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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由于梅太太的督促,米医生果然行动起来了,行动的方式是写一封信到报纸上去发表,信上并没有提白瑞德的名字,意思却明白得很。那报纸的编辑觉得这信里含着社会戏剧的意味,竟把它发表在第二版上,使人看起来颇觉新鲜,因为那报纸的第一二两版向来是给广告占去的,那些广告又不外是奴隶、骡子、犁头、棺材、房子等等的买卖或租赁,乃至暗病的治疗、堕胎药和春药之发卖等等。

这医生的这封信便是一个愤怒合唱队的先声,从此这样的呼声便源源不绝地起来,顿时传遍了整个南部,也有骂投机家的,也有骂囤积家的,也有骂包办政府生意的商人的。据他这封信里说,这时曹氏屯的海口实际已被北方的军舰封锁起来,所以卫民屯就成了封锁线商人麇集的海口,同时也成了万恶的渊薮了。一般投机家都带了大量的现钱而来,将货物整船买下,囤积着以待高价。而且他们所期望的高价照例是可立而待的,因为必需品一天天地稀少了,物价自然逐日地飞涨。一般市民除非是不买东西,要买就非听命于那班投机家不可,至于贫民跟一般中等生活的人,日子尤其一天难过一天了。物价一面在涨,联盟州的纸币一面在跌,纸币跌得愈厉害,人们收积奢侈品的热心高涨得愈厉害。一般封锁线商人,本来受政府委托专进必需品,只能把奢侈品当做附带生意,现在奢侈品价格日高,他们的船里反而把政府急要的东西排除干净了。人们惟恐物价再高,币价再跌,所以手里有几个现钱,一齐都拿去换作奢侈品。

还有不堪的,从卫民屯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因为运输拥挤,论千桶的面粉,论千箱的咸肉,都积在车站路旁听凭它腐烂,而封锁线商人的酒类、丝织品、咖啡之类,一经在卫民屯卸下之后,照例只消两天就可以运到里士满。

以前只在暗中传布的谣言,现在都在公开讨论了,都说白瑞德不但自己有四条船,每次运进的货都卖了闻所未闻的高价,并且收买别人船上的货,囤起来以待高价。又说他是某一组织的领袖,那组织有一百万元以上的资本,以卫民屯为大本营,专收各码头由封锁线运进的物品。又说他们在卫民屯和里士满都有几十处堆栈,里面都满塞着食料和衣料,等着价钱高涨才卖的。这时候一般士兵和市民都已同样受到切肤的苦痛,因而对于他和其他投机家的怨声一天天加盛起来。

“现在联盟州海军事务中有关封锁线的一股,原也有许多勇敢爱国的人在里面,”那医生的信的最后部分说,“这些人赤胆忠心,情愿拿他们的生命财产去冒险,以期继续保持联盟州的生命。因而凡是具有一点国家观念的南方人,总都不吝给他们一点金钱的报酬,以期可以慰藉他们的冒险。

“但其中也有不少的败类,披着一件封锁线商人的大衣,以谋他们私人的得利。现在前线的将士们正因缺乏金鸡纳而死,这班人类的鹰隼偏要运进缎子花边来,前线的英雄们正因缺乏吗啡而忍痛挣扎,他们偏要一船船地装进茶和酒来,所以我现在不得不替那些为主义而战的人们申冤泄忿了。那一些毒蛇正在吸取李将军部下人的血,就是封锁线商人这名义也被他们污蔑尽净了。我们前线的健儿都赤着脚在打仗,这些败类却穿着雪亮的长靴,这叫我们怎样能够缄默呢?我们的士兵都围着一堆营火在发抖,在啃霉烂的咸肉,这些败类却喝的是香槟,吃的是肉饼,这叫我们怎样能够容忍呢?我谨向每一个忠义的联盟州国民呼吁,对于这样的败类,愿与众共弃之。”

饿狼陀人读了这封信,人人都看做公平正直的审判一般,又因他们都是忠义的联盟州国民,所以急忙对白瑞德实行共弃了。

一八六二年秋天曾经招待过他的那些家庭,到了一八六三年,他所能进去的就差不多只剩白蝶小姐一家了。而且就是她家里,也全靠媚兰一人之力了。每次他到饿狼陀来的时候,白蝶小姐总是装生病。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是容纳他,一定要受朋友们的指责,但是她又没有勇气敢对他下逐客令。每次她听见他到饿狼陀来的消息,便要预先鼓起腮帮子对两个女孩子宣言,说她要到门口去等他,拦住他不许进门,但是他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嘴上带着一大套恭维话,她一见面就又气馁了。

