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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章

透蓝的天空中,挂着火球般的太阳,树上知了的聒噪声让人更觉烦躁,柏油地面被烤得滚烫。我走在路上,隔着鞋底都能感觉到烫脚。

超市自动门打开,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我取下墨镜,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从货架上拿了瓶矿泉水,走到柜台前排队结账。我前面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把手里一堆汗津津的零钱摊在柜台上,他个头不高,踮起脚认真地数着零钱,女孩站在他身后,抬着头眼巴巴望着广告牌上巧克力口味的蛋筒冰激凌。

男孩数完零钱,得意地看了眼女孩,把零钱推给老板:“我要两个蛋筒冰激凌。”

老板不屑地扫了眼零钱:“这些只够一个的钱。”

“这里是四十元啊。”男孩很肯定。

“涨价了。”老板指了指广告牌上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张新的标签覆盖在原来的价格上,要买两个冰激凌的话,男孩还差十元钱。

男孩抿了抿嘴,收回一部分零钱,对老板说:“那就给我妹妹来一个好了。”

老板将一个冰激凌递给女孩,女孩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露出一颗巧克力球,她将包装纸上的巧克力舔干净后才舍得扔掉。男孩干咽了一口口水后,领着女孩走出了超市。

我上前一步:“老板,给我来包中华烟。”

刚才态度怠慢的老板,愣了一下,换了副面孔恭敬地答道:“我店里没有中华。”

“差不多价格的有什么烟?”

“只有我们本地产的烟。”老板拿出一包我从来没见过的烟,脸上堆满笑容对我说,“像中华那么贵的烟,在咱们这儿销路不好。”

“就要这烟吧。”我用手机扫码结了烟和矿泉水的账,然后拿出一张明信片,指着上面的地址问老板怎么走。

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你是外地来的吧?”

我点点头:“我来找我姐姐。”

“亲姐姐?”

“是的。”

“明信片上的地址应该就是前面路口的公寓,那里面的房子都是出租的,租客大多是从外地来这里打工的,还有不少来路不明的住客。这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你姐姐住在那里?”老板看了看我手腕上的金表,露出怀疑的神色。

真是个势利眼的老板。

我收起明信片,向老板道谢后走出了超市。

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凉意从喉咙扩散到身上的每个细胞,整个人舒畅了不少。

不远处响起一阵哭声,我循声望去,一片屋檐的阴影下,女孩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之间痛哭着。

我低头看见刚才买的冰激凌球正掉在她脚边,很快就在高温中消融了大半,地上只剩下一摊咖啡色的液体。

男孩挠着后脑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看着他们,我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玩耍嬉戏的时光。随着年龄的增长,以我现在的收入,已经没办法再为一个冰激凌而流泪了,一种莫名的怀旧感不禁涌上心头。

真是单纯而又快乐的日子。

姐姐离家出走已经有两年了,除了寄过这一张明信片之外,她和家里完全失去了联系。

我想了想,还是从两个孩子身旁经过了。

路口一栋灰白相间的七层建筑物,正是明信片上的地址。这栋楼正对着一个垃圾厂,臭气熏天,馊水横流,就算走在马路对面,依然可以闻到食物腐烂的气味。走进大楼,脏兮兮的墙面上印满了各种搬家、办证的图章,血红的字让人很不舒服。楼房内没有配备电梯,姐姐住在五楼,我只能徒步走上阴暗的楼梯,每到转角的平台时,角落里就传来阵阵尿臊味。

我这才明白超市老板刚才的疑问,抽中华烟的我,亲姐姐竟会住在这种地方?

我很好奇,离开家的这两年,姐姐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走上五楼,我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五〇一室就靠近楼梯口,门口杂物箱上摆着三盆已经枯萎的植物,依然能认出是姐姐最爱的香水百合。

再次核对明信片上的门牌号,应该是这儿没错了。

我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门铃,于是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反应,我又加大力气拍了几下门,还是没人开门。我把耳朵贴近门锁,想听听有没有动静,最终确定屋子里没人。

姐姐从小就有个习惯,总是会把房门钥匙藏在花盆底下,我依次拿开百合花盆,直到最后一盆,果真找到一把钥匙。钥匙上沾着些许泥土,我抠掉嵌在钥匙缝隙里的泥土,插进锁眼,顺利转动了锁舌。

一打开门,我就被一股恶臭呛得忍不住捂鼻子,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屋子里光线很暗,我取下墨镜挂在领口,眼睛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只有墙上支着一排简易的木架子。客厅一侧的厨房,简陋得连墙砖也没有贴,窗户和墙壁都被油烟熏成了黑色。油烟机上贴着用来防止油污的纸,已经浸透了油污,纸上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中,最清晰可见的两个黑体大字就是——云端。

在橱柜的角落里,整齐摞着三摞大碗,筷筒里的筷子全都结起了蜘蛛网,水槽底部积满了食物残渣,听见动静,钻出几只小蟑螂四散逃窜。我慢慢转向走廊,臭味也变得更加重了,走廊顶头的磨砂玻璃门后是洗手间,左右各有一间卧室,不知道为什么,卧室的门上镶嵌着透明玻璃,玻璃上还有没撕干净的纸片,应该是原来玻璃上贴了什么东西。光线透过朝南卧室的门洒进走廊,在磨损严重的地板上形成一块明亮的光斑,我能清楚地看见朝南的卧室里空无一物。

该不会是搬家了吧?

