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慢腾腾地向北,在青纱帐里钻着走。时间已值午未时分,太阳毒辣辣的,天空有几块黑云,有时把太阳遮住,有时又露出来,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蒸上来,真让人难受。俗话说“阴天的太阳晒死狗”,我们真真的和狗差不多了:人人的脸上都涨得红红的,浑身淌汗。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了一个叫温泉的地方。我们说了多少好话,央求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行行方便,允许我们到他家借借厕所,这事当然由我去说,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老北京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兴的,说女人借厕所会给本家带来晦气,必须进门喝口凉水,压一压邪气;出门送一个红包,散一散晦气。我们没有红包,我亲手给了二两银子,算是报酬。女人出门,上厕所是最困难的事,不敢多吃也不敢多喝,更不敢吃凉东西,如果闹肚子那就更现眼了。可这里只有凉水,每人用瓢轮流着喝,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方便”完后,发现村东头有棵大槐树,我们坐在车上能凉快会儿,这真是救命的树荫儿了。
老太后真有狠劲,始终一个“苦”字不说。我把瓢涮了涮,给老太后舀一瓢凉水,老太后先漱了漱口,喝了半口凉水。这可能是老太后生平第一次喝凉水吧!是在温泉一家灰砖门楼的院里喝的。在普通人本不算什么,可在老太后就算天大的事了。
旧社会,人死以后把这人的一生功勋荣誉写在纸上,用纸糊在牌子上张贴在大门口,叫贴殃榜。现在人死了不许写殃榜了。如果许可的话,可以给我写上,老太后西巡的路上,第一块银子是我替老太后花的,第一瓢凉水是我给老太后舀的。这也可以算是我最露脸的事儿了吧!
人千算万算也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老太后这次出走,什么都不带,只随身带了些散碎银子,以为沿途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有钱能买鬼推磨,这种想法到现在完全落空了,由海淀奔温泉,由温泉北上到居庸关的古道,原来是南来北往的要道,做买卖的、开客栈的,尤其是驿站,都应该有人支应,可现在跑得一干二净。那些败卒残兵,有什么抢什么,一帮一帮的戴红头巾的义和拳也是有什么拿什么。殷实一点的人家都躲起来了,剩下不藏不躲的人也就穷得只剩一条命了,目前的光景是有势力没处用,有银子没处花,一两银子也换不出一口吃的来。我们可以说一步一步走向苦难。
太阳已经到西南角上了。庄稼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蔫了,一丝风也没有,只能用手当扇子扇,汗湿透了衣衫,从来也没穿过这种粗布衣服,现在披在身上感到像牛皮一样,浑身到处刺痒,脖子底下,两腋周围有一种水泡似的小圆颗粒——长了痱子了,不搔就奇痒,一搔就疼。我们开始尝到了另一种痛苦。走到了一个镇甸,已经是人困马乏,车夫说不能走了,该喂牲口了,人也该吃点东西。可哪里能有吃的呢,而且人又这样多。幸亏车夫认识这里的一个熟人留守在大车店里,我们说尽了好话,请他给想办法。我们首先提出可以多给他们点银子,以为好办事。但他说也没办法,现成的米面是绝对找不到的,地里有豇豆角,可以煮熟了吃,穷人在秋雨连绵、青黄不接的时候常吃这些东西。议妥之后,我们包他一片地的青稞,把豇豆和青老玉米混合摘采煮熟,我们每人分一个煮玉米、半碗豇豆粒。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出逃后的第一次“御膳”,就是这样用的。老太后根本没吃。