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你坐在一间早餐铺里,主人邋遢,铺子很脏,你点了一份牛肉汤,倒入一勺辣椒两勺掺水的陈醋。铺子里人并不多,可你却很难咽下汤匙中的粉条与牛杂。你将汤倒进塑料碗中,带到车上,坐在驾驶座上喝,然你还未喝下几口,只觉一阵干呕,仿佛喉咙处有上百条蚂蚁在穿行,你将汤扔到窗外,打开车门,你恶狠狠地朝车后面仔细观望。待确定后面空无一物之后,你合上车门,点着一支烟,眼角仍死死地盯着后视镜。
一定有人在看着你。
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已经伴随你二十余年之久。床只会成为让你发狂的物件,严重时你根本睡不着觉。登上手术台后,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渐渐消弭。直到前些日子,你得罪了院长的女婿,以违反院纪为由,你被迫停止休假。护士长,对,就是你的岳母,了解你一贯的脾性,劝你出来走走,等回来时,她会替你招呼好一切,你依然会是那所医科大附属医院里最为优秀的心外科医生。
看下导航,你驱车离开那座沿海城市已经有五百公里远。该不该回去呢。没有手术,休假的日子里那种被人死死盯着的感觉只会让你的面颊不断抽搐直至僵硬。不妨继续向前开,继续朝西面开,离那座城市再远一些。
太阳从车屁股后面渐渐升起,车子没有打火,也就没开空调,额头渗出汗滴,想起这些年被紧盯着的厄运,你忽然有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你要去往珠穆朗玛峰,登到自己再也走不动的高度,由是在喜马拉雅山的雪岩之上,朝山下俯瞰,寻找到那些紧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与之做一个了断,无论如何,你与眼睛,走下雪峰的只能有一方。
你现在的位置距离珠峰还有四千公里远。不需要过多的筹划,你有足够的财力、勇气以及操持柳叶刀时的镇定。你经常睡在车上,想洗澡时便会随便找家旅馆,憨憩一天一夜,无论睡着或睡不着,晒在阳台上的衣物终于是要干了,你收拾好衣物,在一个个不知名的晨间或者傍晚开车朝西南继续驶去。
右眼皮又开始跳了,你很厌恶这种感觉,常恨不得拿柳叶刀将眼皮刮下来。从那家牛汤铺子出发,中途住过四次旅店,你又开出了一千五百公里,是时候再休息下。你开始朝车外张望,寻找就近的店家。附近很荒芜,你找了半个小时才发现一家青年旅馆。旅馆灯火通明,看似十分温馨,前台的招待却拿腔捏调,对你爱理不理。
房间满了,但招待说你可以等一下,有间钟点房里的客人马上出来,让保洁收拾一下,你仍可以进去住。等一等是没有关系的,毕竟这里正闹拆迁,开门的旅馆只有这一家。你从旁边的冷饮柜里拿出一罐凉茶,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有的人在打台球,有的人在打电话,居然还有人在下围棋。桌子很大,棋盘旁边的桌面上押着两张五十元的纸钞。你知道,这叫彩棋,由一个个自命不凡的业余棋手所发扬。他们天赋不一,没有踏入职业门槛的良机与命运,平生中关于棋的最大乐趣,便是押在桌子旁的彩钱。钱数不多,却塞进了关于棋的种种理解与执拗。
一端是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下完一子,常抱起保温杯,大热天里喝下滚烫的酽茶,另一端是一名穿T恤的青年男子,嘴里咬着一支铅笔,不时抓两下蓬草般的长发。但看被抓得杂乱不已的那副草窝,你也知道,这边的半吊子年轻人要输棋了。
过了不久,年轻人懊恼地挠挠头发,从沙发上站起,冲中年人说了两句不软不硬的气话,掉头离开,搬下靠墙的画架,似要继续作画。中年人放下杯中的酽茶,伸手收拾棋盘,不料却被挡住。