我轻轻叫了几声姐姐的名字,身后另一间卧室里传来“吱吱”的响动。北边的卧室内一片昏暗,我拧了拧门把手,门被反锁了。我侧过身,好借助走廊的光线,通过门上的玻璃看看卧室里的情况。

靠近这扇门的时候,我确信闻到的恶臭味就是从这个卧室里散发出来的,里面的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就要当场呕吐出来。

卧室的地上,摆着一张床垫,上面平躺着一具女尸,腐烂的面部已经完全认不出她生前的样子了。

实在无法呼吸,我从走廊里退了出来,回到客厅。我打开一扇窗户,尽管外面的空气闷热,可我还是觉得舒服了很多。

我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女尸难道就是姐姐?这么想来,女尸身上穿的衣服,姐姐也有相同的款式颜色。

我深呼吸一口,回到走廊,打算重新观察卧室里的女尸。我忍住恶心,继续往门内的地板上看去,尸体的脸上有许多个窟窿,窟窿里爬满了蠕动着的蛆,失去了嘴唇的嘴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我不忍再看下去了!目光慢慢往下移,尸体躺在一块粉红色的垫被上,身着蔚蓝色的短裙套装,双手交叠握着一把刀,锋利的刀刃直直插入自己腹部,我看不见刀的样子。伤口周围的血迹已经凝固变成黑色,看来尸体在这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女尸的体形、衣服和头发看起来都和姐姐很相似,不过还是无法就此断定女尸就是姐姐,不知道自己这种摇摆的态度是不是因无法接受姐姐已经死亡的心理所致。

房间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老鼠,它硕大的灰色身体敏捷地爬上尸体,用它尖锐的牙齿撕咬着女尸柔软的耳朵,同时还发出“吱吱”的叫声,听得我头皮发麻。曾经听闻过,如果老鼠饿极了是会吃人的,这具女尸的脸可能就是被老鼠咬烂的。我敲打着门上的玻璃,尝试吓走尸体上的老鼠,可它并不惧怕我,用那双红色的眼睛瞪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跑开了,身子紧贴着墙角,那身深灰色的毛和阴影融为了一体。和对面的卧室一样,这间卧室也是空的,里面没有一件家具。我能清楚地看见墙角旁的地板上,老鼠肆虐后残留的污秽之物满地都是,好像它和这具女尸在这间卧室里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不明白,这只老鼠为什么不逃走呢?

不安分的老鼠又活跃起来,贴着墙角,用鼻尖不断探索着,好像是要寻找一个出口似的。它嗅着自己的排泄物,然后快速地跑开了。我来不及跟上它的速度,但我的眼睛发现了一件东西。在老鼠的排泄物旁,掉落着一把钥匙,钥匙断成了两截。

看起来应该是这个房间的钥匙。

姐姐长期失联,莫非是把自己锁在这里自杀了?

卧室里的尸体难道真是姐姐?

我再度观察尸体,越发觉得那就是姐姐。我已经顾不得尸体的气味,只想进入房间,可是无论怎么使劲儿也打不开房门。

我冷静下来,这个朝北房间的窗户紧闭,从里面锁上了。唯一的出口卧室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除非暴力破坏,否则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进入卧室。门下面的缝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此之外,卧室再没有可以和外界相通的地方了。而地上的那把钥匙,很可能就是这间卧室的门钥匙。

换而言之,这是一间没人进得去,连老鼠也没法逃出来的密室。

可是,姐姐为什么要自杀呢?

依照姐姐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杀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夏陌。

我离开有气味的区域,接起电话。

“亲爱的,你在干吗呢?你为什么这么喘?”

“没事,没事,可能今天外面太热了。”

“突然下起了雨,真是凉快呀。”

我看着窗外晴空万里,脱口而出:“下雨?”话刚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另一个城市。

“你那边很安静,没有下雨吗?可是天气预报说全市降雨啊。”夏陌显然起了疑心。

“我在上厕所呢。洗手间里没有冷气,搞得我满头大汗。”我灵机一动。

“我是提醒你今晚穿得正式一点,我的父母也会来,到时候会把你介绍给他们。”

“放心,忘不了。”

“爱你。”夏陌在电话里给了我一个飞吻。

“我也爱你。”

收起电话,我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我在一个小时内必须赶往德宁市火车站,否则就会赶不上最后一班回上海的火车了。今天是夏陌的生日,她给我打了无数次的预防针,要是错过这次见家长的机会,非和我分手不可。

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我做出了决定,不进入女尸所在的卧室。

我依照原样锁上了客厅的窗户,走出了屋子,用钥匙将大门反锁后,抱起花盆,把钥匙重新放回原来的花盆下。

我掸了掸手上的泥,重新戴上墨镜,刚一抬头,发现隔壁门口有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正盯着我看。他赤裸着上身,穿着条纹的平角短裤,右手轻轻拍打着自己肥腻的肚子。

“哎——”他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没有给他机会,快步走下楼梯。

我马不停蹄,在两条马路外的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报警电话。

我用手捂住话筒,刻意压低声音,假装是邻居怀疑五〇一室的住客出了状况,希望警察可以前往查看。确认地址后,我立即挂断了线,为了不耽误今晚夏陌的生日聚会,我只有出此下策了。要是被警察留下来接受讯问,可能今晚都回不去了。

从电话亭里出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外面骄阳似火——如火焰般灼热的地狱。

夏陌是我的女朋友,我和她的相识充满了戏剧性。

大约在两年半以前的某个傍晚,我刚把汽车送去 4S店维修——因为忘记加防冻液,在外面停了整晚的汽车被冻裂了水箱。

从店里出来在路边等候出租车,那块地方还算闹市区,正值饭点出租车很难拦。就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衣着朴素,互相搀扶着,看了我一眼后,走向几步之外的夏陌。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夏陌,她化着淡妆,俏皮的黑色眼线尾端微微上翘,上身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下身穿着破洞的窄脚牛仔裤,脚上蹬着三叶草的贝壳头,已经脏得看不出是双白鞋了。她一边肩膀挂着双肩背书包,在寒风中跺着脚,手里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印着附近一所大学的标识。

