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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西逃路上(上)
—— 一个贴身宫女的回忆

沈义羚

我认识老宫女是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那时我和王锡璠在北大文学院上学。同学刘耀昕住在景山东街,老宫女和他住一个院,是邻居。青年人都好奇,喜欢听她讲宫里的事。后来我与王锡璠结婚了,有了孩子,既要上班工作,又要料理家务,已经够忙的了。而锡璠患了重病,需动大手术,于是请老宫女来帮工看孩子。她欣然来到我们家,从此她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犹似一家人。我们敬她如长辈,唤她何大妈,让孩子叫她奶奶。她姓何,这显然不是她的本姓(按满族旗人汉姓的一般规律,姓何的原满族老姓多系赫舍里氏),宫内称呼她为荣儿,慈禧呼她“荣”。民国改元以后,旗下人有种心理,不愿谈及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们始终忌讳问她的家史。从闲谈中知道她原住过西城京畿道一带,这大概可以推测出她是属于哪一旗的了。父亲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和一般旗下人一样。哥哥比她大十几岁,好票戏,唱黑头,花钱买脸,是个很有名气的票友。她13岁进宫,分在储秀宫里当差,伺候慈禧,专职是敬烟。18岁由慈禧指婚,赐给一个姓刘的太监,是李莲英的干儿子,专给光绪剃头,住家在北池子。结婚时是很风光的,老太后以主婚人的身份,陪送了八副抬儿做嫁妆,珍宝衣物,一应俱全。这样,就把她活生生地送到火坑里了。婚后不到一年,她因思念老太后,请求回宫当差,得到慈禧的特殊恩准。这在清宫里是件罕见的事。清宫惯例,宫女离宫后,不许再返回当差,何况已经出嫁了的,又回到老太后身边呢?不是太后特别喜爱,是绝对办不到的(据她说,在她以前只有东太后的侍女双喜,得到过东太后的恩典,二次进宫伺候过东太后,但时间很短)。其实是慈禧把她赐给太监,问心有愧,才给点小恩小惠罢了,而她却反自认为是特殊光荣,谈起来眉飞色舞。庚子跟西太后西奔,临出发前,亲眼看到珍妃惨死的一幕。辛丑回銮后,因年龄过大(清宫惯例,宫女在25岁前离宫择配),离宫回北池子居住。她随侍慈禧前后长达八年之久。刘太监是个鸦片鬼,狂吸滥赌,不久死去。“九一八”后,日本势力进入北平,日本浪人和地痞相勾结,硬把她赶出了家门。她不得不在后门东的东皇城根附近,赁房居住。“七七”事变后,警匪结合又演出了一出“插刀盗宝”的惨剧。半夜三更,两个蒙面强人破门而入,用刀往枕头上一拍,她用性命和屈辱所换来的珍宝,眼睁睁地被抢走了。呼天不应,于是她只落得佣工度日。她在我们家待了两年多,把宫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她所知道的、亲眼看见的,凡她记得的,零零碎碎都说给我们听了。尤其锡璠在养病期间听得最多,也最细致。

老宫女说在宫里她享过福,侍奉西太后八年多;她也跟着老佛爷受过罪,那就是庚子西逃。下面就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她随太后离宫西行片断的回忆——

洋人枪击惊皇宫

提起庚子年七月的事,好像做场梦一样,既清清楚楚,又糊里糊涂。逃亡路上,谁坐在什么地方吃饭,谁怎样洗脸,一合眼仿佛在眼前,可是细想想,又模糊不清了。所以只能照我记住的说,当然是隔二跳三地不成系统了。

还是从宫里的情况说起吧,戊戌以前那几年,老太后主要是在园子(颐和园)里过,万寿节(慈禧寿辰)以后才回到宫里过个年。这时冬令季节,一来园子里没有什么可玩的,二来因为园子里冷,北京风多,园子里旷,更显得风大,所以才回到宫里住。戊戌以后,事情多,也就是半个月住在园子,半个月住在宫里了。