是你挡住他的。你从钱包里拿出一张 50 元的纸钞,押在桌旁的钱上,朝中年人问,我可以接着下吗。中年人略加思忖,尔后一笑,罩在棋盘上的手变成了“请”的姿势,你在年轻人待过的沙发上坐下。
这是一盘残局,一盘似乎已经下完的残局,尤其是最后一手,方才的年轻画家变得烦躁不安,落手的棋早已不循章法。但中年人却在远处的边角落子,炫耀着稳占的地盘,也正是这份示威与炫耀让画家认输的。
你观望着棋盘,上面书写满了中年人的胜利,你在年轻人方才下过的地盘打出一记“大尖”,你在赌,赌中年人会不会跟来。中年人识趣,而且讲礼,他知道,如果继续夯实自己的阵地,这棋即没有再下的意义,他朝你落子的位置跟了一手。
正是这一手,你与中年人一起选择向了颇为复杂的定势。
本是收局的官子,却在重重斡旋之下争出许多劫材。又下了半个小时,你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枚官子。围观的人上前,细数着黑白的占地,你输了中年人一子半的棋。
中年人将钱揣进兜里,跟你握手,说过两句不咸不淡的恭维话,起身离开,并嘱咐你收拾好棋盘后,将围棋送回前台,那是借人家的。
你捏着喝光的凉茶罐子,怔怔地望着棋盘,稍有不甘,毕竟从小到大,从投石子到手术台前病人的生死,你都是胜负的行家。你的肩膀被人拍了下,扭头看去,刚才输棋的青年画家坐在你身旁,笑着说,哥们,这棋下得挺漂亮呀。
你摇摇头,说这棋只有挣扎时的溺水感,没什么美观可言。画家不这么认为,指着棋盘给你解说上面发生过的每一次阵战与斡旋,啧啧地品析着其间的妙感。自顾自地说了半晌,才发现你的眼睛早已不在这里,而是盯着墙壁前的画。年轻人又拍下你,介绍说自己叫林觉,是名画家。你点点头,说知道。林觉兴奋地说你是不是听说过他,都知道些什么?
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商贩自命郎中,话筒前面喋喋不休的饶舌自称老师,你们这种,一幅画卖不出去,靠标新立异来博人眼球的半吊子,也该叫做画家。
林觉急了,张牙舞爪地说自己从不亵渎艺术,自己的画不是画给肉眼凡胎来看的。你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看他咋咋呼呼的样子,说刚才的话是开玩笑,别介意,墙上的那幅画很有意思,能不能出个价。
林觉依然歪着嘴,坚持说不卖。你说你们可以再下一盘棋,输了棋就要把画卖出去。林觉耸耸肩膀,说自己不是生你的气,是自己的画从来都不卖,那些画不是画给肉眼凡胎看,而是画给神看的。
神也会看这些颜料的涂鸦么?
神仿佛拥有一切,站在一切是非之上,但神也有没见过的风景,而这些风景,正是艺术家的神思之笔。
林觉见你不发一言,觉得你是个榆木疙瘩,着急地想要打个比方。
这么说吧,艺术家最为出奇的地方,是感受世界与人群的方式,同样是一个钨丝灯泡,它正发亮,常人看见,只会想到它有多长寿命,耗电是多少瓦。但在艺术家眼中,却可从它燃放的光中间,看出烟花的轰鸣与命器的哑火。当然了,这只是我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你呢。
我是一名医生,即使没有精密仪器的完善检查,我仍然可以看出人类身体的种种不适与勉强。艺术家常是过于清高,正如你,尝试过观察身边的人吗?对面打台球的那个灰衣男子,嘴唇发白,并非冻的,八成是因为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贫血,刚才下棋的中年人,面色褐黄,眼睛浑浊,头顶地中海的祸根并非操心过多,而是癌症化疗的结果,还有你,拍向我肩膀的这只手的大拇指,有一断面,上面长着新肉,看断面位置,并非简单的刀伤,很有可能,是过去长出过六指。
林觉显得非常惊讶,抓紧你的胳膊,说哥,哥,你还能看出啥,都告诉我。前台的招待懒散走来,说钟点房的客人加钱,改成包天的了,今天晚上没有再空余出的房间。
你抬起眉头看着招待,问就这样吗?招待点了点头说是的。你让招待再去拿罐凉茶,喝完你就走。