煮老玉米汤可成了宝贝了,你一碗我一碗的分抢着喝,皇上也喝了一碗,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们都是自幼进宫、五谷不分的人,什么是老玉米,什么是高粱,根本不认识,更说不出是怎么长的了。这是第一次吃这类东西。豇豆角有筷子那样长,一串串的粒包在外荚里,鼓胀胀的。已经不是饭来张口的时候了,我们四个丫头亲自动手把豇豆从割断的秧上摘下来,又把青老玉米的外皮剥去,扔在锅里煮上。正是雨水多的季节,没有干柴,当时用的是乌煤面子,用水和了往灶里填,我们什么都不懂,填上煤以后,不起火苗光冒黑烟,旁边有木头箱子说是风匣,我和小娟子轮流拉动风匣吹火。这是个动力气的活儿,拉二十几下就腰酸臂痛,浑身流汗了。小娟子和我把烧热的水舀出点儿来,奉敬给老太后,让老太后洗洗脸,老太后十分感叹:“还是荣子和娟子能伺候我。”我们看着眼前的凄惨情景,又累得精疲力竭,不禁在老太后面前掉泪了。
我们哭着走回了伙房。进屋子一看,满屋子烟和水气,风匣还不停地响着,仿佛看见一个人在一仰一合地拉着风匣,细看才看清楚是崔玉贵。在宫里我们同崔是不交谈的,但在这个场合下,我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了。崔玉贵很严肃地对我俩说:“看情况目前的地方供献不会有,买东西也实在难,大家免不了受困!咱们是老人家的近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人家挨饿!”此时为避免走漏风声,我们把老太后都叫“老人家”。
小娟子哭出声来。
崔玉贵说:“姑娘,要想办法。眼前咱们包人家半亩地的青稞,还剩下一点,多半都被兵抢光了。咱们应该把剩下的青玉米剥出来,把豇豆角捋下来,捆成捆带在车上,人和牲口都需要。俗话说,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羡有时。眼下咱们大家动手吧,免得将来饿死在半路上。”
崔玉贵的话提醒了我们,我和娟子及另两名侍女开始把割下来的豇豆角捋下来,盛在车夫的布袋里,把剩下来的青玉米堆在料笸箩里,把青玉米秸捆成两捆带在车尾。我亲眼看到饥民们什么都抢。我们剥好的青老玉米,生的,他们就用嘴啃着吃,白浆顺嘴角流下来。在大车店里不时有散兵进来,没有东西可拿,就用碗舀足一碗凉水,边走边喝,顺手把碗摔在大路上。什么是王法?这里已经没有这个名词了。这样的世界使我们心惊肉跳。我用眼看看崔玉贵,崔玉贵大声对我说:“荣姑娘,不要怕,只当我们已经死了,现在活几天是赚的。要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死全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这话是对我说的,也是对大家说的。听了他的话,我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我牢牢地记住“事到临头须放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这句话。
车又向前走了,路上的人渐渐稀疏起来。
小娟子非要和我换车坐不可,她的理由是咱俩各伺候老人家半天。我心里很感激,泪马上涌到了眼角。在大车店的厨房里,我们各自背着人藏起一个熟老玉米来,谁的心事谁全知道,无非是怕老人家挨饿。那时是老玉米不缺,可弄熟了难。哪里借锅去,哪里找水去,最重要的哪有煮的时间,还有我们最难的是任什么也不会干。我俩用手绢各包了个又嫩又匀的煮玉米,我想坐车上给老人家剥粒吃,因为我们看到老人家什么也没吃。这是件孝心讨好的事,小娟子跟我换车坐,就是想把好事让给我做。她把手绢包好的东西塞给我,说:“这一个你孝敬给当家的。”为了沿途安全,我们管皇上叫“当家的”。我含着泪答应了。
