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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杜月笙

马赓伯

我自20世纪20年代进入《新闻报》从事新闻摄影始,迄今已有60余个春秋。由于职业关系,在旧上海,我曾接触过一些达官贵人、豪富巨贾、海上闻人、大亨名士等。曾经横行“十里洋场”,势力超过黄金荣、称霸上海滩而名震中外的大亨杜月笙便是其中的一个。

我是上海浦东人。早在青少年时代,便从长辈们的口中知道了杜月笙这个名字;再几经社会上小市民的口头渲染,更给杜月笙添上了传奇的色彩,从而也使我对其增加了神秘感。但是,自从杜月笙成了《新闻报》的董事,我与之接触的机会多起来之后,我的神秘感也就不攻即破、自行消失了。

杜月笙年少失学,胸无点墨。自从他跻身上海黑社会头子,成了举足轻重的闻人大亨之后,便拉拢新闻界人士,为自己大造声势和舆论。各家报馆都希望这位大亨能作为自己的靠山,因而竞相为其吹嘘。

创办于1893年的《新闻报》,其发行量当时居全国各报之首。自从杜月笙发迹后,《新闻报》便一再刊登文章,为杜月笙发起举办的各类慈善事业进行鼓吹,将杜说成是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闻人,极尽歌功颂德、美化粉饰之能事。精明干练、老谋深算、附庸风雅的杜月笙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新闻报》的董事之一。

除了杜月笙外,《新闻报》的董事还有:金融界的巨擘虞洽卿,以及王晓籁、钱新之、秦润卿、史 赓、汪伯奇、汪仲韦等人。其中汪伯奇是《新闻报》第二代总经理,其弟汪仲韦任协理(副总经理);史 赓是报业托拉斯掌握者之一的《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之子。从1929年起,当《新闻报》转入中国资本家手中后,史量才曾一度取得该报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股票。

《新闻报》召开的董事会,是一年一度的例会。这样,杜月笙照例每年都要来新闻报馆开会。他每次都是乘坐英国的“别克”轿车前来。当轿车疾驰至报馆门前戛然停下后,随身的保镖便一手紧扣左轮手枪的扳机,一手迅速地拉开车门。杜月笙尾随保镖,敏捷地猫腰钻出轿车。他右手攥根“司的克”,左手提起长袍,疾步走进报馆大门。汪伯奇总经理等人忙迎上前去,陪同杜月笙登上二楼,来到董事长室。

这间董事长室估计30平方米左右。室中央放置一张椭圆形的台子,周围排着一圈座椅。杜月笙一走进去,便与等候在那里的诸位董事拱一拱手,接着就寒暄起来。那些董事对杜月笙笑容可掬,还有少数人甚至显得诚惶诚恐。他们张口闭口,一口一声“镛老”。杜月笙也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淡淡地说上几句,然后莞尔一笑,算是答礼。

记得第一次见到杜月笙时,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便仔细地打量了他:40有余年纪,中等身材,佝偻着背脊,平顶头,双颊瘦削,颧骨隆起,面庞清癯而猥琐,眉头颦蹙,目光锐利,身着长袍马褂。唯有当他沾沾自喜或与人答礼时,那漠无表情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通过第一次接触,杜月笙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瘦骨嶙峋,谈吐平平,其貌不扬,好似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典型的凡夫俗子式的人物。

每逢召开董事会,新闻报馆门前那条狭小的马路,便被“别克”、“福特”等各类轿车挤得水泄不通。一俟董事会结束,总经理照例又要设便宴招待诸位董事及与会者。就这样,每年一度的董事会一直延续到1937年日军占领上海,杜月笙出走香港才告休会。

抗战爆发之前,我除了在《新闻报》每年召开的董事年会上与杜月笙晤面聊天,而且在其他若干场合也与其有所接触。

1931年,杜月笙为了光宗耀祖,炫耀杜家门楣,宣扬其煊赫一时的发迹史,显示其身居上海滩争雄称霸、一呼百应的权威,以及为日后在风云际会的政治舞台上大造声势,他不惜一切代价,大肆挥霍,在浦东高桥的杜家花园及周围几十亩面积的土地上大兴土木,兴建“宗祠”。在这以前,由于职业关系,我曾参观过一些省的各种式样的祠堂,但在这众多的祠堂中,没有一座能与豪华的杜家祠堂相比。

