内在的修养和对事物的领悟;韩愈所谓气,主要是强调儒家的道统即仁义之道,要作家因循传统,恪守正道,自然气盛则文宣;而苏辙的气,则是重在作家自身的境界、阅历、气韵,从而培养一种充满自信,敢于直面一切艰难挫折的浩然心胸。正因为此,苏辙一生,不管如何坎坷,他都能随遇而安,泰然面对一切艰难挫折,表现在诗作中,也秉承了“怨而不怒”的诗教精神。文务光所缺乏的,正是浩然之气,故苏辙批评其作“老人调”,希望他能够振作而奋起。可惜文务光器局已就,“终不能改”而壮年夭亡(务光为文同第四子,死时当只三十多岁)。
关于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学人们从来津津乐道的是苏轼如何旷达,如何随缘自适,其赠王定国歌儿柔奴《定风波》词中“此心安处是吾乡”一语更成为千古绝唱,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苏辙不亚乃兄的乐观恬淡,随遇而安,将勤奋读书作为毕生精神第宅的高操。
苏轼、苏辙弟兄的儿辈们因为政治上的牵连,仕途多不显,苏辙在世时,只有苏轼长子迈曾做过县尉、县令,苏辙幼子逊曾监过淮西酒税,女婿曹焕(字子文)曾做过山阳令。所以,苏辙对相关晚辈从仕的教育偏少。检索诗集,仅得四首,其中三首诗亦颇有深意在焉。次第论说如下:
老去那堪用,恩深未敢归。谁能告民病,一一指吾非?
尔赴河间治,无嫌野老讥。仍将尺书报,勿复问从违。
畴昔南迁海上雷,艰难唯与汝同来。再从龙尉茅丛底,旋卜云桥茘子堆。相与闭门寻旧学,谁言复出理官醅。乘田委吏先师事,莫学陶翁到即回。
囊空口众不堪闲,却喜平生得细论。鹤发进封偿旧德,彩衣听讼勉平反。楚风剽疾观新政,浙水萧条咏旧恩。记取老人临别语,茶瓢霜后早相存。
第一首作于元祐五年(1090),苏辙出使辽国归来,任御史中丞,苏轼长子苏迈为河间县令,诗是为苏迈赠行的。开首两句谦言自己本已被弃置不用了,回朝任职很感惶恐,接下来两句是对过去为政的反省,遗憾的是没有人会再向自己指出行政得失,为以下启发苏迈张本。这两句看似平常,实际上是苏辙治民的经历和心得。我们回顾苏辙的仕履,他从治平二年(1065)才正式入仕,但一直是做幕僚、监税、教授之类,并没有亲自临民治事。直到元丰七年(1084),起为绩溪县令,才算正式治民事。但时间很短,八年二月到任,九月即离任。虽然为县令只有半年时间,且曾“一病五十日”(《复病三首》之三),但我们从苏辙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是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的:“老令旧谙田事乐,春耕正及雨晴天。可怜鞭挞终无补,早向丛祠乞有年。归告仇梅省文字,麦苗含穗欲蚕眠。”(《汪王庙》)对于百姓,苏辙不愿用刑催科,先是从俗祭拜神灵而乞丰年。而“归告仇梅”云云,才是自己为政的目标。仇,指仇览,典出《后汉书·仇览传》:“仇览,字季智,一名香,陈留考城人也……劝人生业,为制科令。至于果菜为限,鸡豕有数,农事既毕,乃令子弟群居,还就黉学。其剽轻游恣者,皆役以田桑,严设科罚,躬助丧事,赈恤穷寡。”梅,指西汉梅福,尝数上书言政事。“来时稻叶针锋细,去日黄花黍粒粗。久病终惭多敝政,丰年犹喜慰耕夫。”(《辞灵惠庙归过新兴院书其屋壁》)离任时因为该年丰收,于是心境大好,与民同乐。“百家小邑万重山,惭愧斯民爱长官。粳稻如云梨枣熟,暂留聊复为加餐。”