宫里的生活是单调的,除去了早朝“叫起儿”,回来,后妃们觐见,听听小戏等,其余就是老太后随意遛弯儿了。

夏天晚膳传过以后,太阳还有余晖,太后要饭后遛弯儿,这差不多是定例。遛弯儿的气派很大,可以说是陪侍的人全部出动。皇后、小主(指皇帝的后妃)、格格们都陪着,有时同治皇帝的瑜皇贵妃、瑨皇贵妃也来陪侍。黑压压的一队人,不下四五十个。远远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太监担着的铜茶炊,息肩在御花园钦安殿前的月台上,听候吩咐;紧跟在后边的是抬龙椅的人,要事先准备好老太后的座位,所以要先行一步。这时老太后安闲地走来了,走在甬路中间,左右是皇后、皇贵妃、格格们陪侍着,瑾妃小主只能尾随在后面。八个提炉的侍女在两旁护卫着,她们手提着香炉,像是提着灯笼似的,里边袅袅地飞出一缕藏香的清香味儿来。再后是我们贴身的丫头,有的捧着水烟袋,有的托着槟榔盒。老太后饭后爱含槟榔,说它消食化滞。接着是几个捧果盒的侍女,后面随着挑食盒的太监。果盒、食盒里是冰镇甜丸子和西瓜之类的东西。在队伍的行列里,还有说书的老太监。他上下衣着整洁,很儒雅地随着。最后是两个太监掮着二人掮的软舆,这是天黑以后怕老太后行走不便,特意预备的。老太后随意地溜达,或在御花园里的连理树下徘徊一会儿,或在千秋亭旁停一会儿。也常去看看猴子:一个老母猴带着它的眷属住在笼子里,见到老太后它们知道先合十,闭眼睛,后磕头,然后向老太后要吃的。老太后是舍得给它们东西吃的。有一次,老太后看完猴子,心情有些不自然了,和我们说:“同治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猴子,经常到御花园来看它们,现在一到御花园来,就想起过去。”这是给瑜、瑨二皇贵妃听的,也是母子感情的自然流露。由御花园出来,最远到浮碧亭,看看睡莲,逗逗金鱼。天色渐渐地朦胧下来后,就回到钦安殿歪在软榻上。老太后这时经常对后妃们说,你们歇着去吧,于是后妃们请安告退了。这时老太后就听老太监说上几段书,看着月亮爬在树梢上,嘴里吃着甜丸子,四围香烟缭绕(驱蚊子用),过她过不完的逍遥岁月。

这是宫里夏天晚膳后的平常生活。

到庚子年七月中旬以后,就没有这般悠闲了。下朝没有一定时间,甚至晚上还要“叫起儿”。可宫里头是十分严肃的,不许有一个人谈论外边情况。我们察言观色,也知道有大事情。李莲英跟往常不一样了,往常当老太后燕居的时候,他总围着老太后转,这两天不同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出来进去,片刻也不停留。二十日的下午,“叫起儿”回来,老太后铁青着面皮回到宫里,直着两眼沉思着。这是老太后的性格,遇到为难的事,自己独自思索,对谁也不说,当然更不用说商量了。牙咬得紧紧的,一句话也不吐。李莲英进来了,躬着身子禀告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内监回话,不许外人听。只要李莲英进来,他用眼一扫,我们自动地退出来。这天晚上老太后照例地洗脚、泡指甲。我们要想得到什么消息,只能从小太监的嘴里知道。可他们不出宫墙,也听不到什么信息,只知道在宫里的东一长街上,很多的太监往来巡逻;外宿的太监不许出宫;又说好多寿膳房的人当了义和拳的都逃走了。我们当然心惊胆战!

当晚正赶上我上夜(值夜班),到丑末寅初(凌晨3~4时)的时候,突然听到四外殿脊上,远远地像猫叫,尾声很长。我最初不在意,宫廷里野猫很多,夜里猫叫并不稀奇,只是没有这样长的尾声。夜深人静,仔细地听,似猫叫的声音在正东方,过一会儿,东南方也传来叫声,后来东北方又有叫的声音,宫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猫叫声。我悄悄地出来,知会外边守夜的人,因为我们心里害怕。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我们知道头天珍妃死在井里,以为她冤魂不散显灵来了。宫廷里特别害怕神鬼,吓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等太后寅正(4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蒙蒙亮了,按说猫叫应该停止了,可恰恰相反,好像东南北三方有几十只猫在乱叫。老太后也仔细地听,打发人到外面去看,但也看不出什么。就在这时,李莲英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避忌,说鬼子打进城来了!老太后说你仔细讲。李莲英说德国鬼子由朝阳门进来,日本鬼子由东直门进来,俄国鬼子由永定门进来,把天坛都围上了,全都冲着紫禁城开枪,枪子儿一溜一溜的在半天空飞。据说这是护军统领澜公爷特来禀告的。我们才知道所谓半夜猫叫原来是子弹在空中呼啸的声音。为了不惊圣驾,请老太后暂避一避。八国联军进北京,我们是在七月二十一早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我们在老太后身边才能听到一些信息,其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信儿,就连光绪皇上也在内。这时老太后铁青着面皮,一声没言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吩咐李莲英就在这儿伺候着。我们屏着呼吸在一旁站立,大家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后不停地在寝宫里来回转。