老夫妻拦在了夏陌面前,比画着双手说他们是从外地来看病的,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不行。

夏陌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面包给了他俩,可是老妇人指着两个面包说这东西填不饱肚子,天冷想吃碗热腾腾的面。

夏陌二话没说,从包里取出钱包,抽了一张一百元,想了想又加了一张,让他们自己在附近找一家饭店去吃饭。

老夫妻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收下钱。

老头说:“姑娘你真是个好人,这么多钱我们不敢收,你带我们去饭店买两碗面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有点感动,老夫妻不愿多花好心姑娘的钱。

我目送他们三个人往一家知名的连锁快餐店走去,远处好不容易看见驶来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我冲出人行道,竭力想拦截它,可是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抢在我前面,捷足先登了。

无奈,只好退回人行道上继续等候,我想起刚才的那三个人,回头望去,发现他们还没有进入快餐店,似乎是出了点问题,老妇人拉着夏陌的手臂,在哀求着什么。

“你搞什么呢!”我走向他们三人,冲着夏陌发起火来。

夏陌和那对老夫妻都一惊,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把夏陌从老夫妻的身旁拉开,继续训斥道:“电影都快开场了,你怎么还在磨蹭。”我拽着她就往回走,老妇人试图阻止,被我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后,缩回了手。

走出一段距离后,我轻声提醒夏陌:“别回头,他们是人贩子。”

夏陌露出夸张的惊恐表情,用手挡住了张大的嘴,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边就我们两个人,凭我手上这块金表,怎么也应该比你这个大学生看起来有钱吧。他们偏偏选择你作为乞讨对象,显然要求并不太高,按照常理,应该找看上去有钱的人成功率才高。”

“他们硬要拉我去旁边那条黑漆漆的巷子里,说那里有家小面馆很便宜。”

“明明是外地来的,又怎么会知道巷子里的小面馆呢?”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可疑。”夏陌拧着眉毛,频频点头。

“要是你真进了巷子,没准儿两个大汉把你用麻袋一套,第二天就运到山区卖给人家当媳妇了。”

夏陌回头看了眼,气愤道:“还真是骗子,白白浪费了我明天的早餐面包。”

我们停下脚步,我搜寻着那对老夫妻的踪影,看起来行动迟缓的两人,早已不知所终。就像夏陌说的,她好心拿出来的两个面包,被丢弃在了路边。

“他们走了。”夏陌盯着我的脸,连说了三遍。

我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抓着她的手,于是赶紧放开,刻意让开一段距离,顿时我们俩都有点尴尬。

还是夏陌打破了沉默,对我伸出一只手:“我叫夏陌,夏天的夏,陌生人的陌,谢谢你救了我。”

“丁捷。”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后长个心眼儿吧。”又一辆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车驶来,我匆匆向她挥手告别。

那时候的我,很快就把夏陌这个名字抛诸脑后了,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晚上七点,我准时抵达上海站,从德宁市返程的火车上下来,随着人潮往出口走去。我小心地躲开脚下拉杆箱的轮子,汗味、香水味、烟味与空调的异味混杂成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这属于火车站的味道,会成为很多人来到上海的第一印象。

人流在经过通道大屏幕的时候,瞬间慢了下来,有人侧目观看着正播放的新闻内容,屏幕下方滚动播放着时事新闻的字幕,我无意间看见了“德宁市”三个字。

字幕简述了德宁市警方的一则协查通知:在某民宅中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三周以前,死因是利器刺穿腹部伤及内脏,失血过多导致死亡,尸体面部及身体各个部位损毁严重,死者身份尚在确认之中。有人以邻居的身份匿名拨打了报警电话,房子的租约还有半年才到期,如果不是这个报警电话,恐怕还要过很久尸体才会被发现。虽然从现场情况来看,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警方目前已有怀疑对象,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目前警方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字幕的最后说会在稍后贴出可疑男子的照片,希望知情者积极提供线索,如发现情况,请与德宁市警方联系,并留有一位贝姓警官的手机号码和德宁市公安局的固定电话。

我推了推墨镜镜框,匆匆瞥了一眼屏幕上贴出的照片,低头从人群的缝隙中左突右闪,好不容易出了火车站。

总算有时间拆开新买的烟了,老板推荐的烟很冲,才抽了一口,就呛得我嗓子痛,我用力咳了两下清理喉头涌起的痰,在路边垃圾桶上揿灭了烟蒂。

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我始终比不了姐姐,她是那种无论被扔进什么环境都能够从容应对的人。

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看来白天那场雷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雨后的夜晚凉爽了不少,夏陌的住所距离火车站并不远,时间尚足,我决定步行前往,也让自己有时间整理一下思路。

在那间卧室里的尸体虽然和姐姐很像,可思索一番后,我认为她不是姐姐。姐姐最讨厌老鼠了,她绝不会和一只老鼠共处一室,更别提在老鼠面前自杀了。门外的钥匙缝隙间沾有泥土,花盆里的泥土早就干了,百合花已经谢了好几周,如果钥匙是姐姐藏在那里的,说明她很久没有使用过那把钥匙了。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房子里,除非是被囚禁,否则不可能足不出户。这样一想,疑点更多了,房子里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看起来是有人整理过了。再说那具尸体,如果是自己捅了自己的肚子,不可能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可是尸体下面的床垫一点没乱,更像是被人摆成了那个样子,目的就是使其看起来像自杀。我的这些猜想警方肯定也会想到,这些疑点都会在另一个问题面前站不住脚,如果卧室门从里面上锁,打开门的钥匙就在尸体旁,且假设没有其他钥匙的情况下,这就成了一间密闭的卧室,无论多么不合理都会成为警方判定为自杀的重要原因。