招待不耐烦地将凉茶放在桌上,嫌弃地看向林觉,你已经欠三个月房租了,上次来的客人花两千块买你的一幅画你也不卖,房租拖欠这么久,再不交我们就要清人了。
林觉笑着对招待说,别急,下个月我的定期理财就到账了,不会少你们一分房钱的。应付完招待,林觉帮你起开凉茶,推到正对你的桌前,哥你别听她的,今晚你就住我这里,我睡沙发。
经过一番推诿,你被林觉拉进了屋子。睡前你不小心说漏了嘴,捎带提了两句珠峰的事情,却被林觉抓住兴头。耐不住恳求,你终于同意带他一起前往珠峰。半吊子去珠峰的理由相当简单——那里海拔最高,一定是最接近的神的地方。为了报答你,他将会给你提供指定坐席,作为唯一的观众,欣赏他当场给神作画。
林觉将自己的三十幅画作抵押给房东,终于脱出身来。半吊子一路没少给你惹麻烦。有次行驶到两千公里,林觉下车去一家破旧的便利店买烟。便利店很小,只有一个走廊的形状。货架的后面是间逼仄的小屋,门帘开着,老板一家三口正围在小屋里的一张桌子旁喝面。林觉有选择恐惧症,对着玻璃柜里面的烟正踌躇着,听到小屋里面的老板端着面碗说,一中的录取线 450,二中的录取线 390,是吗?对面同样端着面碗的小男孩正瑟瑟发抖,说是的,声音小得不愿让人听见。老板将面碗一摔,汤汁溅在裤子上,呵斥道,你就考了 350 多,有什么脸在家里喝面!小男孩颤抖着,惶恐的眼睛张望向母亲,林觉知道,这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谁知这家的女主人丝毫没有慈母的样子,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低头喝面。林觉有些紧张了,他虽口口声声不把肉眼凡胎看在眼里,却最怕这种场面。
老板,拿条烟。林觉朝里屋喊过一声。老板拿抹布擦擦溅湿的裤子,僵硬地走上前来。正是从货架取烟的空隙,却见唰的一道白影,穿着校服的小男孩从里屋狂奔出去,险些把林觉撞倒。刚取出的烟掉在地上,老板顾不得招呼,从玻璃柜后绕出,同样狂奔着去追小男孩。
林觉没有离开,并非因为没买到烟,烟哪里都可以买,与烟相比,他更关心小男孩的命运。不久,小男孩回来了,被老板提着耳朵擒回来的。老板像抛铅球一般,蒿着耳朵将小男孩一把丢尽没有拉门帘的里屋。小男孩跌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屁股,终于起身,从里屋的货架后面拿出一只铁盒。小男孩战战兢兢地将铁盒端到摆烟的玻璃柜上,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各种零钱。
爹,这是我攒的零用钱,我没考上重点中学,是因为没报补习班,每次老师让我去,我都没跟你们提过,我本想着攒点钱,最后一学期报补习班的,可钱还没攒够就毕业了。这盒子里有四五百,你数数看,剩下的择校费,算我欠你的,你先记着。
林觉是红着眼睛回到车里的,这个半吊子用尽了一切措辞来怂恿你来给那名小男孩捐钱。听到后来,你厌恶已极,打开车门,邀请他就地滚走,小男孩的事才没有再提。
林觉舍不得离开你的原因,除了能蹭到免费去珠峰的车票外,就是背后紧盯着你的那些眼睛了。林觉自命不凡,认为自己和历史上一切的艺术大师及翘楚鬼才都心有灵犀,却从未体验过那种被人死死盯着的紧迫感。他将其视为一种召唤,一种与主人公命途背道而驰的召唤,至于召唤的始作俑者,是仙家还是阎罗,林觉一直没有想通。
车子行驶到三千公里时,半吊子继续惹事。你在旅馆休息一天一夜,刚刚睁眼,准备收拾下衣物离开,却发现林凡不见了踪影。没了林凡,那些紧盯着你的眼睛又来了,不管你睁眼还是闭眼,它们都一步步朝你逼近着,在这小屋内,无处可躲。你拧着眉头抽了半包烟,林觉方才回来,还带回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多年来活跃在手术台上的你,对一切不卫生的事物都很反感,一挥中指,将燃烧的烟把儿弹到林觉身上。警告他不能招妓。林觉讨好地朝你解释,才知道面前的并非妓女,而是一个发传单的疯女人。