正要准备传早膳,突然石破天惊,一粒流弹落在乐寿堂西偏殿的房上,听得很清楚是由房上滚下地来的声音,李莲英喊一句:“老佛爷快起驾吧!”老太后这时才真的惊慌起来,吩咐人去请皇上,传谕皇后、小主、慈宁宫的太妃们,在宫里住的格格们,迅速到乐寿堂来。另外派太监告谕大阿哥换好行装,随时准备出走。

皇上来了,还是旧时装束,回禀了老太后几句话。我们也不知说什么,皇上在老太后面前说话,向来是细声细语的。老太后有些发急,急谕李莲英,让在护军那里找几件衣服给皇上换上。李莲英自然吩咐别的太监去办。

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个红色包袱进来,里头包着汉民的裤褂鞋袜、青腿带,还有一绺黑色头绳,一应俱全。另外有我从来没看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蚂蚁蛋纂”(当时汉族妇女把发挽在头上叫“纂”,有一种用马尾编织成腰子形,上面涂黑色涂料,中间留出空白能把发髻露出,四边又能把发扣住,俗称“蚂蚁蛋纂”)。还有一个别纂的针,像小勺子一样,叫“老瓜瓢”。另外还有一支横簪子。这些东西后来听说是李莲英早给准备的。李莲英有个姐姐在前门外鲜鱼口里、兴隆街一带住(我只听说,没去过,太后御配我的“丈夫”刘太监到那儿去过),这包袱是他姐姐给安排的,无怪鞋袜子都很合脚。另外,在包里还有个小手帕,包有四五个头发网子,都是圆圆的,直径有两寸多点,有细网眼的,有粗网眼的。这是梳完头,怕头发散了,用网子把头发罩住。让人一看,就知道安排的人是非常细心的。这些事全是我亲自经手,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我这里说几句闲话,伺候老太后务必要留下心眼儿,不管什么事,做完后要多记几遍,心里要默念三四回,记牢靠了,因为老太后不定什么时候问起,一定要有明确的回禀,任何事情也不许模糊。这使我养成了记事的习惯。

这回真的轮到李莲英给老太后梳头了。在我的眼里还是第一次。从外表看来,李莲英笨得像头熊,可做起活来却非常轻巧。他先把老太后的发散开,用热手巾在发上熨一熨后,拢在一起向后梳通,用左手把头发握住,用牙把发绳咬紧,一头用右手缠在发根扎紧辫绳,再以辫根为中心,把发分两股拧成麻花形,长辫子由左向右转,盘在辫根上。但辫根的黑绳务必露在外面,用一根横簪子顺辫根底下插过。压住盘好的发辫,辫根绳就起到梁的作用。这方法又简单又便当,不到片刻工夫,一个汉民老婆婆式的头就梳成了。最后在辫根黑头绳上插上老瓜瓢,让所有盘在辫根上的发不致松散下来。再用网子一兜,系紧,就完全成功了。李莲英说,不要用蚂蚁蛋纂,不方便,不如这种盘羊式的发舒服。老太后这时只有听摆布的份了。此时我站在旁边给李莲英当助手。