车里头奇热,像蒸笼,歪脖太阳几乎把人晒干瘪了。喝的水变成了汗,汗出多了,用手往脸上一摸,变成了盐面,划一根取灯儿(当时管火柴叫“取灯儿”),几乎能把空气点燃了。下过雨的地经太阳一晒,热气反扑上来,夹杂着牲口的腥膻味儿,熏得人直想恶心,幸亏我在大车店拣了一把旧芭蕉叶扇子,我给老人家扇着。到下午天气更闷了。我摸摸,什么地方都是热的,车帷子、褥垫子,到处都烫手。好容易盼到太阳平西了,可这时候蠓虫子多起来,大概骡子身上有汗腥味,它们围着骡子转,一团团的,赶也赶不走,就在迎面随着车飞。有时能碰人的脸,一不小心碰到眼里,有一股辣辣的味道,眼马上红肿,流下泪来。更有一种像大麻苍蝇似的虻,最初,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牛蝇,只要让它叮上,打死也不松嘴。牛蝇叮后立刻起大包,红肿一片,出奇的刺痒。我专注意保护老太后,可我脚腕子上被它叮了一口。这蝇子有毒,先由叮的孔内流黄水,以后就变成脓。
汗出多了,就出奇的渴,喉咙里像冒烟似的,我们开始嚼老玉米秸。老太后大概实在支撑不住了,也和我们一起嚼。路越走越陡了,骡子很吃力。李莲英由前面折回来,站在路旁禀告说,已经进入昌平境地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大的庄子,后来知道叫西贯市。
西贯市是个较大的村子,往街里一看,青砖房子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谁家也不愿收留我们。再说这村里住的全是回民,风俗习惯全不一样,他们在生活上不愿和汉民掺杂。李莲英等商议的结果,是村头上有个旧的清真寺,年久失修,已经废了,变成了场院,还有几间房闲着,我们就住在这里。老太后也很愿意。已经累了一天,都愿找个地方歇一歇。
场院外面有一口井,喝水是可以解决了。井边放个瓦罐,瓦罐上系一条绳子,就用这个瓦罐来汲水。井没有栏杆,每次我们都是战战兢兢地提水。好在是夏天,井水很浅,提水还不困难。
场院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院墙,有一小片光地,上面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个席头盖着,雨后显得湿漉漉的。站在院子向四下观看,正北是三间正房,根本没门,窗户也没糊纸,往西边一看是一溜矮厦子,没有门、窗户,是堆乱草和农具的地方。进到屋里,三间正房还好,是有隔断的,形成一明两暗:中间堂屋里有一口破缸,能盛水,有一个灶,连着东间的炕,炕是光秃秃的,灶上有锅,也有个旧锅盖。进到东间一看,炕上扔着个破簸箕,簸箕前面的舌头全没有了。地下墙角有个三只脚的破凳子,另有几块碎砖。屋里空空的,地下除去几块砖以外,什么也没有。我愣愣地想:就要在这个地方过夜了。昨天是天堂,今天是地狱!这是谁能预料到的呢?老太后一进屋,除内眷侍女以外,一般人要离开一丈多远,不许靠近窗户,由两个太监巡逻。
我先把老太后安顿下来。炕上光秃秃的,没有办法,我和小娟子把轿车的垫子抬下来让老太后能有个坐处。老太后自从早晨坐上车以后,闭口不说话,既不冒火气,也不显娇气,处这种逆境,完全采取听其自然、处乱不惊的态度。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我看皇帝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像木头人一样,我拿一个口袋,叠起来,放在矮凳子上,请皇上坐下。皇上用眼看了一下老太后,老太后说了句“皇上也坐吧”,皇上才坐下了。这时李莲英、崔玉贵都上街里张罗饭食去了。
此时可苦了我和娟子了,要什么没什么:给老太后漱口,没有碗;洗手,没有盆。我俩反正不能用两手捧起水来请老太后用啊!最后想起大蒲笼车车厢底下,挂着个饮骡子的盆,我俩把它刷干净了,给老太后洗脸洗手。以后太监也拿这个盆同样给皇帝用。乱纷纷的一阵终于过去了。这个盆一直传到半夜,才算众人洗涮完。
最困难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该是吃饭问题了。此时我是个“大红人”,也是一个“大忙人”啦。我刚伺候完老太后洗过脸,老太后就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讲不了什么规矩了,她们几个(指娟子等几个侍女)接触外面的人少(指没结过婚),荣子你就多出头吧!”我恭敬地请跪安答应了。另外,我还有个“宝贝”,就是我的火镰包。早在颐和园吃早点的时候,我就留下心了,我想沿途一定需要用火,我就把火绒、火石、火纸多带了些。我的火纸可金贵了,半路上没卖东西的,很多的人都要向我借纸,当大便纸用,以后我每个人只给一张,留下的给老太后用。我的火镰包不能让人借走,只有我亲自打火给旁人用,所以我忙得很,这边叫,那边也喊。