是年6月,在杜家祠堂竣工后,杜月笙举行了盛大的入祠典礼。典礼后的第二天,我就出发去杜家祠堂了。首先我乘车来到金利源码头,只见码头上临时搭起了一座彩牌楼,估计有五六丈高。码头上人头攒动,人潮如流。我挤在人群中向前奔涌,急急忙忙地乘上了摆渡船。这时船上已挤满了人,而且连渡船后拖的小舢板上也已人满为患。摆渡船横渡浦江,不到一个时辰,船即靠近浦东的高桥码头。

从高桥码头到杜家祠堂约10里路远,于是我又雇了一辆人力车去祠堂。由于路面铺修一新,因此人力车在这平坦道路上疾驰如飞。一路之上,但见彩旗招展,而且每隔半里左右矗立着一座鲜花牌坊。人力车在离祠堂尚有半里路的地方停下后,便又踅回码头去迎接宾客了。

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急匆匆地赶到祠堂。甫临祠堂门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足有五层楼高的大彩楼。彩楼前空旷的场地上有用芦席搭成的食棚。食棚外侧,有一座用木头搭成的简易戏台;食棚内摆放了大约两百桌左右的酒席,还搭有一座较精致的戏台。

由于宾客云集,因此只要圆台面一旦坐满,便立即开饭用膳。至于杜月笙的至亲好友、门生徒弟则在另一辟出的食堂里就餐。他们彼此都熟稔,所以一见面便亲热寒暄,赞美恭维之言不绝于耳。我观察了一下,发现食堂里的菜肴要远比食棚里的更为丰盛,且中西餐齐备。

宴毕,我和其他前来道贺的各界人士,饶有兴趣地参观了祠堂。这座祠堂是五开间三进。大门口有一对五尺高的石狮。第一进屋是轿马厅,第二进是大厅,第三进是“享堂”。祠堂旁边是一幢两层楼的藏书楼附学塾。

这一天下来,我不但饱吃了三顿,而且还欣赏了荟萃南北著名京剧演员的会演,算是大开眼界。除此,我和其他前来的道贺者还分得了三种纪念品,即纸扇一把,徽章一枚,以及“杜祠落成典礼”的信封信纸。

1933年左右,上海濬浦局局长宋子良(宋子文之弟)出面邀请达官贵人、豪富巨贾、上海闻人名士等,如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国民政府上海市商会会长虞洽卿,以及闻人大亨杜月笙、闻兰亭、王晓籁、袁履登等人,一同乘船前往吴淞口,观摩从德国引进的一艘挖泥船的操作表演。当时《新闻报》委派我和一位同人应邀前往。

我们两人来到预先通知的地点,登上了一艘船,在一位侍从的指引下,径直朝内舱走去。内舱中已放置好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的两旁是两排座椅,每排15人,两排则可容纳30人就座。局长宋子良作东,坐于首席。

我走进内舱,对姓名入座后,便一眼瞥见,坐在我身旁靠近上首席位的正是杜月笙,他神情严肃,正襟危坐。由于我与杜月笙相互熟识,而又都是同乡,遂操着乡音与他寒暄起来。当宋子良宣布宴请开始,与席者彼此客套了几句,就纷纷提起刀叉,品尝起厨师为我们准备好的西餐。我们边吃边观摩挖泥船在长江中下游的吴淞口所进行的精彩表演。

表演开始,当挖泥船拟抛锚泊位时,蒸汽机发动起来,卷扬机跟着放松了链条……此时,噪声大作,不绝于耳。我们的视线紧盯着挖泥船上的抓斗,只见它慢慢地伸入了江中。当卷扬机绞紧链条,抓斗则将抓拢的淤泥从江中吊出,卸入驳船之中。