毕竟凶手不可能在杀人之后,像雾气一样从密室里消失。

我忽然想起,在离开时撞见的那个邻居,油腻的中年男人,他脸上惊讶的表情,该不会记住了我的脸吧。

我摇摇头,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切都等到警方公布尸体身份后再说吧。

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夏陌家门口,夏陌通过对讲机帮我开了楼下的门。我走进电梯,对着电梯里的镜子,发现自己晒黑了不少。一天的往返奔波让我满脸都是倦意,深呼吸一口,拍打了几下脸颊,将卷起的袖管拉下,匆匆理了理发型和衣服。

电梯到了。

夏陌一室一厅的公寓里,能坐的地方都坐满了人,邀请的亲朋好友都到齐了,我是最后一个。

初次和夏陌父母见面,我主动鞠躬向他们问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

夏陌母亲面色阴沉,连正眼都没瞧我一眼,就像没听见一样,对夏陌说:“那就开饭吧。”

夏陌对我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拉着我一起招呼大家坐上饭桌,生日聚会正式开始。

这次聚会总共十二个人,夏陌家的伸缩餐桌拉长到了极限,勉强能挤下所有人。除了主位上坐的夏陌父母,还有夏陌的舅舅舅妈一家五口人。舅舅舅妈帮着夏陌负责厨房的工作,表姐和表姐夫不太熟练地照顾着新生儿,甚至无暇抬头和别人闲谈。婴儿出生还不到半年时间,一切的沟通交流都只会用哭这一种办法,年轻夫妻对孩子哇哇哭闹束手无策。三个闺密分坐在我和夏陌身旁,在确立关系之初,夏陌就把我介绍给了她们,所以彼此还算熟络。她们都是夏陌大学时期同一个寝室的闺密,今天夏陌邀请她们的很大原因,是为了替自己压阵。由此可见,在我和夏陌交往这件事情上,她对父母反对的态度早有预见。

今天夏陌打算借着生日聚会的由头,在她父母面前确认我们的关系,希望可以得到她父母的认可和祝福。

夏陌的父母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带着舅舅一家作为陪审团,瞬间在人数上以七比五占据优势。在夏陌的父母和我们的餐桌上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十二个人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双方都感受到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残酷,所有人都在故作轻松,等待着它的爆发。

终于,有一方按捺不住出击了。

首先越过战线的是舅妈,她满脸假笑地问我:“丁……丁捷是吧。你和我们夏陌在一起多久了?”

“差不多有两年了。”我如实回答。

“认识这么长时间,今天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吗?”舅妈露出了刺。

今天奔波了一整天,我实在没时间去选礼物。

“听说你家里是做生意的,应该不缺这点钱吧。看来还是对我们夏陌不够上心呀。”

听了舅妈的话,夏陌母亲冷冷地笑了一声。

“丁捷早就给我买礼物了。”夏陌替我解围。

表姐抱着孩子,发型和妆容完全没有花心思打理,她插话道:“行了,别装了。我们还不了解你吗?要是你收到了礼物,早就拿出来炫耀了!”

“姐!”夏陌嘟起嘴瞪着表姐,“丁捷家里最近出了状况,能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夏陌本想找借口替我解围,可是引起了对方更大的兴趣。

“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舅妈假惺惺地说道,“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让夏陌跟我们说呀。”

我避开她的问题:“舅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我们都是夏陌的家人,帮你出出主意也好。”

“不用了。”我摆手谢道。

“舅妈,人家不想说,你就别问了嘛。”夏陌娇嗔地白了舅妈一眼。

“夏陌,你知道是什么事吗?”舅妈掉转了方向。

夏陌不知该如何回答,用眼神向我求助,我对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清楚。”夏陌说。

夏陌的母亲突然将筷子拍在桌子上,所有人突然都安静了,气氛变得很可怕。

“认识才区区两年时间,就已经要看对方脸色行事了,将来一起生活,你还有什么地位吗?”

听起来像是夏陌母亲在教训自己的女儿,实际上是在指桑骂槐。夏陌眼眶里含着泪,低着头,用轻弱的声音说:“我今天只是想请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丁捷可以和你们大家认识认识。”

“连家庭情况都像秘密一样保守的人,我看还是不要认识为好。”

夏陌抹掉眼角的眼泪,低头不语,侧脸的咬肌抽动了一下。我把手从桌子下伸了过去,握了握夏陌的手。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本不想麻烦大家所以才没有公布,没想到让夏陌这么为难。其实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个星期前,我父母在开车去外地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汽车撞上隔离带导致侧翻,在路上滚了好几圈,爆炸起火,两个人都不幸遇难。我也正在忙着安排他们的葬礼,今天如有怠慢,还请伯父伯母以及舅舅舅妈各位长辈多多担待。”

夏陌温柔地靠向我,轻轻地拍了几下我的背。

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默不作声,依然是性格开朗的舅妈,率先开口引开了不愉快的话题。

“记得夏陌提起过,你父母有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是经营什么的?”