(《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三绝》之二)难得的是,苏辙为政时间仅半年,却深得民心,且颇有成效,绩溪百姓对苏辙已是十分难舍,苏辙同样也依依眷恋,为之“暂留”而慰民情。“谁能告民病,一一指吾非”是对任绩溪令时的总结、回味,接下来的“尔赴”两句,则是叮嘱苏迈一定关注民间疾苦,不要嫌弃治下父老的批评。看似平淡,实际上是将自己治县的心得要诀授予苏迈。末尾二句,是希望苏迈要时常寄书,不要因为境遇的逆顺而音信断续。
第二首作于大观元年(1107)秋冬之交。我们知道,绍圣元祐党禁,党人子弟皆不得从仕。至大观元年,因为大赦,党禁稍松,党人子弟才多少有了一点机会。加之当时苏辙家累太重,凡百余口,旧有积蓄或已然罄尽。生计所迫,故使苏逊从仕,这我们从其堂兄苏过诗中可以得到印证。
丈夫志四方,弹冠苦不早。终童来请缨,贾谊试三表。二子俱弱冠,功名满怀抱。要非江湖士,未易语枯槁。君年逾三十,闭门试幽讨。父兄逼从仕,揽辔方稍稍。久安田舍乐,宁坐元龙笑。白发始为郎,定似冯唐老。效官曲蘖间,区区营一饱。虽知浆馈薄,要使人无保。淮蔡山川美,民淳足鱼稻。作诗慰所思,梦绕池塘草。
“父兄逼从仕”,知苏逊本身是不愿意去做这个小官的,是因举家衣食之忧而勉强从仕。“相与闭门寻旧学,谁言复出理官醅”,亦可知出于无奈。正因为如此,苏辙诗才勉励苏逊要安心职守,并以孔子曾做过小吏相劝勉。此典出《孟子·万章下》:“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苏辙一方面是说孔子曾为小吏,以此勉励苏逊,而其中另有深意在焉,是要苏逊向孔子学习,凡事尽职尽责。盖孔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恪尽职责,心无旁骛,在其位则善其事,不做脱离实际之想。苏辙一生,也是如此躬行的。他的政治抱负极高,其心目中的偶像是周代的仲山甫,其《诗集传·大雅·烝民》有云:“此诗言仲山甫,其始曰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此与汉胡广、赵戒何异?其终曰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此与汉汲黯、朱云何异?胡赵柔而陷于佞,汲朱刚而近于狂,如仲山甫内刚外柔,非佞非狂,然后可以为王者之佐,当天下之事矣。呜乎!非斯人,其谁与归?”虽目标如此,但他从来是脚踏实地,陈力就列,在什么位置上就做好什么事。做书记之类,将自己的文才和职守发挥到极致;做教授,对学生教导有方;做县令,半年而成就斐然;做谏官,弹劾奸佞不遗余力;做户部尚书,对全国财政了如指掌;做门下侍郎,进贤而退不肖,除弊而立新。就连在筠州监酒税,一个人做了三个人的事,他也是毫不苟且,勉力尽善。《东轩记》:“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特别是元祐在朝的九年时间,治政能力卓然挺出,雷厉风行,厥功甚伟。南宋何万《苏辙覆谥议》:“是以九年之间,朝廷尊,公路辟,忠贤相望,贵幸敛迹,边陲绥靖,百姓休息。君子谓公之力居多焉,信也。”苏辙的经历,苏逊心里当然十分明白的,所以一言以蔽之。“莫学”语同样是寓意深长。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孟子·万章下》)这一句既是对“逼”苏逊从仕的委婉歉意,又要告诫苏逊千万不要因嫌官小委屈而如陶潜挂冠归去。当然,在苏辙潜意识里,何尝不希望苏逊从此步入仕途而将来有所作为。