“我真不晓得怎么样才好呢,”她常常这么咕嘟着,“他只消瞧我一眼,我就会吓得要死,什么话都不敢开口了。他的名誉本来坏透的。你们想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唉,要是察理在世就好了!思嘉,你,你得劝劝他呀,不妨好好对他说。唉,唉!我要怪你鼓励他的呢!现在城里人人都在谈论了,要是你母亲知道了,不知她要怎样怪我呢!媚兰,你也不要对他这么好。你要对他冷淡些、疏远些,那他自己就会明白了。哦,媚兰,你想我应该不应该写个条子给亨利,叫他去对白船长说说呢!”

“不,我想不应该,”媚兰说,“而且我也决不能对他无礼。我想人家现在这样对付白船长,简直都丢了脑子了。我想他决不会坏到米医生跟梅太太说的那样。他决不会把粮食囤积起来不让饥饿的人吃,他还捐给我一百块钱去帮助孤儿呢。我相信他一定跟别人一样忠义、一样爱国,不过他太骄傲,觉得犯不着替自己辩护罢了。你总知道,他们男人到了愤怒起来的时候,一定是非常执拗的。”

白蝶姑妈并不懂得男人,不管他们在不在愤怒的时候。因而她只能摇摇她的小胖手,一点儿没有办法。至于思嘉,她早已知道媚兰那种把人人都看做好人的脾气是没有法儿改变的。她以为媚兰是个傻子,但是谁对她都没有办法。

思嘉明知道瑞德并不爱国,但这是她不管的,虽则这意思她决不肯公然说出来。她所最最关心的只是他从拿骚带来给她那些小赠品,那些无伤于礼的小顽意儿。现在物价这么贵,倘若她拒绝瑞德进门,那末这些针线、糖果、发夹之类叫她到哪里去找呢?不要紧的,她很容易把责任推到白蝶姑妈身上去,因为她到底是一家之主,又是监护人,兼道德上的仲裁人。她明知道瑞德之来,满城人都在谈论了,并且谈论到她自己身上了,但是她又知道饿狼陀人的心目中,媚兰决不会有什么错处,所以只要媚兰卫护着瑞德,瑞德之来总还不至于完全失体面。

但是瑞德如果肯放弃他的邪说,事情岂不更美吗?如果能够这样,那末她同他到桃树街上散步的时候,就不至于受人侧目了。

“即使你心里认为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口来呢?”她骂道。“你心里不管怎样想,却闭着口不说出来,不是什么事都好得多吗?”

“这是你的办法,是不是?你这绿眼睛的伪善者。思嘉,思嘉!我只希望你干出些较有勇气的事来呢。我知道爱尔兰人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的,只有魔鬼才会支支吾吾有话不敢说。你老实对我说罢,你碰到那种有话不能说出口的时候,不是闷到几乎要炸开来吗?”

“哦——这倒是的,”她不得已地承认了,“有时人家一天到晚在那里谈主义,我实在厌烦得了不得。可是我的天,我若是公然承认了,就没有人跟我说话了,青年们都不跟我跳舞了!”

“哦,是的,是的,一个人是非有人可以跳舞不可的,不管是出怎样的代价。好罢,我很佩服你的自制力,这我可比不上你。我也不能够拿一件罗曼司和爱国主义的大衣将自己掩饰起来,无论这对于我有多大的便利。现在的傻子爱国者已经够多了,他们现在把身边的每一文钱都拿到封锁线上去冒险,将来战争完了,便人人都变穷光蛋。他们用不着我去加入他们,他们的爱国史上既然用不到我去增光,将来那张穷光蛋的名单也无须我去凑数。这些荣耀的光轮让他们去戴罢。他们是值得戴的,这是我难得说的一句出于至诚的话,而且不出一两年,那些愿意戴光轮的人就都可以戴上了。”