“是一家锁厂,主要制造和销售锁具。”我回答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家公司?”看得出舅妈对于金钱方面的事情格外敏感。

“好了,你别问了,这都是人家家务事。”舅舅拉拉舅妈的胳膊,示意她别再问了。舅妈挣脱他的手,说:“这里又没外人,说说有什么关系!”

舅舅不再说话,低头夹了一筷子菜,闷头吃起来。想必在这个女权至上的家庭,他活得也不轻松哪!

“因为是父母留下的遗产,律师说必须找到我姐姐,才可以继承父母的公司,目前公司由代理董事管理着。”我说道。

“你还有个姐姐呀?”

“你姐姐现在在哪儿?”

“你姐姐和你长得像不像?”

在场的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八卦起来。

关于姐姐的事情,连夏陌都知之甚少,更别提其他人了。我没法告诉他们,姐姐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甚至当时她已经完全接管了父亲的公司。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的父母不得不重新管理锁厂,而对于姐姐深爱的那个男人,他们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对他的情况也知之甚少。

要是讲出私奔的话题,一定会被夏陌母亲视为一种威胁,我正想着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的理由,手机铃声及时响起,我以接电话为由离开了座位,独自来到阳台。

“隆哥——”

我刚接起电话,就被电话那头凶狠的声音打断了:“你今天是不是离开上海了?”

“我已经回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还有三天就是你还钱的最后期限,在这期间但凡让我知道你又耍什么花样,小心你的手指。”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钱很快就能还上了。”

“最好这样。”隆哥的语气缓和一些,“看你的样子,好像跟丈母娘一家不太融洽。”

我把头贴近玻璃,往窗外看去,似乎对面楼房里的每一扇窗户后面都可能藏着隆哥。他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正在某处窥视着我。

“准备好钱我会给你回电话,没什么事的话请不要打给我了。”我拉上窗帘,挂断电话。

隆哥是我见过的最心狠手辣的追债人,从来没有他讨不回来的债。曾经有一个关于隆哥的传说:有个痞子欠钱逾期不还,许多追债人都拿他没有办法。狡兔三穴的痞子时不时更换住所和电话号码,他也不像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工作单位、家庭关系都没有,一旦借钱给他,只要他刻意回避你,就很难找到他。

就在痞子某一张欠条到期的那天晚上,痞子回家打开门,怎么也开不了灯,发现家里被断了电,在他纳闷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煤气味,他赶紧打开窗户,让密闭的屋子通风,他跑去厨房关掉了煤气的阀门。事后,他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欠条的照片,照片上用红色的笔写着:限期三天还钱,否则后果自负。压在照片上的是从配电箱里拆下来的总开关。如果没有断电,痞子开灯的一刹那就一命呜呼了。

痞子也不是第一次收到死亡威胁,对警告不以为然,为了躲债次日就搬了家。他生怕被跟踪,特意绕了一大圈,换乘了好几路地铁,确保没有被人跟踪,才住进了新的住所。到了第三天起床的时候,隆哥就坐在他床边,穿着黑色的西装,像个为他做最后祷告的牧师。隆哥表情冷峻地把玩着一把瑞士军刀,没等痞子反应过来,就把他按在了床上。隆哥力气奇大无比,痞子完全挣脱不开,被压得动弹不得。隆哥用军刀上的红酒开瓶器,在痞子脸颊上画了一个十字,并残忍地切下了他一截小拇指,告诉他一根手指可以宽限十天的时间,除了按手印的那根拇指之外,隆哥保证会准时找到他,切光他所有的手指。

没有人知道隆哥是怎么找到痞子的,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他床边等他醒来,要知道痞子是个多么警觉的人。

最终少了一根手指的痞子按时还了钱,他也成了被隆哥标记过的人。从此往后,他脸上的伤疤会让他在地下的圈子里再也借不到钱。

除了隆哥两个字,再也不知道有关他私人的任何事情了,我之所以这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我就是那个痞子的债主,当时正是我雇了隆哥去要回我的钱。

现在,我反倒成了他追债的目标,我知道欠债逾期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我从阳台上出来,正撞见夏陌的表姐夫。他眼神闪烁,慌乱得有些不知所措,我猜他是在偷听我打电话。

“你在经济上出问题了吧?”表姐夫戴的眼镜后有一双闪着狡猾光芒的眼睛。

“你在偷听我打电话?”

“我只是想帮你。”

“你帮我?”我提高了警惕,“姐夫,你就别和我开玩笑了。”

“我和她们不是一伙的。”表姐夫朝饭桌那边努努嘴,套近乎地搭着我的肩膀,“我有办法帮你解决经济上的困境。”

表姐夫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和表姐的打扮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金融圈的精英。

我后退一步,推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不必了,谢谢。”

“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这个吧。”表姐夫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名片,在我面前晃了晃,塞进我手里。

“这是什么?”