老太后忙着换衣裳了,深蓝色夏布的褂子,整大襟式,是下过水半新不旧的。老太后身体发胖,显得有些紧绷绷的,浅蓝的旧裤子,洗得有些褪色了。一对新的绑腿带,新白细市布袜子,新黑布蒙帮的鞋,袜子和鞋都很合脚。全收拾完了,老太后问娟子:“照我的吩咐准备好了?”太后指的是带的东西。娟子回禀:“一切都照老祖宗的口谕办的!”老太后说:“娟子、荣子跟着我走。”我俩赶紧磕头。我与娟子都是太后的贴身丫头,太后让我俩跟她一起走,这真是天大的恩典,当时我认为这是无限的光荣,在这生死关头,能有老太后一句话,等于绝处逢生。我们俩全感激得满脸是泪。娟子和我爬两步抱住老太后的腿,嘴里喊着:“老祖宗!”老太后愣了片刻,突然喊:“荣子,拿剪子来!”老太后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把左手伸在桌子角边,背着脸颤声说:“把我手上的指甲剪掉!”这等于剪掉老太后的心头肉!到现在,老太后才算真正下定决心出逃了。老太后几年精心养长的指甲,尤其是左手无名指与小指指甲足有两寸来长!这指甲是经我的手给剪掉的。

皇帝也换装了,深蓝色没领子的长衫,大概是夏布的,一条黑裤子很肥大,圆顶的小草帽,活像个做买卖跑外的小伙计。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都是被传谕换好衣服伴驾出走的人(大公主没有在宫里)。其余像瑨、瑜皇贵妃没有被传谕换衣服,当然是留在宫里了。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鬼子进来,不知将落到什么结果,所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委屈。但所有的人都如丧考妣,脸色青白,内心极度恐慌。这时有一个人由廊子里跪着爬进寝宫门,爬到老太后的脚下,用头叩着金砖地,说奴才老朽无能了,不能伺候老祖宗外巡,先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祝老祖宗万事如意。听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是太监张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随着张福的声音痛哭失声了。老太后环顾四周说:“宫里的事听瑜、瑨二皇贵妃的,张福、陈全福守护着乐寿堂。张福听清楚,遇到多困难的事,不许心眼窄,等着我回来!”张福双手捧着脸答应了。这是对张福说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话。庚子年老太后出逃前,在宫里这是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就这样领着人,向后走,绕过颐和轩,路经珍妃井,直奔贞顺门。

狼狈逃离紫禁城

贞顺门黑黑压压一片人,是向老太后告别的,这都是后宫东路的太监、侍女,由瑜、瑨二皇贵妃为首跪着在两旁,她们只能送到贞顺门里,这是宫门最后一道门,妃子是不许出宫门一步的。老太后刚迈出贞顺门,瑜、瑨二皇贵妃便抱头大哭。

后宫里一共有两个后门:出了御花园面对着神武门在中轴线上的叫顺贞门,再顺着宫墙往东走还有个后门,就是贞顺门。以这两个门为界限,门里属宫苑,门外才属护军范围。宫廷的规矩,妃嫔们是不许迈出宫门一步的,所以宫人们送老太后只能送到贞顺门的门槛里头——这几乎是生离死别的送行,如果鬼子进宫,各人的下场那就只有个人知道了。因此大家呜咽流涕,泣不成声,并不是光想着老太后的安危,而是担心着自身的末日,所以也借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两声。平日感情比较好的姐妹,都相抱抽咽,彼此相互嘱托后事,摘头花,捋手串,对赠遗物。我和小娟子也接到朝夕相处的姐妹们各有七八份饰物,都是她们偷偷地塞给我们的,好像我俩一定能活,她们必定会死一样。我这时心里感到特别酸楚,回想小时候离家,不知宫里什么样,只当串亲戚,所以也不知道离别味,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尝到离别使人心酸的味道,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让我流眼泪。这儿离珍妃死的井很近,抬眼就能看到,我又有些发颤。

我泪眼模糊地出了贞顺门。一抬眼皮就看到一溜儿摆着三辆车。两辆轿车,一辆铁网子的蒲笼车。其中一辆很整齐,像是宫里的车,但中腰帷子前面的帐子,都已经没有了(我不认识老太后的车),另两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雇来的趟子车。所谓趟子车是指拉货拉人做买卖论趟数给钱的车,是由大车店里雇来的,当时各大宅门里都有自己特备的华贵的轿车,争奇斗富,皇宫里当然也有特用的轿车,平日夏天里,我们去颐和园常坐的车,叫大鞍车,非常讲究,一律是纱帷子,四外透风,更在帷子的外面中腰加上一圈燕飞(也许叫檐飞)。那是一尺多长的软绸子,犄角用短棍支起来,像女孩子留着刘海头发一样,围在车的三面,约一尺上下长,和出廊的房子似的。就是没风的天气,车走起来,四外短绸子飘动,也让车里坐的人感到有阵阵凉风。在马的上边更有一丈多长一块遮阳的帐子,跟车顶连接起来,和车顶平行,与车辕子同宽,用漆好的帐竿子支起来,把竿的两端卧在车辕上的铜臼里,车帘子四周镶纱,中间一块玻璃,座位上是温州草席编的软垫子。紫胶车配上栗子色的走骡,很是气派。车走起来,坐车的人像坐在穿堂门里一样,凉风一阵阵吹在身上,很是舒服。我们当侍女的平常都坐这样讲究的轿车。可今天老太后要出远门,偏偏要从大车店雇车。虽然是洋鬼子打进城来了,正值兵荒马乱的时节,但以老太后的尊严,发道口谕,让预备几辆轿车,还是不难办到的。这其中必然另有门道。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我不敢多想,天威难测,在生死关头,丝毫也大意不得。