李莲英提着大茶壶,像个水罐子,托着几个粗蓝花水碗;崔玉贵抱着个盆,拿几双筷子,说是当地人给的,这两个紫禁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也亲自下来干粗活了。那是一壶凉茶,茶水像酱汤子似的,深褐色,太后喝了两口,皇上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说不如白水好喝。崔玉贵端的是一盆粥,不是一般人家熬的小豆粥,是当地人叫水饭的一种吃食,把小米和豆混合煮熟,用凉水过好多遍把它淘凉了,用勺舀在碗里吃。人饿,可以舀稠的,多吃米,顶干的用;不饿,可以舀稀的。这是当地人夏天的一种吃食。老太后和皇上、皇后等就吃这样的饭,一盆饭当然不够吃。最离奇的是,茶壶、茶碗等不必送还,原主不要了,因为回民不用汉民用过的东西,尤其是炊具和茶具。我和娟子顺便留下两个碗,以备后用。
不一会儿,一连串的轿车进院子来了,那是王爷、大臣们到了。他们掸了掸衣服,把袖子一甩,恭恭敬敬地要朝拜老太后。老太后隔着窗子——其实像当面一样,因为窗子根本没糊纸——说:“你们在外面请安罢,皇上也在这儿,我们刚歇会儿。”他们请完安退下去了,还是各奔各车,因为他们都没歇脚的地方,只能到原车上休息。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不知由什么地方滚出来很多蚊子。说它滚出来,并不夸大。在窗户上头,屋檐底下,成团成团的蚊子像圆球似的滚在一起,乱吵乱叫,那声音真是吓人。都听过唱戏打小锣吧,把小锣连续不断的紧打,那叫打串锣,声音是又急又响,蚊子的声音就和打串锣一样,震耳欲聋。我赶紧跑进屋里把芭蕉扇递到老太后手里,去轰赶蚊子。这么多的蚊子,真会叮死人的。屋子里不能有亮光,有点亮光玉米蛾子就撞进来,它们不要命地乱扑乱撞,脸上、脖子上、手上到处都有。用手一拍,它们的肚子像烂杏一样,一摊粘水出来,使人起鸡皮疙瘩。三格格胆小,怕虫子,往墙角一缩,纹丝不敢动。更让人恶心的是上厕所,这哪是什么厕所,屎尿遍地,没法子下脚,要多脏有多脏,癞蛤蟆满地乱爬,蛆全长尾巴,又肥又长,使人看了直呕吐。娟子我俩架着老太后上了趟厕所,我俩手架着不能动,苍蝇顺着脸爬,粘粘的,赶都赶不散,一落身上就有十几个。
不知是谁告诉我一个方法:抓一小堆大麦秸,用火燃着,放在堂屋里,再盖上几张麻叶,让大麦秸火灭了,光冒浓烟,蚊子和虫子怕烟,就不往屋里飞了,甚至也能把蚊子从屋内赶出去。我说,老太后不是会被烟熏坏了吗?他们说不要紧,烟往高处冒,老太后坐得矮,现在不熏,夜里怎么睡觉呢?我禀报了老太后,开始用烟熏蚊子,果然好一些,起码檐上的蚊子全跑了。老太后也比较满意,可我弄得满头是灰,抹一脸黑黑的道子。
为了赶紧做点吃的,我们又重新忙碌起来。真是应了崔玉贵的话,只好又从中午剩的豇豆角、剩玉米身上打算盘。这种苦日子,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但是不干又没吃的,肚子饿,逼着我们非干不可。此时我们疲倦极了,腿已经迈不动步,还要咬着牙去做,现在懂得什么是苦了。我找到崔玉贵说,人多了,动员车把式帮忙煮玉米吧。没有锅,就把堂屋的那个锅拔下来;没有灶,就在院子角上捡旧砖新码一个灶;没有柴,就把院里的麦秸垛拆了,找不湿的麦秸当柴烧。这样也不行,锅小人多,怎么办?有经验的车夫告诉我们:玉米可以烧熟了吃。于是把麦秸多揪几堆,用火和灰把玉米埋里面,烧成糊的;等玉米煮熟后,用锅再煮豇豆粒。这样分几锅煮,才算把玉米煮成半生不熟的,对付着能吃了。我把烧好的玉米掰两个尖,用两个碗盛点豇豆粒,奉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已是半夜时分了,老太后还倚墙没睡,我和娟子给老太后剥玉米粒,用簪子穿豇豆粒吃。皇上还坐在地下。我俩又端来两碗豇豆汤,敬给老太后和皇上。