“一个可以让你迅速变得有钱的地方。”

听起来就那么不靠谱,我回绝道:“我还是靠我自己吧。”

“有需要随时找我。”表姐夫在我身后说。

饭桌旁已经热闹开了,大家为夏陌端上了生日蛋糕,插上二十三根生日蜡烛,夏陌的闺密们大声嚷着问谁有打火机。

“我来点蜡烛吧。”我拿出打火机,返回饭桌,加入了她们大家。

夏陌的闺密们唱起了生日歌,不知道是谁关了灯,柔和的烛光映在夏陌脸上,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油画里的肖像。夏陌和着歌声拍着手,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眼角都快挤出鱼尾纹了。

光晕之外,只见夏陌父母的脸上布满了阴霾,在阴影中显得更加阴沉。

“许愿!快点许愿!”大家七嘴八舌道。

夏陌胸前抱拳,闭起眼睛缓缓低下头,嘴里轻声念叨着,没等我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她抻长了脖子,一口气吹灭蜡烛,众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拔掉蛋糕上的蜡烛,夏陌开始用刀切开蛋糕分给大家。

我接过一大块蛋糕,看着被破坏的奶油造型,不由得联想到那具女尸的面部,瞬间倒了胃口。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糟糕!接了个电话差点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我打开手机上收音机的App,调到了被誉为全城最时尚的广播频率,主持节目的是一个叫丁丁的主播。他总说一些自恋的笑话,有时候还蛮容易冷场的,但也只有他的节目会有点播送祝福环节。

“麻烦大家静一下,听听这个节目。”我把手机扬声器的音量调到最大,放在桌子上。

丁丁正用他不太正经的嗓音播报着我的祝福,我就知道在祝福里夸赞他长得帅,一定会被播出的。

“接下来,一首张韶涵和范玮琪合唱的《如果的事》送给这位叫夏陌的听众朋友。如果此刻你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正在收音机旁收听我的节目,我想告诉你,这是一位享用了我的姓的听众丁捷,为你送上的生日祝福。我是你们的青春偶像丁丁,我在这里和整座城市的听众祝你生日快乐!永远美丽!”

背景音乐慢慢响起,这是夏陌最喜爱的歌。

我想过一件事,不是坏的事,一直对自己坚持,爱情的意思。

像风没有理由轻轻吹着走,谁爱谁没有所谓的对与错。

不管时间,说着我们在一起有多坎坷。

我不敢去证实,爱你两个字,不是对自己矜持,也不是讽刺。

…………

夏陌当着亲戚们的面,给我来了个狠狠的激吻,这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让她异常兴奋。

歌曲放到一半,夏陌母亲起身说要回家。

正在兴头上的夏陌,脸由通红变成了清白,鼻孔张得很大,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吃完蛋糕再走吧。”夏陌的父亲劝说道。

“在这里我吃不下去。”夏陌母亲怒气冲冲地发着牢骚,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舅妈拉着其他人,跟在夏陌母亲后面一起离开了。夏陌父亲叹着气,走在最后的表姐夫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拍了拍我的手臂。

夏陌终于忍不住了,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虽然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情况,可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夏陌。就在夏陌的哭声和闺密们的安慰声中,我听见手机里的广播正在播报德宁市案件的后续报道。

我拿着手机走到安静的阳台上,点上一根烟,静静听着广播内容。

警方公布了最新进展,案件系他杀,凶手很可能已经离开了德宁市,须展开跨省追查。而死者的身份也得到了确认,主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直接说出了死者名字。

我屏气凝神,听着死者的名字,和我猜想的一样,死者不是姐姐丁敏,而是一个带点土气的名字——宋根妹。

手背一阵灼热,是燃尽的烟灰掉了下来,我缓过神来,掸去烟灰,掐灭了烟头。

要是被隆哥切掉手指,想必会比这个痛上很多倍吧。

眼下还是要先找到姐姐才行。那具女尸所在的屋子,就是姐姐寄给我的明信片上写的地址,很可能姐姐先前在那里住过,她会不会和死者认识呢?姐姐和那个女人的死会有关系吗?姐姐难道就是杀人凶手?

我幻想着姐姐从外面回到屋子,发现自己的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缠绵,然后从厨房拿了刀,捅死了那个女人,男人向姐姐认错求饶,并且主动表示由自己来处理尸体。将尸体伪装成自杀这样的事情,姐姐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把屋子收拾干净后,姐姐和她的男人逃去了别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否定了这个猜测,以姐姐的暴脾气,真的要杀人也是先杀那个男人。更何况那只老鼠的存在,姐姐是怎么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空荡荡的屋子不像是有人正在居住的样子,如果女尸不是屋子的住户,那么原本应该住在里面的姐姐去哪儿了呢?女尸的衣服发型和姐姐这么相似,是凶手刻意为之吗?

我倒不是要去抓凶手,可是现在姐姐的线索断了。

父母的律师跟我讲得很清楚,如果姐姐和我两个人无法同时到场的话,就无法继承父母亲的遗产。可我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三天后隆哥就会用他的瑞士军刀来剁掉我的一根手指。

“丁捷,别躲着一个人抽烟了,夏陌哭得这么伤心,你来劝劝她吧。”闺密们把我从阳台上叫了回去。

她们已经收拾完残局,每人倒了杯酒,天南地北地和夏陌闲聊着,没有夏陌的长辈在场,气氛比刚才饭桌上的轻松许多。大家一起经历了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她们之间的友谊又上了一个台阶。刚才的不快已被抛诸脑后,四个人开始制订旅行计划了。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杯酒,我犹豫片刻,说道:“夏陌,我父母的事情还有些要我去处理,我现在得走了。”

“一定要今晚吗?”夏陌看了眼时间,“都已经十点了。”

“赶过去还来得及,律师等着我呢。”

“嗯。那你路上小心。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担心喝了酒的夏陌会出什么岔子,向她的闺密们求助,“要不今晚你们留下来陪陪夏陌吧。”

闺密们举杯向我保证会看好夏陌:“赶紧去,办完你的事好回家,你们俩都需要睡个好觉,忘记今天的事情。”

今天对我来说,需要忘记的事情太多了。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身子抛进后座,两鬓斑白的老司机问清楚我的目的地后,平稳地启动汽车。我靠着后座闭上眼睛,车载CD里放着邓丽君的老歌,老司机不时跟着哼唱两句,虽然都是属于出租车司机那个年纪的歌曲,可现在听来意外地好听。歌声似乎将时间拨慢了,让现在浮躁的社会稍稍放缓一下脚步。