“我想你这人真是顽皮,你是明明知道英国和法国马上就要来帮我们这边的忙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怎么,思嘉!你大约是看过报了罢?我实在吃惊了。请你以后不要再看罢。这是会把女人家的脑子弄糊涂的。你若要知道真消息,我不到一个月之前还在英国,听我来告诉你罢。英国是决不会援助联盟州的。英国从来不曾帮过一只落水狗。这就是英国之所以为英国。而且现在坐在英国宝座上的那位胖胖的荷兰女人,她是敬畏上帝的,并不赞成我们的奴隶制。她宁可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听凭那些纱厂工人去饿死,也决不会为我们的奴隶制来助一臂之力。至于法国,那位拿破仑的孱弱的摹仿者正在墨西哥忙着布置他自己的法国人,哪里还肯费心来管我们的事呢?事实上,他是欢迎这场战争的,因为有这战争将我们牵制着,他就无须把军队开出墨西哥来了。……不的,思嘉,这一种外来援助的观念是报纸创造出来维持我们的士气的呢。总之,联盟州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它如今就象一头骆驼,已经消耗到它的驼峰了,但是天底下最大的驼峰,也决没有永远消耗不完的。我现在已经决计再跑六个月的封锁线,以后我就罢手了。因为到了六个月以后,这事就太危险了。那时我要把这几条船去卖给哪个傻英国人去,如果有人以为这生意还可以再做的话。不过无论卖不卖得掉,我都可以不担心事。我的钱已经弄够了,现在都在英国银行里,早已换做了金子。这纸币将来一钱都不值,与我全不相干了。”

他每次发起议论来,总象是非常有理。就是现在这番话别人也许要当是国贼的理论,但在思嘉听起来,觉得句句都是常识,句句都是真理。有时她照理性来评判,也知道这话是完全错的,自己应该觉得惊异,觉得愤怒。而实际上她并不惊异,也不愤怒,但是她可以装出惊异和愤怒的样子来,因为她以为这样才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

“我想米医生信里讲你的话对得很,白船长。你惟一可以替自己赎罪的路,就是等你把几条船卖了之后马上去入伍。你本来是西尖学校出身,而且——”

“你的话好象是一个牧师在做招兵的演说。但是我倘使不愿意替自己赎罪呢?这一个将我抛弃的制度,我为什么要去替它战斗,要去维持它呢?我正巴不得看见它毁坏呢。”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制度有什么坏。”她辩驳说。

“没有吗?但是你也属这制度的一部分,跟我一样的,而且我可以赌咒,你对于这个制度一定不见得比我更喜欢的。你要知道,我是为什么会变成我们白家一个败类的呢?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再没有别的——就是为我不曾也不能符合曹氏屯的标准。而曹氏屯就可以代表南方,不过更强烈化罢了。我们平日所谓厌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怕你还不十分明白罢。这就是,有许多事情因为人家一向这么做,我们便不得不做。为了同样的理由,有许多完全无害的事情,我们却偏偏不能做。我自己生平就被许多毫无意识的事情麻烦得不得了。至于不跟那个女子结婚一件事——你大概总听见说过的——那不过是最后的起因罢了。她是一个使人难以忍耐的傻子,那次不过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使我不能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家,为什么我就该跟她结婚呢?而且我的枪既然比她哥哥打得准,为什么我该让他来打死我呢?假使我是一个上等人,当然,我是该让他杀死的,那就替我们白家的家声抹去一个污点了。但是我还要活。现在我竟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舒服。……我又想起我自己的兄弟来,他还是住在曹氏屯那些神圣的雄牛里面,一直都对他们非常之尊敬,我记起了他那母猪一般的老婆,他那圣赛西理节的跳舞会。他那天长地久的稻田,于是我认识了挣脱这种制度的报酬了。思嘉,你要知道我们南方人的这种生活方式,是跟中古时代的封建制度一样陈旧的了。可怪的是,它居然能够维持到这么长久。照理,它是早已应该消灭的,现在它已开始消灭了。那末你以为我听了那米医生的一番演说,就会相信我们的主义是正当神圣的吗?你以为我受这鼓声的一番激动,就会拿起一柄毛瑟枪来,跑到佛金泥去替南方政府流血吗?你当我是怎样一个大傻子呢?去跟那责打我的棍子亲吻?这决不是我白瑞德会干的事。南方与我现在是债务两讫了。南方曾经一度抛弃我,要我去饿死。幸亏我不曾饿死,而我现在是从南方的临死阵痛里弄起了充分的钱,足以报偿我丧失了的生活权利了。”

