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于废墟间夜行，过断壁残垣，自横起的钢筋下穿行，遥见灯火零星，你觉微冷，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一个已经做了好些次的旧梦。陌路无惊，你凭稀疏的记忆走至灯火处，见到一栋木屋。

何须探问，你擅自推开木门，吱吱的声音呼唤向躺椅上老人的眼睛。须发皆白，额头下是一只筒状黑色墨镜，老人微笑，招手引你坐下。

关于旧梦的记忆，到此为止，至于老人，你感到很熟悉，是旧梦中的常客，你称他为燃灯。

侧旁的火炉正旺，你搓搓手，掌心涌入几分暖意，如果再来一杯热茶，将是最好不过。你喜欢酽茶，不管提醒过多少次，燃灯壶中沏出的茶水总是过于清寡。没有理会，燃灯从躺椅上立起身来，拾过一支蘸水钢笔，在牛皮纸上停停写写，那是关于废墟的日记。

李医生，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没想通的医理问题，打算问问你。

箭镞扎进肉里，倒刺勾到皮肤，拔还是不拔？

这要看扎进的部位，箭镞是迟早要拔出的，但如果在没有止血措施的状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拔，带着那支箭来包扎。

就是说，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下，拔了会立刻死，不拔会晚些，是这样吗？

你非要钻牛角尖来分析的话，也可以这么理解。

老人起身，拉开木屋的窗帘，瞭望向夜色。

李医生，这几天我看着废墟，经常思考到仇恨与爱的问题，你说我是不是太老了，竟至于想到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

爱，仇恨？燃灯，我觉得这些太过浪漫的字眼跟尘世的真相风马牛不相及，生活，永远在爱与仇恨之间。

李医生，那爱与仇恨之间会是什么呢？

我认为的话，应该是宽恕，宽恕是爱恨的妥协与和解。

李医生，你毕竟太过年轻，你可知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宽恕，哪怕是走路时踩死的蚂蚁，碾碎的尸体化作粉尘，一样会不遗余力地低吟着诅咒。箭镞面前，没有麻药，任谁都要被痛感折磨得咬断舌头。燃灯嗤笑，于你面前踱步，继而颔首沉吟，恍惚的眼仁间泛映出炉火的虹芒。

尘世间的宽恕，历经种种不实与伪证，剩下的只有，求饶。

燃灯，你住在废墟间太久了，想的事情一多，就容易走入岔路。我只是个医生，关于尘世的面目，无心与你探讨。

你留以沉默，夜色悄然，没有风声莺啼，静得让人窒息。燃灯的影子随炉光摇曳，终于传出声响：

你就要死了。

燃灯，我只是在做梦而已，醒来之后，我甚至都难以再记起你，何至于拿这些话来恫吓我。

你因突发性心肌梗死而陷入昏迷，现正在ICU里，看样子，活不到天亮了。

那你有办法救我吗？

燃灯摇头，你是医生，自己都治不好的病，我怎能插上手。不过，天亮之前，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这里。我虽年迈，却也是料不得，将死之人，怎般算是一个成全。不过我记得你以前做过的许多旧梦，那些梦早已被你遗忘，我却将它们封存进了一支支蜡烛里。如果你还愿意，我或许可以给你看看它们。

临着燃灯征询的目光，你点点头。燃灯打开抽屉，取出一支白烛，擦开火柴点燃。

骤现的烛光一时间塞满整个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