出租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车头正对着一条羊肠小路,我问老司机能不能用手机扫码支付车费,他笑着说虽然女儿一直在教他,可他还不太会用智能手机的收款功能,希望最好可以付现金或是刷卡。我搜遍了全身的现金,勉强凑够了车费。

下了车,面前整条街道空无一人,我突然对这座名叫上海的城市感到厌倦,这股厌倦感让我情绪有些低落,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变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责任从天而降。父母亲的突然离世,让债主对我的偿还能力产生了怀疑,之前像财神一样尊敬着我的债主,现在完全换了一副嘴脸,甚至不惜雇用隆哥来向我要债。

我走进羊肠小路,左手边是新建的高档小区,售价达到近十万元一平方米,右边一排破旧的店铺,都是各种贩卖铝合金门窗、防盗窗的加工作坊,走近之后,空气中都会有金属的味道。店铺之中有一片粉红色灯光泻在地上,藏着一家亮着灯的招待所,招牌上“忠业”两个字灯光暗淡,苟延残喘般地闪烁几下。招待所门口停着一辆绿色的捷豹,豪车和这破败的地方格外违和,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看气质不像是买得起捷豹的样子。他一只手搭在车窗外,同样警觉地注视着我。

我推开招待所的玻璃门,里面虽然开着空调,但一走进去感觉有点闷热。坐在前台的男人听见门上风铃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很小,一条手臂上文满了文身,见到是我,立刻起身,微笑致意道:“好久不见了。”

“啊,是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又文了新图案呀!”我拿出烟盒,丢给他。

男人接过烟,点上一根,没有将烟盒还给我,而是放在了前台,呼出一口烟,回答道:“就在这儿混着呗!”

这个男人叫阿伟,是比我高一年级的校友,今年应该二十六岁了。他以前在学校里就是个小混混儿,放学后跟在一群社会不良分子后面,总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有段时间,他还热烈追求过我姐,为了得到我姐的芳心,他时常向我施以小恩小惠套取情报。虽然姐姐最终没有看上他,不过他好像不太死心,一直对我关照有加,我们也成了不错的朋友。慑于他小混混儿的名号,读书期间一直没人敢欺负我。后来,阿伟因为盗窃罪被捕,反复出入少管所和拘留所,直到两年前才和我在街上偶遇。

正是那次相遇,让我背负起了难以偿还的债务。

“我找忠叔。”我朝楼梯上看了一眼。

忠叔是这家招待所的老板,也是阿伟的老大。招待所只是个幌子,实则是一个地下赌场。四层楼总共有四十多个房间,如迷宫一般的走廊布局,西侧紧临一片老式里弄房子,假如遇到警察搜捕,就算两侧的通道出口被堵死,也可以翻出窗户隐没在如同血管般密集的弄堂里。有了天堑般的场所,忠叔的赌场几乎吸引了这一区所有的赌棍,成为他们的庇护所。传言忠叔不但开设地下赌场,还偷偷经营着毒品生意,贩毒的人可都是亡命徒,所有人都惧怕他,但真的假的就不得而知了。他就像这座城市里的肿瘤,在身体里不知不觉地生长,当你感觉到不适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要切除它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否则无法医治。

我就是在和阿伟重逢后,认识了忠叔,现在想来,这完全就是给我设计的陷阱。

忠叔得知我父母是做生意的之后,就主动提出让我参与他的赌场生意。他说准备布一个赌局,目标是一位很有钱的外地商人,因为我脸生,忠叔让我和他安排的另外两位托儿一起上赌桌,在赌局上依照事先约定的计划行事,先让对方连续赢几把,让他觉得自己运气爆棚,然后通过作弊的手法,给他发一副大牌,但给我的牌比他的还要大,引导他压下所有的赌注,一次赢光他所有的钱。前提条件是所有的赌注需要我自己负担,事成之后,根据我赌注的金额,立刻返还双倍的利润。

我很清楚父母是绝对不可能让我参与这种违法犯罪的事的,向他们讨一笔钱来赌博,是万万不可能的。我决定靠自己凑足这笔钱,于是忠叔派他的手下隆哥帮我收回以前的外债。加上自己的一点积蓄,我七七八八凑了十几万块钱,眼看赌局的日子将近,我的赌资还是少得可怜,根本无法匹配上赌桌的金额。忠叔很是为难,告诉我他打算另找合伙人。

一直以来,父母不愿意我参与他们生意上的事情,他们更希望姐姐来接手生意,我想要借这次机会,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我也是有赚钱能力的人。我再度去找忠叔,恳请他继续与我合伙,于是忠叔让我尝试问高利贷借钱,反正只是周转几天而已。我就去了忠叔推荐的一个朋友那里借钱,忠叔甚至替我做了担保,无抵押贷了两百万。

拿到这笔钱,我兴奋得整夜失眠,幻想靠自己将它变成双倍,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赌局当日,一切都如约定进行着。我的目标人物是一个头圆膀粗的大胖子,他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我的手指还要粗,两个打辅助的托儿吹捧着财大气粗的外地商人,弄得他心花怒放,终于,牌局来到了最后一局,两个托儿朝我使了眼色,他们发了一把全场最大的牌给我,这一把稳操胜券。坐在我对面的外地商人,连续获胜令他膨胀得无以复加,他果然如忠叔所料,推上了自己的所有筹码,其他人都舍弃手中的牌,表示不跟下去了。我毫不犹豫地也清空了自己面前的所有筹码,一分钟后,桌子上所有的钱都将成为我的。