眼前的轿车根本没有帐子,跨车辕的人就要整个挨日晒受雨淋了。车围子、车帘子全是蓝布做的,谈不到通风的条件,里面坐车的人会憋得难受的。蒲笼车也一样,车尾用芦席缝起来,活像鸡婆婆的尾巴,在后面耷拉着。然而我们把生命完全寄托在这三辆车上了。

迈出贞顺门后,就自动地按次序排列起来,因为衣饰都变样了,要仔细看才能辨认出谁是谁来。皇后是缸靠(褐)色的竹布上衣,毛蓝色的裤子,脚上一双青布鞋,裤腿向前抿着,更显得人高马大。瑾妃小主一身浅灰色的裤褂,头上蒙一条蓝手巾,裤子的裆大些,向下嘟噜着,显得有些拙笨。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是一身蓝布装束,头上顶一条毛巾,由后看,分不出谁是谁来。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老太后手下的哼哈二将——李莲英和崔玉贵。

崔玉贵这两天很少见到他,主要是他成了内宫的护卫,带领着青年太监日夜巡逻后宫里的几条重要街道和门户。这是个极重要的差事,等于老太后的贴身侍卫,不是特殊信任得到恩宠的人,不会交给这样差事的,所以这时候的崔玉贵感到特别露脸。现在让他跟车出走,他也明知道是让他起着护卫的作用。他和李莲英不同,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由后面看他,只见他的后脖梗子来回的扭动,这是他内心得意的表现。他装扮成跟车的脚夫一样,短衣襟、小打扮,一身毛蓝裤褂,腰里结一根绳子,把汗手巾挎在腰上,辫子盘起来,用手巾由后往前一兜,脚底下一双登山倒纳帮的掌子鞋。活脱脱的一个苦力,像真正挺胸拔肚30多岁的一条车轴汉子!别人都担惊害怕,和犯人去菜市口差不多,可他认为这是他卖命时机到了,比起李莲英来神气多了。

李莲英这些日子特别发蔫儿。义和拳失败了,他原来是同情义和拳的。他每天由外面急匆匆地来,向老太后禀告点消息,又匆匆地离去。老太后对别人报的消息不听,只听他的消息,这两天他的脸越来越长了,厚嘴唇也越撅越高,两只胡椒眼也不那么灵活了,肉眼泡子像肿了似地向下垂着。今天外逃,他有自知之明,九城里头谁不知道紫禁城内有个李莲英啊!他的长相全城的人都知道,所以他要好好地伪装一番。首先要把头藏起来,他戴起一顶老农民式的大草帽子,宽宽的圆边,把草帽的两边系上两条带子,往下巴底下一勒,让两边帽檐搭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穿一身旧衣服,活生生的是跟车伺候人的老苍头。平常的三品顶戴也没用了。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明显的是车少人多。