第三首作于政和元年(1111),是送女婿曹焕赴任诗。曹焕的父亲曹九章曾做过光州知州,苏辙勉励曹焕要继承发扬父亲的美德,在任一定要注意平反冤狱,不能让百姓无辜获罪。平反,典出《汉书·隽不疑传》:“每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不疑:‘有所平反,活几何人?’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为饮食,语言异于他时;或亡所出,母怒,为之不食。”曹焕父早于元祐三年(1088)去世,苏辙有《祭曹演父朝议文》。是时唯其母尚在,且其母将随曹焕同赴任所,故苏辙用隽不疑遵母训平反冤狱的典故训导曹焕,要求他治狱务必公允平正,不可冤屈于人。同时,苏辙还从民风习俗的角度教导曹焕要因势利导。剽疾,语本《史记·留侯世家》:“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谓楚地民风剽悍,百姓对于新任的县令拭目以待,其到任后,凡事当小心在意。提醒之余,又担心曹焕心生畏怯,于是又宽慰曹焕说也不必太过紧张,“浙水萧条咏旧恩”,是说曹焕父曹九章尝为光州太守,在光州留下的善政为百姓所铭记,自然会对你有特殊的感情,这将是你推行政令最为有利的因素。苏辙思虑之详密,情致之殷殷令人叹为观止。
三首诗虽然时地与背景有别,但主旨却是殊途同归,不外是教育子弟仕则尽力奉职,黾勉奋发,做到俯仰无愧于心。
恻隐之心本来是儒家的一贯宗旨。所谓恻隐,即同情,怜悯,主要是针对弱者而言。《孟子·公孙丑下》有云:“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将有无恻隐之心提高到人与非人的区别。苏辙对《孟子》有深湛的研究,尝撰《孟子解》二十三章,他的恻隐仁爱之心无处不在。我们试举苏辙作于元祐元年(1086)的一篇短文而窥其精神境域之一斑。
右臣窃见英州别驾郑侠,昔以言事获罪,投窜南荒。侠有父年老,方将献言,自知必遭屏斥,取决于父。父慨然许侠,誓不以死生为恨。而流放以来,逮今十年。屡经大赦,终不得牵复。父日益老,而侠无还期。有志之士,为之涕泣。况自陛下临御,一新庶政,凡侠所言青苗、助役、市易、保甲等事,改更略尽。而侠以孤远,终无一人为言其冤者。臣与侠平生未尝识面,独不忍当陛下之世,有一夫不获其所。是以区区为侠一言,伏望圣慈,特赐录用。使其父子生得相见,以慰天下忠直之望。
虽然大家都同情郑侠的遭遇,但却无人为之申冤。苏辙与郑侠素不相识,却挺身而出,为郑侠专上奏状,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情操感人至深。郑侠终因苏辙仗义执言的奏状而被赦归。《宋史·郑侠传》:“哲宗立,始得归。”
在国家大政方针的层面,苏辙在宋王朝与辽国和西夏的关系上一直主张和睦,对挑动边衅的种家及王韶等从来持批评态度,不仅在章奏中时时予以抨击,在其《诗集传》中也借题发挥,如《大雅·召旻》传曰:“由此观之,辟国以礼,蹙国不以礼,皆非用兵之谓也。近世小人欲以干戈侵虐四邻,求拓土之功者,率以召公借口。此楚灵、齐愍之事,桓文之所不为,而以诬召公,乌乎殆哉!”究其本源,也是出自儒家的爱人之心,知道兵家是凶器,战争的结果是给人民带来灾难。