然后伺候老太后睡觉。我俩先把太后腿带解开,松一松再扎上,怕腿带上有虫子,再用手给老太后拢一拢头发。炕上不是原有个破簸箕吗,把它扣过来,垫上一块手巾作枕头,让老太后躺好;把捡来的芭蕉扇,给老太后盖在脸上,再用两块手绢把两只手给包上。浑身上下,没有露肉的地方,不怕虫子叮了,老太后虽忍受着闷热,但闭目养神也许能迷糊一小会儿。皇上已经坐在车垫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两脚伸直,在墙角上强忍着休息了。皇帝和太后在一起,母子同居一室,还是第一次呢。我俩轻轻地退出来,到窗外捡一顶破草帽给老太后把迎头的窗户堵上,免得有风。这才吃我们所谓的晚餐。
正房东屋老太后和皇上已经静悄悄没响动了,西屋的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也都没有声息了。各王公大臣们连同大阿哥和溥伦躲在轿车里去休息了,李莲英、崔玉贵等睡在蒲笼车里,车夫们都聚集在西面的矮厦子下。中间堂屋是我们四个侍女。听听各屋都没有动静,我们铺下口袋,就在地上囫囵着睡下了。夏天的天空灰沉沉的,下弦月已经落到西南角下。这个镇甸很安谧,因为都是回民,有专一的信仰,信奉其他道门的事是很少的,所以骚动也不大。从我们到来,这地方的男人、妇女、孩子看热闹的人极少,跟我们闲谈时,没有追根问底的人,可见这村子的人很懂规矩。侧耳听到鸡叫了,在宫里是听不到的。一天没有好好地洗脸和擦身上,安静下来后,才觉得浑身长满了痱子,用手一摸都是小粒粒。手放在肉上,好像不是自己的皮肤,痱子出尖怪扎手的。
合眼迷糊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赶紧爬起来伺候老太后,老太后病倒就麻烦了。还好,老太后和皇上全都很好,我们才放下心来。不料堵心的事又发生了:夜里不知什么人弄水把汲水的瓦罐子摔碎了。越忙越添差错,赶忙托人到街里用银子买了个旧的。这时天已经大亮了,不知是什么人把风声漏了出去,街里的大户人家知道这批住的人是太后和皇上,便送来了几屉刀切馒头,还有骰子似的小方块咸菜,两桶小米粥。这真是雪里送炭。他们不敢说是贡献给老太后和皇上,因为知道宫里头礼仪森严,只说是给下人们的。另外,知道要行山路,特意奉献三顶骡驮轿。
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这些新鲜事儿,这都是我没经历过和没见过的。所谓骡驮轿,就是骡子背上驮着的一种轿,不用人抬,是由两匹骡子一前一后,在两个骡子中间的背上搭成的一种轿。前面的骡子等于辕骡,是管掌握方向、选择道路的;后面的一个叫跟骡,紧跟辕骡后面,不许脱节,保持稳定的。这两个骡子都是老搭档,训练有素的,平常没有训练的骡子是不行的。这种驮轿,没有畜拉轿车那种颠簸之苦,又比人力抬轿走的速度快,能上坡下坡走窄路。最巧妙的是,当头骡拐弯的时候,轿下面有个圆转盘,能随着旋转,使驮轿保持平稳。骡驮轿在西北地方是大户人家的主要交通工具。西贯市街里的大户人家一气奉献给三乘骡轿,是很可观的了:这要有六匹骡子,三个脚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景,算是很豪气的。
据说西贯市的这个大户姓李,是个开镖局子的,习武出身,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派了个向导,姓杨,四十岁上下,极精明。我认识这姓杨的,因为后来他一直送我们到张家口北。据说镖车一到城镇时,要大声呼喊,叫亮字号,行话叫喊趟子,喊的人叫趟子手,姓杨的就是个趟子手。这些事都是沿途增长的新知识。
骡驮轿很高,在轿尾带有个脚踏凳,我们把脚踏凳拿下来,搀扶着老太后登着凳上了轿。老太后第一乘,皇上第二乘,皇后第三乘,就这样离开了西贯市。又重新雇了辆轿车,给我们侍女坐。从此告别了蒲笼车,因为它走得慢,赶不上轿车的速度,所以不要它了。
这是老太后第一件最宽心的事:自离开宫以后,居然有人给奉献东西了,怎能不让她老人家心慰呢!
我们当侍女的也总算熬过了苦难的第一夜。
七月二十二日的早晨,我们陪侍着老太后由西贯市出发奔向了古长城。那时,我们根本不知往哪儿去!