站在老太后东边的是皇上、大阿哥,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我不认识,后来才知道他是贝子溥伦。站在老太后下手的是皇后、小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我们丫头群里有娟子和我,两位格格各带一个侍女,皇后带一个侍女,加起来男的是三个,女的有10个,还不算太监。三辆车哪能坐这些人!两辆轿车最多只能坐六个,剩下就要挤在蒲笼车里了。现在好比船到江心,能有地方坐下去不死,也就很知足了。老太后开始发话了:“今天出门,谁也不许多嘴,路上遇到什么事,只许由我说话。”她说话的时候用眼睛盯着大阿哥。大阿哥这个人是不懂得深浅的,年纪最小,仅15岁,所以老太后特别注意嘱咐他。大阿哥的爸爸是端王爷,军机的领班。他的叔叔澜公爷,是当时的步军统领,都是捧义和拳的,烧西什库教堂子,打东交民巷全是他哥俩带头出的主意。大阿哥自出娘胎也没受过委屈。他是个浑小子,就怕老太后,老太后真用鞭子狠狠抽过他。如果遇到意外,他冒冒失失一嗓子,拍胸脯,充大爷,露了馅儿,大家跟他一起倒霉,这也是老太后最担心的事。最后老太后吩咐上车。皇帝一辆轿车,由溥伦跨辕;老太后一辆轿车,由小娟子陪着,外面溥儁(大阿哥)跨辕(把他放在老太后车上,也是因对他不放心的缘故);皇后、格格们只能都挤在蒲笼车里了。黑压压的一车人,我没地方可坐,只好坐在车尾喂骡子用的料笸箩上。就这样大约在平日每天上朝的时间,老太后第一辆车,皇上第二辆车,蒲笼车第三辆,匆匆地出了神武门。

乔扮平民逃难车队

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年闰八月,节气都要靠后,热季雨季都还没过,天上是阴沉沉的,东边天上两块黑云。

车出了神武门就拿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了。往西过了景山,又顺景山西墙往北奔后门(地安门)。这我是认识的,但过了地安门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突然,看见一个骑耗子皮色骡子的人到了老太后跟前,细看才知道是崔玉贵。大概是碰到军机处的人,他认识,请示老太后召见不?那个人大高个,膀大腰圆,下车请了个安。老太后大概让他前边远远地开路,所以大个子上车很快地就往前走了。听说是奔德胜门。正巧在鼓楼遇到了一辆轿车,崔玉贵认识,说是澜公爷的,于是让出来,给皇后小主坐。我们全是北京长大的,可谁也不知道北京城是什么样儿,现在又不走大街,专找僻静的胡同走,更糊涂了。我蜷伏在料笸箩上,弯腰屈背,那个罪是可想而知的了。不久,就沿着城墙根走。

到了德胜门,逃难的人群就非常多了,大篷车、小轿车、骡驮子、驴车,都是听到洋人进城往乡下逃的,大家嘈杂杂地拥挤在一起。照这个情况,傍晌午也出不了城。后来,还是路上遇到的那个大高个子给疏通好了,让我们的车先过,我们才出了城。以后才知道,路上遇到的大个子是军机赵舒翘,也是支持义和拳的,后来被老太后杀了,是把脸蒙上窗户纸再喷上酒,闷死的,死得很惨。

出了德胜门情况就不同了。

我常听说德胜门是九门里最坚固最美好的城门。城楼上的箭楼、女墙、马道、藏兵洞,都是最拔尖的,过去征讨时出兵打仗都出德胜门,叫白了叫得胜门,为的是得胜。现在我们逃跑也出德胜门了。出了德胜门,就见到残兵败卒在到处找吃的,各商店全上着板,七八个人一堆,十几个人一伙,砸门翻柜子。另外,还有很多头上缠着红布,敞胸赤背的义和拳,依旧神气十足,他们还好,各不相顾。人们有往城外逃的,也有往城里挤的,乱哄哄的人群,把德胜门关厢弄得很嘈乱,再加上地下的泥水,掺杂着驴屎马溺味,太阳一出来,热气一蒸,让人很难忍受。我偷眼看看,皇后、格格们都闭紧嘴不言语。

四辆车在路旁停了一会儿,大概是老太后在想主意。由早晨到现在已经大半天了,所有的人全都滴水没入口,可谁也没凑近老太后跟前。远远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在马路两旁的屋檐下一站,像两个逃难的行人一样,低眉用眼瞧着过往的人群。我们的车一点也不刺眼,活像牲口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一样。就这样平平安安地逃出城来了。