家世的背景,使他对下层百姓的生存状况有非常直接的体察,故其一生有许多关乎百姓生存的诗文和奏札。甚至于对敌国的百姓,也充满了同情和关切。且看他元祐四年(1089)充任贺辽国生辰使写下的二十八首诗中的两首。
奚田可耕凿,辽土直沙漠。蓬棘不复生,条干何由作?兹山亦沙阜,短短见丛薄。冰霜叶堕尽,鸟兽纷无托。乾坤信广大,一气均美恶。胡为独穷陋?意似鄙夷落。民生亦复尔,垢污不知怍。君看齐鲁间,桑柘皆沃若。麦秋载万箱,蚕老簇千箔。余粱及狗彘,衣被遍城郭。天工本何心?地力不能博。遂令尧舜仁,独不施礼乐。
作者对辽人的生存环境寄予深深同情,说辽人生活在沙漠里,其地往往草木不长,何以为生?叩问天地何以如此,让辽人艰难无托。再比较中土特别是江南鱼米之乡的自然条件,“余粱及狗彘,衣被遍城郭”,何其富庶!于是直斥上天不公,使得大宋皇帝的仁爱不能施及穷荒之地。苏辙悲天悯人的神情如在我们眼前。又如:
虏帐冬住沙陀中,索羊织苇称行宫。从官星散依冢阜,毡庐窟室欺霜风。舂粱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我来致命适寒苦,积雪向日坚不融。联翩岁旦有来使,屈指已复过奚封。礼成即日卷庐帐,钓鱼射鹅沧海东。秋山既罢复来此,往返岁岁如旋蓬。弯弓射猎本天性,拱手朝会愁心胸。甘心五饵堕吾术,势类畜鸟游樊笼。祥符圣人会天意,至今燕赵常耕农。尔曹饮食自谓得,岂识图霸先和戎?
“舂粱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秋山既罢复来此,往返岁岁如旋蓬。”恻隐之余,对北宋敦睦邻邦尤其是真宗时的决策再一次肯定。总北宋一朝,欧阳修、刘敞、韩琦、苏颂、王安石、宋祁、余靖、王珪、吴奎、范镇、苏辙、沈遘、陈襄、刘挚、王钦臣、彭汝砺、张舜民、刘跂等都曾使辽,且多有诗文记咏行踪。
因为苏辙对于农耕的辛苦有切身体验,所以对农夫的怜悯、体谅更加真挚而温暖,传统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等级观念于他而言相对淡薄。例如他在《诗集传·魏风·园有桃》中云:“园有桃,则食桃非其园之所有则不食矣。然则不耕者不可以食粟,不织者不可以衣帛。仁人君子,不得坐而治民矣。此孟子所谓许行之道,魏人则有治此说者也。夫必耕而后食,小人之所谓难也,而有人焉且力行之,尚有非之者哉?维君子忧其不可而歌谣以告人。”正因为知道稼穑之艰难,才会有如下的感人篇章。
欲收新麦继陈谷,赖有诸孙替老人。三夜阴霪败场圃,一竿晴日舞比邻。急炊大饼偿饥乏,多博村酤劳苦辛。闭廪归来真了事,赋诗怜汝足精神。
外孙文九入村主持收麦,自然要雇请当地村民。临行之时,苏辙唯恐文九不能体恤帮工的乡邻,而先予告诫。急炊大饼,是说要让村民吃饱吃好而后干活。多博村酤,是说在劳作之后,要多买些酒食慰劳村民的辛苦,考虑得何其精细!苏辙善良厚道的风貌呼之欲出,而同时也是对文氏外孙的最为直接而深刻的诗教。
雪寒近可忧,麦熟远有喜。我生忧喜中,所遇一已委。平生闻汝南,米贱豚鱼美。今年恶蝗旱,流民鬻妻子。一食方半菽,三日已于耜。号呼人谁闻,愍恻天自迩。繁阴忽连夕,飞霰堕千里。卷舒惊太速,原隰殊未被。贫家望一麦,生事如毛起。荐饥当逐熟,西去真纳履。