七月的早晨,地上的水气和天空的雾气混杂在一起,只觉得灰蒙蒙一片。按照老太后的口谕,崔玉贵仍打前站。今天崔玉贵显得美滋滋的,给他新添了个帮手,那个镖局子的姓杨的向导和他在一起。出发前,我和娟子侧着耳朵听他俩说私房话。两个人都好练武,提起北京有名的教师爷来,他们之间还有些渊源。姓杨的又是个地理鬼,甚至某一处某一家,姓什么叫什么,他都很知底,尤其是这一带练武的多,到了某一处,一报师门,马上就能得到帮助。这正对崔玉贵抢阳斗胜、好大喜功、又带些江湖味的脾气,因此,崔玉贵马上拍姓杨的肩膀,管人家叫“兄弟”,不管人家岁数大小。崔玉贵就是这样大马金刀的性格。小娟子并不戴敬他,看他们走后,指着崔的脊背说:“没阳寿的,狗都摇头,满嘴里跑骆驼!就是他老子来了,他也会拍着肩膀叫兄弟。”我笑着说:“你背后骂他干什么?”娟子也笑了,说:“我就是看不惯他那轻浮得意的样儿,专会一套丑表功。”我说:“咳!他无家一身轻,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乐一天是一天,跳墙挂不住耳朵(北京的土话,没有一点牵挂的意思),也难怪他这样!”娟子有多机灵,听出我说话的气味来了,扬起脸来抢白我说:“刚离开宫墙一天,你就满嘴死呀活呀的胡沁!两天没睡觉了,你先迷糊会儿。”
真的,难得有片刻的宁静!更难得我能和娟子在一起!
去年,就在太后把我指嫁给专为光绪皇帝理发的刘太监“结婚”时,娟子曾单独送了我一份厚礼。我明白,这是向我告别的表示,这种名义上的“婚姻”,无异于下地狱。相处七八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胜过同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今天,我俩同坐一辆车,就是彼此不说话也感到心里头有无限的温暖,我恨不得抱住她痛痛快快地嚎几声,吐一吐我的酸苦。她那水晶般的心里,早就明白这些,眼睛并不看我,沉思一会儿,寒着脸说:“你的心事我明白,现在还不到你哭的时候。照眼前看,咱俩的小命可能保住了,可留在宫里的姐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将来咱俩回宫,能给她们收收尸,铲几铲土,祭奠祭奠她们,也不枉姐妹一场……”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来,搂住我的脖子,浑身颤抖着大声地抽咽起来。这心直嘴快、热心肠的姑娘,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宫里的姐妹。
我抬头一看,前面三乘驮轿高高的、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我们是近侍,不能离太后远了,驮轿后面就是我们的车。驮轿是个新鲜玩意儿,所以我们对它仔细地观察。我想坐它并不会多舒服,因为它太高。轿车的辕子和马的肩膀平行,轱辘上的车轴也不过离地二尺高,但驮轿是用一个架子搭在前后的骡背上,架子呈井字形,比轿车约高出二尺多。山路崎岖,骡一高一低地走着,轿也随着晃荡,人坐在里边也跟着一俯一仰地摇动,时间长了,老太后怎么经受得住?但是老太后始终隐忍着不言语。这是条上山的路,一步比一步高,远远的,但清清楚楚地看见两个人,那是崔玉贵和姓杨的。再看看老太后轿前和皇上轿前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个侍卫,只有两个脚夫,使人不禁低头长叹!
平常日子,老太后去颐和园,大轿前面光銮仪卤簿就要排出一里路远。别的不提,就说大轿前的顶马吧,一排四骑,前后四排,不用夸有多威武了。一色的红里透黑的马,膘肥体壮,毛梢亮得出油,像缎子一样。马的额头上一律系着红缨子,嚼、环、鞍、鞯,配着锃亮的铜什件,左右丝缰齐拢在马鞍轿上,四匹一排,一律昂着头,头上的红缨子要在一条线上,看着就整齐威武。最美妙的是马迈的步子,马要和轿夫们走同样的速度。这就太难为它们了:当它们的蹄子似挨地不挨地的时候,把蹄子一蜷,又缩回来约一尺五,实际上,迈的虽是一大步,而走的却只有五寸,这样就和轿夫的步伐相等了,一点也不脱节。最奇特的是,马在往后蜷腿的时候腰随着一扭动,肥肥的屁股跟着一摆,上面骑马的人,也随着马的身子一齐扭,头上戴的红缨帽穗子一甩,蜷左腿往右摆,蜷右腿往左摆,煞是好看。这都是变仪卫费尽心力训练出来的。再听声音,马蹄子落地是“哒哒”的,轿夫抬着轿走路是“嚓嚓”的,“哒哒”“嚓嚓”,非常和谐。长长的柳荫御路上,一点别的声音全没有,像军队演操似的整齐肃穆,这种声音一直由西华门到达颐和园。这种气派,不过是前几天的事,可眼前只剩下崔玉贵骑着个灰色的骡子给老太后轿前开路了。我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一睁眼面前是乱石荒山,前边的三乘驮轿悠悠地走着,头骡颈下系的铜铃“叮咚”“叮咚”地响着,一声声催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