疯女人的儿子丢了二十多年了,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一路拾荒,一路发传单。林觉一心软,将疯女人带到了这间旅馆里,他因同情丧失了判断力,说不定也感染了疯病,竟要你带疯女人上车,帮她一路寻找儿子的下落。
你不发一言,收拾好行李,连押金也没退,径直走出旅馆门口,坐进驾驶座,锁死车门,打开发动机,给车掉头,准备立刻就走。你要去的是珠峰,不能再跟这个半吊子胡搅蛮缠了,泛滥的同情心只会毁掉你计划的行程。
林觉跑到车前,紧紧握动着车把手,用力拍打车窗,倾张着血盆大口,不知喊着什么。你摇下车窗,打量陌生人般看着这个半吊子,你终于听清了林觉的声音。
哥,别急呀,我跟你走。
又行驶了一千五百公里,你终于开到了喜马拉雅山脚下。你驶进登峰前的最后一个服务区,准备做最后的补给。
问了一圈,也没找到服务区里会说汉语的居民,知识是会骗人的,你对半吊子不知从哪里买来的那张陈年地图怀有疑心。你开出服务区,在周围转圈,企图找到一两个村落,打听下登峰的路径。
天空正下着雪,车子不时打滑,你小心翼翼地开着,不远处,雪原的一片雾霭中,一间古寺若隐若现,你驱车过去,见寺庙破败,屋顶露雪,甚至于没有牌匾,这寺早已无人居住,你知道找错了地方,踩动油门准备离开。
林觉喊住你,说看到寺内飘来缭绕的白气,或是蒸汽,或是燃香。你停下车,顺着白气走进寺里。进到庙里,定睛一看,果真有三炷香祭献在佛像前。佛像之后传来开水沸腾的声音。你走至佛像后面,见一僧人正盘坐于棋盘之前,炉上的水壶早已烧开,僧人却置若罔闻,不时伸手拨动着棋盘,奇怪的是,落下一子,冥思半晌,又会将前一子收回去。
你提起水壶,给僧人干涸的茶碗里续上开水,遂坐于棋盘对面。
这位方丈,请问您是否清楚去珠峰的路?
像一口沉默的钟,僧人未发一言,良久,伸手至棋盘,取回一子,继而凝思。
你对这盘残局很感兴趣,是不是我下赢了你,就可以告诉我去珠峰的路?
僧人没有说话,你失望了,想必他并不会说汉语,很有可能还是个呆子。你起身正要离开,却见老人伸出了手。
请便。
你重新落座,观望向棋盘。摆在你面前的是盛放黑棋的盒子,而老人之前从盘上收回的一子,正是黑棋,也就是说下一手便是你的黑棋。这残局稍有古怪,边角处黑白交错,颇似大雪崩定式,细看则又有微处的不同。
挂子在高位,还是折回中央鏖战?
或许都不是。雪崩的山口遥指临近边角的暗子,两相辉映,竟是一条隐藏的大龙。你在遥临的暗子处紧挂一子,既钳制暗子,又对呼之欲出的雪崩眈眈而视。
接连过招 50 多手,满盘尽是官子,却见你枪尖抖擞,冲入龙腹,一连抢占两个劫材,大有盘活之势。至于林觉,早就激动得端着茶杯来回走动了。
僧人拾起一子,按在新出的龙尾一侧,龙尾一挥,竟扫去了你于阵中置放的半数官子。
你起身,朝僧人拱手,这棋已经没有再下的必要了。
我的师傅曾是三世活佛,这盘残局,即是他圆寂前留给我的。不料今日雪中来客,能与老衲再试此手,实是良缘。老衲不才,却可凭棋观人过往,知施主半生来救死扶伤,积德颇多,再观施主身体,绝非登山之人,珠峰还是别去为好,山后仍有归路可循。
方丈,你只能揣度到我行医救人,却不知我背后的那些散不尽的孽障,我意已决,只想早些做个了断。倘不能断,今后半生,怕也睡不得个安稳觉。还望方丈莫要拦我,及早指明珠峰去路。
僧人起身,打量下画家,遂走至庙口,望天外飞雪。你可以去,但这位年轻些的施主,在我这留下。
林觉一惊,方丈大人,我好不容易蹭到张免费车票,赶了十好几天才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作画,我没想过出家当和尚呀,我这么呆,做不了您徒弟的。
如果我没猜错,你言行夸张,举止无常,皆因你曾有过失忆,对么?
手中的杯子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脸上,林觉跳起来,揉搓着脸。你怎么知道?