这是苏辙和其长子苏迟的诗,苏迟的诗今已佚。诗因下雪而展望来年麦子当获得好收成,这固然是瑞雪兆丰年的老调,但苏辙从眼前的喜悦而回想到当年夏粮的无收,田家卖儿卖女的悲惨情景,官方没有人在乎百姓的死活,号呼无人理睬。“愍恻天自迩”是对当政者的辛辣讽刺,人间无情,而上天有怜悯恻隐之心,降下了大雪。但苏辙又担心下雪的时间是不是太短暂了,恐怕浸润还不能遍足,进而想到贫寒之家的生计都寄托在来年的麦收上,纵然丰收又何济于“毛起”的生事。这和唐代杜甫的悯农、元白乐府的为下民鼓呼的精神一脉相承。唱和苏迟的诗,把自己的悯怜下情的精神世界和盘托出,晚辈自然会从诗中获得共鸣和教益。
少年食稻不食粟,老居颍川稻不足。人言小麦胜西川,雪花落磨煮成玉。冷淘槐叶冰上齿,汤饼羊羹火入腹。五年随俗粗得饱,晨朝稻米才供粥。儿曹知我老且馋,触热泉城正三伏。田家有信呼即来,亭午驱牛汗如浴。吾儿生来读书史,不惯田间争斗斛。今年久旱麦粒细,及半罢休饶老宿。归来烂熳煞苍耳,来岁未知还尔熟?百口且留终岁储,贫交强半仓无谷。
这首诗最感人的是“吾儿”后数句,诗不直接说苏逊不会与佃户争利,而是从儒家传统的角度首先肯定苏逊受诗书的陶冶,禀性淳厚,不会与佃户争利,这是对苏逊先予告诫,切不可有悖于儒家仁者爱人的传统美德而争升斗之短长。接着说当年因为旱情严重麦子歉收,要苏逊只收一半租子。怕苏逊担心家中存粮不多有所犹疑,又告诉苏逊挖上一些野菜如苍耳之类也可凑合度日。自家虽然有百口之众,但计划着一年也不会挨饿。比上不足,比下已绰绰有余,要知道,那些贫穷人家大多是没有存粮的。从诗的内容看,当时苏辙一家生活也并非多么丰饶甚至有些拮据,但苏辙“烂熳煞苍耳”却又让人为之一粲。盖杜甫《驱竖子摘苍耳》有云:“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蓬莠独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老杜尚且如此,我辈何尝不可。这里更有趣的是,苏逊又名苏远,而苏逊的仲兄名适。苏辙有意以此调侃,想来苏逊读到此句,定当为老父的诙谐而一笑莞尔,进而心悦诚服地按老父的吩咐去处理麦收事宜。
还有,作于政和二年(1112)夏的《喜雨》诗,显然也是告示儿孙辈的。盖苏辙是时已老病蹒跚,来日无多了(当年十月三日即下世)。
一旱经春夏已半,好雨通宵晓未收。气爽暂令多病喜,来迟未解老农忧。力耕仅足公家取,遗秉休违寡妇求。时向林间数新竹,箨龙腾上欲迎秋。
“寡妇”云云,语本《诗·小雅·大田》:“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苏辙《诗集传》:“时雨既降,斯民急其上,先忧公田而后其私。及其成也,田有余谷,力不能尽,故以有余为鳏寡之利。”诗教本源,也于此昭然可见。迟暮残阳,依然不忘教导儿孙辈怜悯穷苦。最后两句,寄寓的是对自己儿孙辈的茁壮成长欣慰有加。读此诗句,一个善良仁爱、温润慈祥的儒者形象恍如目前。
苏辙诗集中,对晚辈有所批评的诗仅有一首,即和次子苏远的一首诗。然而,却又是那么温和而言近旨远。引而不发,跃如也。附引于此。
元明散诸根,外与六尘合。流中积缘气,虚妄无可托。弊陋少空明,妇姑相攘夺。日出暵焦牙,风来动危萚。喜汝因病悟,或免终身着。更须诵《楞严》,从此脱缠缚。
以上,我们从三个方面浅论了苏辙的“诗教”,结合具体的诗篇,努力溯其本源,析其内涵。正如前边所及,本文讨论的“诗教”,是狭义的,是仅从苏辙的诗歌着眼,而又局限于苏辙写给晚辈或与晚辈唱和的诗歌。其实,如果谈苏辙著作中体现的“诗教”精神,则其他著述中亦可见到,我们将在后续的研究中再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