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妈叫潘雁秋，在家排行老四，上有一个大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

这也是一个非常不平等的家庭。妈妈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公，很早就因车祸去世了，外婆艰难地带着五个孩子过生活。外婆生完老大之后，还想再要一个儿子，但是不凑巧，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我妈潘雁秋就是她最小的一个女儿。外婆不甘心，似乎要和命运抗争到底，最后硬是又生了个儿子，所以，这三个女儿简直就像是外婆的累赘。家里所有的生活资源都供给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完全被轻视，被忽视，哥哥和弟弟怎样都行，中间这三个姐妹怎样都不行。外婆尤其不能容忍三个女儿的错误，无论谁，哪怕犯一点点错误，都会招来严厉的惩罚，这样的状况在外公去世以后变本加厉。这样看来，我们这一代是幸福的，因为我们这一代只有一个孩子。

但是，老天有眼，它给了家里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妈妈超强的学习能力。我妈从小学就一直是班级第一，到了初中是全年级第一，最后我妈不甘心在普通的学校继续上学，她决定考到市重点中学去学习，结果如愿以偿。这让她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外婆非常意外。外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但是她的两个儿子似乎没有学习的细胞，成绩一塌糊涂。即便是这样，外婆也根本不觉得我妈学业能好到哪儿去，但事实证明，妈妈的成绩是最好的，也是稳定的，她永远都是班级的第一名，后来是全校的第一名。按说外婆应该为有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才对，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外婆不但没有为她的女儿感到骄傲，甚至还在她的两个儿子面前说尽妈妈的坏话，不断挑拨离间，生生切断了兄妹之间原本该有的亲情，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互相仇恨的种子。这样的事情简直不敢细想。对我妈而言，这是多么可怕的母亲啊！

“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平事和扛事了。”我妈没事就跟我说她小时候的事情。

“妈，你五岁的时候能够扛什么事？平什么事？”

“有一年，就是在你外公出车祸的前一年，他和你外婆吵了架，一个上午都想不通，中午外婆叫他吃饭，他也不吃，全家人都没理他。可是，正当你外婆吃完饭让我去洗碗的时候，你外公抱着一个煤气罐，把阀门拧开，很远就能听见‘丝丝’向外喷气的声音，他一手拿着打火机，一边喊着，没法儿过了，我干脆和你们同归于尽。”

尽管我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故事，但是每每听到我还是会被这样的举动震惊，说到这里妈妈苦笑了一下接着说：

“全家人吓得半死，全都跑到了门外，只有我一个人走到你外公面前，叫他不要点煤气，我说如果没有被炸死，烧死是很疼的。我当时也很害怕，但是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劝阻，只有我来劝。后来你外公就放下了打火机，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那时应该也不想死吧。原本我还没有哭，可是他一抱我，我倒是被他吓哭了，我哭着对他说我不想死。”

“后来呢？”

“后来大家才陆续回到房间里，你外婆当着孩子们的面打了你外公两个耳光，你外公也被打哭了。”

“你那时候那么小，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扛呢？”

“在家里每天给哥哥弟弟烧火做饭，这样的事就落在了我身上。”

“那为什么不是你的两个姐姐呢？”

“她们好像天生就不会干活，我好像天生就是来这个家里做丫鬟的。”

听我妈这样说，我的心里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心疼我妈小时候竟是如此劳累。

“一次，你外婆抱着我要当着你外公的面跳楼，那时候我大概只有五六岁。”

“那外公没拉着你们吗？”

“可悲就可悲在这里，你外公不仅不拉，还指着你外婆的鼻子骂道：‘你不跳就不是人！’说着把我从你外婆的怀里扯下来放在地上，就手还帮着打开一扇窗户。当时我害怕极了，不停地哭着拉着你外婆的衣服对她说：‘妈，不要跳，不要听他的，我保证以后会好好照顾哥哥和弟弟，我听妈妈的话，不让你替我操一点心。’”

妈妈说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递给妈妈一块手绢，这是妈妈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买的。妈妈没有接，她用手把眼泪抹去，看着我淡淡地说：“本来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该了解一下。”

“还有一次，你外公拿着一把西瓜刀，你外婆拿着一把菜刀，两个人都要劈死对方，只有我站在他们中间，那时候我大概有一米一高，我也发疯一样大声喊着：‘你们要劈就先劈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神奇的是，我的歇斯底里奏效了，他们最后都放下了手里的刀。”

“天哪！不能想象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你外公后来因为车祸去世了，当时我们全家人甚至可以说是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你外公在的时候，全家人都生活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精神压力下，时间长了，每一个人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你外公去世的时候，家里的人并没有多么难过。相反，在他去世后没多久，大家就适应了没有他在的生活。”

我好奇地问我妈：“那家里面谁对你最好？”

我妈摇了摇头：“没有一个人。”

“那你每天怎么面对他们呢？”

“考学，幸好还有考试制度。你要知道，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你肯学习，希望改变，那么考试就是你改变人生的唯一途径。我就是凭着超强的学习能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拼命学习，终于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从此我跳脱出了那个捆绑我十八年的生活环境，摆脱了我的哥哥、弟弟和两个姐姐，终于可以不再给他们做饭，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独自迎接新的生活了。”

“那他们会给你学费吗？”

“这个你外婆还是给的，毕竟在当时，我是那个家里唯一的骄傲。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街坊邻居都来了，在我们那一带真是不容易呢，你外婆还是很有面子的……”

我不止一次听我妈给我讲她的家庭和她的变化，可以说我是听着我妈的唠叨长大的。我很同情我妈，如果她的兄弟姐妹中哪怕有一个人能够成为她的知音，哪怕有一个人愿意听她倾诉，或者她的爸妈哪怕有一个人能给她一点点温暖，她的内心世界也不会孤独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内心世界就像一个不大的碗，盛不下多少东西，东西满了自然就会向外溢，而我就是她的倾听者，她盛不下的东西全都会一股脑儿地倒给我。每次我听完以后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动物世界，想到丛林法则，妈妈生活的这个家简直没有亲情可言。但我还是由衷地为妈妈高兴，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妈妈能活成今天这样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就这样，我爸和我妈这两个冤家在朋友的介绍下碰面了，他们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对方而等待着，等待着碰面的那一刻。我不能想象这两个苦命的男女，在他们彼此看见对方第一眼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他们会像一般的恋人那样产生触电的感觉吗？遗憾的是，在我成年以后，我才证实他们从初次见面一直到结婚生子，从来就没有产生过触电的感觉，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触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