你的一生被山岭阻隔,划作一半冰窟,一半业火,你本是生有慧根之人,无须过分在意逝去的另一半。听老衲的,不要去登峰,雪峰会唤醒你前半生掩埋的劫数。留在这里,等这位年纪稍大些的施主回来,一起下山去吧。
林觉张嘴刚要理论,被你用眼色制止。他就留在这里,还请方丈告诉我去珠峰的路。
西行四十里,再北行十五里,那里就是珠峰的山脚。
你坐进驾驶座,起火,掉头,尚未轰起油门,只听砰的一响,林觉打开车门,扑进车内。林觉扭动屁股,从后座上翻好身,朝庙口处站着的僧人摆了摆手,咧嘴一笑,随即摇上了车窗。
这个半吊子,是一定会跟你去珠峰作画的。
出庙时的风雪已经变小,不料西行的路上渐渐大了起来。你终于到达山脚。林觉收拾好画架,背着旅行包,随你走在雪野的山路上。
一张张褐黄的糙纸掉打在你的头上,一经坠落,纷纷融化进地上的泥雪里。
林觉,那些白纸是什么,我看不清。
这是那个大妈寻子的传单,我答应过她,帮她在雪峰上发传单,让传单飞向天涯的各处角落。你本想斥责这个半吊子,却不知为何,林觉的话里蕴进了雪声。
林觉,前面是什么,我看不见东西了。
看不见了?那应该是因为你长时间在雪地中开车,没有戴墨镜,患上了雪盲症。李端正,作为一个医生,你应该比我清楚。哦,墨镜呐,人类多么需要这个东西,对太阳赤裸裸的亵渎,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呐。
林觉一边挥洒传单,一边揽过你的胳膊。受林觉搀扶,你在雪野上勉强地行走着,褐黄的传单不时飘落在你的头上。
什么,你喊我端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更没有让你看到过我的身份证!你一把推过林觉搀扶的胳膊。
端正,不要惊慌。你已经暂时失去了你的眼睛,更应该多注意你脚下的路。曾经的我在艺术上左冲右突,期冀神的面表,殊不知,人类这个物种,是多么的神奇与丰富,眼睛,你以为眼睛仅仅是用来看路的吗?不,人类的野望绝不局限于此,它是一件戕害同类的器物,一件精致无比的凶器!
林觉,你到底想起了什么,何至于这样神神颠颠?
你是说我?我从来没有失忆过,倒是你,李大医生,你将大脑奉献给了一台台手术,将蒙尘的真相扔进渠沟。失忆的是你,或者说多年来你从未回忆从未记起!
放开我,我要自己走,你这个疯子。
走,你要往哪里去,前面即是悬崖,眼前已经没有路了。
什么,我们才走了一个小时,怎么可能爬到了头。
你还不懂吗,那位僧人从一开始指给你的便是一条错路,这里只是山脉中的一座孤崖。
你推开林觉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朝前试探,三步、四步……七步!再无搁鞋的地方,脚下即是虚无。你收回迈出的脚,后退一步,盘腿坐下。
你可以离开了,作你的画,或者就此下山,我与你再没有任何瓜葛。
没有告别,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消弭,融入风雪声中。你闭上双目,回忆着来时的路。额头紧蹙,你感觉到了那些紧盯了自己几十年的眼睛,它们正围拢在山脚,缓缓地聚集着。
孤崖很冷,你决意等,等到视力恢复的时刻,等到那些眼睛爬上山来。你要面对面地看到它们,做最后的一个了断。
越来越逼近了,距离的压迫感早已覆盖了时间,你甚至能够感受到眼睛们闭合时的热气。风雪消弭,你再次听到脚步声。你睁开眼睛,视力已经恢复大半。林觉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盖着幕布的画架前走动着。
你没走?
我总是过于狂妄,一心想向神炫耀我的才华,以至于忽视了人类这个最为庞大而丰富的物种。而今天,我完成了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画作,连神也要羡慕我!原始的基因里掩埋着最为纯粹的艺术,这是造物者隐瞒的真谛。终于,我抓住了你,抓住了人类引以为傲的奇迹。
双手高挥向天空,林觉越过你,正朝孤崖的尽头一步步走着。
神哪,你妒忌我吧,从今日起我已无心再于你的面前卖弄,我正要脱离人类,医生!记住画的名字——
林觉纵身一扑,落向崖底。
万人斩!
盘坐的双腿早已僵硬,最后的呼声仍旧回荡在谷中,不远处,你听闻到雪崩的声音。你要起身,要去揭开那副硕大的幕布。双腿刚一直立,失觉的寒冷即刺向脊髓,你跌倒在地。擦开眼睑的雪,拖着僵腿,你卖力地朝画架匍匐。
就要到了,你看见画架的下方流出一地猩红,好似画作在流血。紧盯着你的那些秽物早已不见,隐约间化作微茫的哭声。
你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朝前一扑,终于抵达了画架。你抬手一扯,飞出的幕布滚向山下。面前是一张近两米长的白纸,俯瞰着天的湛蓝,雪的苍悴,映耀在孤崖上。
名为《万人斩》的白纸上,是一万双红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