由于我们对挖泥船是只闻其名,从未“谋面”,因此这一天能亲自饱享眼福,真是深感幸甚。观摩者的心情无不为之振奋,并对挖泥船的功能和绝招大为赞叹。

沿着水路,挖泥船径直朝吴淞口外驰去,在江中表演了二三个小时之久。

两年后,我又在上海航空大楼的奠基仪式上见到了杜月笙。那年,航空大楼的奠基仪式在上海江湾五角场举行。这幢大楼造型别致,独具匠心。倘偌你乘飞机从空中向下俯瞰,一幢呈飞机式样的大楼便尽收眼底。

当时出席奠基仪式的有国民党军政界要人、社会闻人大亨、各阶层著名人士,以及一些报馆的记者。我是作为《新闻报》记者应邀出席的。一走进大门,便使人产生一种肃穆、森严的感觉。大门的石阶下,排列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人员和一名腰挎手枪的军官。他们一个个似泥塑木雕一般,荷枪实弹,昂首挺胸地肃立着。每当载着入场者的轿车、吉普车驰进大门时,那个军官便喊一声“立正”,四名警卫人员立即提起步枪肃立着行注目礼。入场临近尾声时,国民政府上海市市长吴铁城才姗姗来迟。

仪式上,杜月笙成为我和其他记者特别注视的人物之一。因为他不但是国民政府的“少将参议”,而且还挂着一个国民党陆海空军总司令部顾问的头衔。由此,杜月笙在仪式上愈加趾高气扬、顾盼自雄,俨然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概。奠基仪式从开始到结束的全过程,只有一个小时左右。

杜月笙在上海除了拥有华格臬路上的杜公馆外,而且还拥有杜美路上的一幢豪华的住宅,以及慕尔敏路锦江饭店附近的一幢十八层大楼上的一套居室。这其中,我曾亲眼目睹杜美路住宅的建造。

日本投降时,杜月笙在杜美电影院附近选中了一块地皮,大兴土木,建造起一幢精致漂亮的四层楼小洋房。凡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幢小洋房与其说是杜氏营造,倒不如说是其门生徒弟、帮会流氓趋炎附势,谀媚奉承而“孝敬”他的。就连房内那一应俱全的中西式家具,杜月笙也未曾破费分文。

这幢洋房造好后,我曾前往采访。从大门进去,登上台阶,经过大厅,便可见到两间大房间。一间陈列摆设的全是中(国)式传统家具,古色古香,诱人萌发思古之幽情;另一间则全是西(洋)式家具,洋味十足,令人耳目一新。

接到佣仆报讯后,杜月笙手提“司的克”,踱着方步,在客厅里接见我。他照例穿着长袍,佝偻着背脊,颦蹙双眉,绷紧面庞。乍一看上去,他好像浑身显得不舒坦。待坐定后,他便与我交谈起来。由于事隔多年,谈话的内容均已忘却。

当我告辞杜月笙,行将跨出杜宅大门之前,瞅准机会,与一名佣仆聊起天来。从他的口中,我得知杜月笙嗜毒成瘾。杜每天起床之前,总要横卧床上抽上几口鸦片烟,然后强打起精神,慢吞吞地下床漱洗。佣仆告诉我说,杜月笙不管是盛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一年四季在家从不穿短打或西装,衣着始终保持着传统的民族特色——整整齐齐的一身长袍;倘若出门,便再套上一件马褂,以尽量让衣袖遮盖臂上那蓝色的小铁锚刺花。佣仆还告诉我一条杜月笙给他手下的弟兄门徒、三教九流、帮会流氓订的规矩,即穿短打的一律不准进杜宅大门。

不久,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来到上海,杜月笙随即将杜美路上的这座四层楼洋房让给戴笠,作为其驻沪的办事处。以后,戴记办事处从这座杜氏住宅撤出,杜月笙便又将这幢洋房以40多万美元的价钱出售给美国领事馆。

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杜月笙急匆匆地包了一艘荷兰轮船,将一家老小,其中包括尚未正式结婚的一名女京剧演员孟小冬,以及自己的门徒亲信等安置妥当以后,于4月27日乘船离开上海赴香港定居。1951年,杜月笙因病死于香港,终年64岁。

(张松美 整理) 0eSTGZUlwOWBH396tTqw/JwR/zUEZ0bYlJiHlzBytRlAr9jzcM0seMXOmD7VY+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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