谁知,意外在此时发生了。突击检查的警察冲入了赌场,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四散逃窜。我听人说,我们的赌注很大,被抓住的话会被判很多年的刑,我顾不得那些筹码,跟着其他人从后门逃走了。

所有赌资被充公,我血本无归,想要找忠叔商量对策,可已经找不到他人了。阿伟告诉我,忠叔生怕警察顺藤摸瓜查到自己身上,逃到国外暂避风头去了。借高利贷的人也没有马上问我要债,而是过了几个月,等到利息已经翻倍,才开始向我要钱。我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他们终于找来了隆哥。

当我看见隆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赌局的目标人物根本不是什么外地商人,而是我这个冤大头,我上了忠叔的当。但是欠条上白纸黑字是我的亲笔签字画押,就算去报警,关于借钱的目的也是难以说出口的。

所以我必须找忠叔讨个说法,不能就这么认栽。

阿伟挡在楼梯口,摇摇头说:“忠叔今天不在。”

门口停着豪车,应该是有人来找忠叔谈事情,车没有熄火,估计不会是一次长谈,我对阿伟说:“他和客人在谈生意吧。”

“你别难为我,忠叔他不会见你的。”

“我就在这儿等到他下来。”

“你等了也没用,像你这样的人每个月都有,不管是来横的还是软的,忠叔从来没吃过亏。”

原来阿伟是知道忠叔在干这种勾当的,看来害我的人里面也有他一份。

我的火一下子蹿上了头顶:“你给我让开,我这就上去问问那个老骗子。”

“丁捷,别逼我!我只是个看门的。”阿伟把手放在了腰间,我知道那是他藏家伙的地方。

如果硬闯的话,阿伟一定会对我动手,我索性就站在楼梯口,扯开嗓门对着楼上破口大骂起来。

这时候,门外传来捷豹的发动机声,我急忙跑出去,迎面进来一个一头银发的长者。

“是丁捷呀。”忠叔热络地和我打起了招呼。

“你怎么从外面进来?”我再看那辆捷豹,后窗玻璃上映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忠叔一定是带着他们从边门出来的,故意避开在前台大闹的我。

没等我看清车里的人,就被忠叔拉到了前台旁的沙发上,阿伟忙向忠叔汇报道:“丁捷为了他那笔债跑来问你讨个说法……”

忠叔瞪了他一眼,打断道:“你怎么说话的,怎么叫讨说法,钱又不是我借的!”

虽然是在教训阿伟,但明显是在向我表明态度,阿伟撇着嘴,默不作声地走进了前台后面的房间。

忠叔对我保持着一贯的微笑,语气和蔼地问道:“我刚从国外避风头回来,就听说你欠的钱还没有还清,是有什么难处吗?”

“要不是你说那个局能赚钱,我怎么会去借高利贷呢?”

“天底下哪有百分百稳妥的事情呀。我不是也赔进去了吗?”忠叔摊开双手。

“现在那笔债已经翻了一倍,叫我怎么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至于你怎么还,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要是把我逼上绝路,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忠叔依然在笑,他的笑容令我感到惊悚。

我后背一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我转头一看,竟然是隆哥。

隆哥梳着油亮的头发,皮肤黝黑,刀削过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如鹰隼般冷酷的眼睛。隆哥比我高出将近一头,从鼻子里呼出有力的气息,在我面前压迫感十足,他手里如杂耍般把玩着他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瑞士军刀。

忠叔指指隆哥:“钱上面的事情,你还是和他谈吧。”

看见隆哥拿把军刀,我不自觉地将手插进了口袋,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被忠叔斥走的阿伟,其实是去找隆哥了。

我能感觉到隆哥的目光正投射在我的头顶。

“钱有问题吗?”隆哥问。

我没有作声。

忠叔对隆哥挥挥手,隆哥听话地退到了一旁,我的呼吸也稍稍变得顺畅了一点。

“丁捷,你也别着急,我倒是有办法帮你。”忠叔示意我坐回沙发,得意地摇着脑袋,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沙发扶手,说道,“听说你父母近日过世了,你只要尽快完成法律继承手续,拿到手的遗产足够你还清债务。”

“但是继承遗产必须我姐姐也在场,现在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她在哪儿呢?”

“你知道?”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不是也知道吗?那烟是你的吧?”

刚才给阿伟的烟还放在前台,那是德宁市才有的香烟。

“我姐姐还在德宁?”

忠叔点点头。

“在德宁哪里?”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忠叔话锋一转,“你知道‘云端’吗?”

招待所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冷气从管道里吹出来的声音。

这时,隆哥轻轻地咳了一声。

离开招待所,我脑海里满是刚才忠叔提到的“云端”。我问忠叔“云端”到底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说是不方便告诉我,让我自己去找答案。他说找到“云端”就可以找到我姐姐,他的目的是要钱,我想他没必要骗我吧。

我努力回忆这忙碌的一整天,好像今天在哪里看见过这两个字,拼命在记忆库中搜寻这两个字。

忽然,疏雨夹风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只穿了一件短袖的我,只得在冷飕飕的夏夜中加紧步伐。

隔着裤袋,有什么东西硌着我抬起的大腿,掏出一看,原来是夏陌表姐夫给我的那张名片。

在被雨点打湿的名片上,画着两片交叠的云朵,图案下面清楚地印着黑体字——云端。 EIi5hExVbMaNfX/JGmUP7iPG+iOHhbpUJ58LfqLqt3WAsEHv4Nm5hFg7OZQ+b7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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