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地坛,临近北京城的北二环,与二环内的雍和宫、孔庙隔河相望,地处北京城的繁华街市。园外,人流车流穿梭不息;园内,红墙坛庙清幽静谧。每次来到园中,或漫步,或奔跑,或在神庙前伫立,或在路旁长椅上小憩,总能让我远离喧嚣尘世,变得安详平和。比起紫禁城的巍峨壮观,地坛显得自然亲切,体量不大,院落不多,红墙不高,既有帝王祭祀的庄严神秘,又有大地的苍茫质朴,园中广植的柏树和松树四季常青,与红墙坛庙相互映衬,使整个公园尽显空灵肃穆。
地坛的柏树最多,方泽坛周围的古柏群落,神库附近的柏树林,还有斋宫、神马圈附近散落的松树,成就了地坛最独特的颜色。每天在园中奔跑,与柏树相遇相识,是一种缘分,更是一种默契。曾经登顶高山,望见过仞立万峰之上的迎客松,赞叹其巍峨壮美的同时,却也明白,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也曾到过远离城市的庙宇,看到过与端庄肃穆的佛像一直相伴的松柏,感叹其仙风道骨的同时,却也明白,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因为在我心中,它们都与我相隔遥远。然而,地坛的柏树,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可以仰望,也可以亲近,让我在喧闹中,聆听他的静默;在雾霾中,吸吮他的清凉;在茫茫尘世之中,变得冷静而淡定。
方泽坛周围有上百株的古柏,都有着上百年的树龄。古柏的树干粗壮挺拔,直冲云霄,斑驳的树干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皱纹,见证着日月轮回。间或有几棵粗大的树桩上,缠绕着凌霄花藤,藤绕着干,干依着藤,巍然挺立,静静地守护着红墙环绕的祭坛,任由时光流逝。站在古柏林中,顺着斑驳的树干,仰头向天空望去,一个个葱茏的树冠,繁茂的枝叶,你连着我,我攀着你,织成一张绿色的帐幔,苍翠弥天,太阳的光亮透过点点缝隙,透射下来,洒下斑驳的光影,带走曾经与过往。
在方泽坛的西南角、西北角以及南棂星门外东侧,有三棵“将军”级古柏,树龄超过四百年,分别被后人尊称为“老将军”、“独臂将军”和“大将军”。虽饱经风霜雨雪,依然老当益壮,舒展着青枝绿叶。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老人们喜欢在古树下晨练,面对着古树,抬抬臂、捶捶腿、伸伸腰,他们的动作虽然有些吃力迟缓,一招一式却很是认真,吐纳呼吸,舒缓平和,仿佛在与古树进行着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老人们常说,这些古树是神树,在树下说话声音要小一些,对他们要有虔诚和敬畏之心。
在园中奔跑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发现,古树上挂着各色各样的小牌子,于是,常常在跑步之后,一边做着拉伸放松,一边仔细地辨识着这些小牌子。每一棵古柏上挂有一个红色和一个蓝色的方形小牌子,分别清晰地标示着树龄在三百年以上的明朝古树和树龄在二百年的清朝古树。在方形小牌子下,还有一个树叶形状的绿色牌子,标示着领养人的姓名和领养期限。地坛树木认养活动已经开展多年,经过园林师傅们的精心养护和老百姓们的爱心捐资,园子中的古柏树得到了有效保护,长势良好。不仅是古树,园中的槐树、杨树和银杏树上,也挂上了领养人的铭牌。来园子的人,爱园子里的古树,爱园子里的一花一草,爱园子里的一切,就像爱自己的家园一样,精心呵护着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园子。地坛里的参天古树、绿地苗圃、药用植物,将昔日的皇家坛庙衬托得愈加壮美。
柏树不惧严寒酷暑,枝叶婆娑,四季常绿,成就了地坛特有的绿色。看似平凡普通的柏树,在不同季节里,呈现出不一样的绿色底蕴。春天,它默默生发着葱绿,映衬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夏天,它悄悄浸染着墨绿,撒下一片片阴凉;秋天,黄绿的鳞状叶子间,挂着一个个碧玉般的球果;冬天,它的苍绿昭示着生命的不屈与坚韧。曾经在深秋时节,在古柏林中,见到一位老人在捡拾着古柏树上落下的果实。老人对我说:“柏树全身上下都是宝。”柏树的芳香,清热解毒、燥湿杀虫;柏叶,轻身益气、去湿生肌;柏子仁,养心安神、润肠通便。柏树,因广栽于寺庙之中,让它蒙上过多的神秘色彩,在老百姓心中,柏树是百木之长、长寿之树。
2020 年的春节,假期格外漫长,天气格外阴冷,少了游人的地坛,格外安静,西风吹过,柏树上掉落下一个个柏子果实,落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似乎能够听到果实落到地上的声音。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打破了园中的安静,它们时而飞上树梢歌唱,时而飞落在路上,悠闲地捉食着树上落下的柏子仁。我每天跑进地坛,看到了绿色,就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在祭坛的红墙外,我慢跑着,一圈又一圈,密密实实的古柏林,静静地环绕着我;在宽阔的主干道上,我飞奔着,来来回回,路旁的柏树直直伫立,远远地护卫着我;在窄窄的小路中穿行,低矮的柏树枝叶,随风摇曳,轻轻地抚慰着我。
古柏的宁静伫立,让我奔跑的脚步,变得踏实均匀,不再惶恐慌张;古柏的清香,让我的呼吸,变得均匀舒畅,不再急促紊乱。在天地之间,我仿佛在与其他生命一起奔跑,与柏树一起,在战严寒、抗风雪,他们经受住了考验,我也能经受住考验。在静谧的树林中,我默默祈祷着,病毒可能侵蚀人的躯体,却不能摧垮人的精神。
下雪了,初春的这场雪,纷纷扬扬,下得格外大,从早到晚,下得格外长。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捂着厚厚的帽子,戴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像往常一样,来到地坛。寂静的公园,变成了一个银色的世界,雪中的柏树,银装素裹,别样的美丽,一片片叶子像一只只伸开的手掌,捧起漫天飘落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叶子上的雪越落越厚,枝杈用力地托举起叶子,一个个毛绒绒的雪球挂在树梢上,晶莹洁白。一阵风刮过,树枝颤一颤,雪球从树梢籁籁地落下来,轻盈飘去,无声无息,不一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茫茫飞雪中,我奔跑着,雪花落在了我的肩上、头上、脸上,轻轻的,凉凉的;我精神振奋,步伐有力,脚踏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整个祭坛银纱素裹,红墙之上的黄色琉璃,落满了晶莹的雪花,瓦映衬着雪,雪滋润着瓦,金黄亮丽,我听到了大地的召唤,看到了生命的希望。
(2020 年 2 月 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