到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老太后的心思了。

我坐在蒲笼车里仔细地想:在宫里改装成老百姓,为的是混出城去,是很容易让人明白的。雇这两辆车为的是丝毫不沾皇家的气息,这种设想就很不容易了。再弄一辆蒲笼车装成下等拉货的样子,更是容易蒙混人的眼目。最难得的是,宫里的珍奇宝物有的是,老太后一星儿不带,只包了些散碎银子。一切都是怕露了皇家的身份。老太后心思细密,考虑周到,应变机敏,特别是舍弃珍宝的决心,实在是普通人做不到的。这时我又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老太后对这次出逃,究竟是有准备呢?还是没准备呢?我作为她形影不离的贴身丫头,丝毫也觉察不出来。我认为我舍生忘死地伺候她,可以算是她的近人了吧,但她的心事丝毫也没向我透露过。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突然车动了,不是顺着大道往北走,而是下了大道往西,我看看太阳在东南角上,才辨认出方向来。这样长的时间,我们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这是上车前老太后的口谕——谁乱说话把谁扔下车去!老太后的话像打雷一样,谁也不敢不遵,只能默默地留心观察着四外情况。

车很快地没入庄稼地里。这时正是雨季,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三格格请示皇后,大家挪动一下座位,松动一下身子,因大家的身体都坐僵了。地下有水有泥,车夫有时也要跨上车来,和皇后、格格们坐在一起,这真是天下出了奇的事儿。车慢慢地向西走,上了另一条大道。过了一段时间,看到了魏公村。这地方我认识,因为经常经过,我才知道是奔向颐和园。坐在车尾的料笸上,盘着腿,佝偻着腰,屁股硌得非常难忍,我咬着牙一声不敢吭。大道上,败兵更多了,一帮一群的往西走,有的拉着牲口,好在还没有问我们。我尝到了心惊胆战、度日如年的滋味。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没有以前那些规矩了。这是我第一次由正门进来,是坐在大蒲笼车车尾料笸箩里进来的。车一直赶到仁寿殿的台阶前才停住。我们当侍女的要伺候主子,忙着跳下车来。但当脚沾地以后,因为腿麻站不住,皇后的侍女就卧在台阶下了,在平常是失仪,是大不敬,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从此,我就警惕着,每当下车以前,要先活动活动腿脚。

接驾的是内务府的当值大臣恩铭,这个人常见老太后,我认识。他忙着两只手一抖把马蹄袖甩下来,抢步向前叩头。至于说的什么,我们当侍女的是听不到的。太后领着后妃、格格们一起到乐寿堂。老太后进寝宫休息一会儿,我敬了两管水烟,她在卧榻上用水洗了洗脸,就闭上眼睛。我悄悄地退出来,赶紧找水喝,因为实在干渴了。太后始终没发话,谁也不敢散去,大家都在凉棚里休息,低着头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言语。屋子里非常寂静。

匆匆传膳,大家不许分散,都在凉棚里站着吃。这时崔玉贵进来禀告,说端王爷来了。一会儿又禀告说庆王爷来了。老太后满脸怒容,说“知道了”,底下没说话。一会儿又来禀告说,肃王爷由德胜门骑马赶来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说传他们进来。肃王府原在东交民巷(庚子后搬到东四北九条),义和拳打东交民巷时,传说洋人把他家毁得乱七八糟,连肃王祖宗的影像和朝服补褂都拿去垫炮眼了。肃王到来一定会带来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赶紧传见他们。在颐和园乐寿堂召见王公大臣还是第一次。

这也可以说御前“叫起儿”吧,有太后也有皇上,只经过很短促的召见,说平常话,也就是喝碗热茶的时间。老太后很自信地说:“看情况洋人还不知道我们出来。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赶来的,我们要快走。”当然端王、庆王、肃王他们是愿意快走的。老太后这时断然说:“不能这样走,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因为有皇上在!让崔玉贵带一个人走前站,李莲英随时探听消息,皇上、我们走第二批,端王等走第三批,另外颐和园这儿还有兵,让他们带兵断后,这样才万无一失。”老太后的话是金口玉言,这是怕大家一起走,太招风了,反而不安全。也顾虑到前面麻烦不大,只有后面追兵是最可怕的。

等到我们又上车的时候,归还了澜公爷的车,又多了两辆轿车,一是给皇后预备的,也不是什么贵族的豪华车,而是普通的二等轿车;另一辆是庆王给两个女儿三格格、四格格预备的。这样,皇后、小主一辆车,二位格格、元大奶奶一辆车,大蒲笼车就比较松动一些,我也不至于坐料笸箩上了。 /MyzGFXaoCRne0pZYkrTdOIVJKlOWtPOrBnWY2aK5eUSJ4bQUZ9VUiw0SBMnKx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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