“我想你是卑鄙龌龊、金钱主义的。”思嘉说,但说得非常的机械。原来瑞德刚才说的一番话,对她不过是一阵耳边风,因为凡是不切己的话,对她总是这样的。但是她也觉得其中一部分不无意义。她也觉得现在一般上等人里面,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通得很的。例如她自己的心并没有在坟墓里,他们偏要她装作在坟墓里。又如她在赛珍会里跳了那么一点舞,大家就吓得那么样的了。而且有时她做的说的,跟别的青年女子做的说的一丝儿没有两样,人家却要那么凶狠地竖起眉毛来了。不过这一些传统无论多么地使她懊恼,现在听见白瑞德攻击这些传统,却仍旧觉得不入耳。这是由于她在旧社会里受熏陶惯了,一听见有人道出了自己的心事,总觉得不能安贴。

“金钱主义吗?一点也不是,我只是较有远见罢了。不过所谓有远见,也许只是金钱主义的一个同义语。至少,人家不能象我这么有远见的,就要叫它金钱主义了。当在一八六一年的时候,任何一个忠心的联盟州人,只要他手里有一千块现钱,就能做我所做的事,可惜是很少人抱金钱主义,因而把这机会错过了!例如嵩塔儿要塞刚刚攻下来而各海口还没有封锁的时候,我就拿极低极低的价钱买了几千包棉花,将它运到英国去了。现在这些棉花仍旧放在利物浦的堆栈里。我始终不把它卖掉。我要把它放到英国纱厂非要棉花不可的时候,那就可以由我开价了。到那时候,我就是卖到一块钱一磅,也不足为奇了。”

“你等雄鸡生蛋的时候才去卖一块钱一磅罢!”

“我相信这个价钱是会到的。现在已经是七角五一磅了。总之,思嘉,等到这场战争完了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富翁了,这就因为我是有远见的——哦,对不起,金钱主义的——缘故。我从前也曾告诉你,人要发大财,只有两个时代,一是国家正在建造的时代,一是国家正在毁坏的时代,建造时代的财发得慢,毁坏时代的财发得快。你记住我的话罢,也许这对于你将来是有用的。”

“凡是好的忠告我都很重视,”思嘉尽量用着讥讽的语气说,“可是你这忠告我实在用不着。你当我爸爸是个穷鬼吗?他的钱已经尽够我用了,何况我还有察理的一份财产。”

“我想当初法兰西的贵族没有爬进囚车以前,都是跟你一样想法的。”

瑞德常常给思嘉指出,她一面参加所有的社会活动,一面还穿着黑色的丧服,实在不相称得很。因为瑞德一向喜欢漂亮的颜色,现在思嘉穿着这种阴惨惨的衣服,披着这种黑沉沉的长纱,便使他一面虽觉好玩,一面终感不快。但是思嘉终不肯马上易服,因为她知道满服还有几年,若是马上换去了,恐怕人家谈论得愈加厉害。而且,她对母亲怎么交代呢?

瑞德也曾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她,说她披着那种黑纱便象一头牛,穿着那种黑衣便老了十岁年纪。她听见这话,便急忙跑到镜面前,仔细看看自己到底是否真象有二十八岁。

“我想你应该自己看重些,不要打扮得跟梅太太一般,”他激她道,“而且也用不着披起黑纱来装做悲伤的样子,因为你本来并不悲伤,这我可以跟你打赌的。我要你去掉帽子跟面纱,两个月里面我就去弄一顶巴黎出品的帽子来给你戴上。”

“是吗?哦,不,这事不必再谈了罢。”思嘉一经提起有关察理的事情,心里就觉得非常懊恼。那时瑞德正预备要从卫民屯再到法国去一趟,便不再说什么,咧着一张嘴走开了。

几礼拜之后的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又来了,手里拿着一只装饰得很好的帽盒子,看看屋里只有思嘉一个人,便将盒子打开来。里面用纸重重裹着的,是一顶非常精致的女帽。思嘉一眼看见,便不由得大声喊出:“哦,这好宝贝儿!”一面就伸手去拿。象这样的新服饰,她连见也多时不见了,更不要说是碰在手里,因而她那双眼睛馋得不得了,便当它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一顶帽子了。它的质地是深绿色的细丝绒,淡碧色水绸做的镶 。两条带子结在下巴颏儿底下,跟她的手一般阔,也是淡绿色的。而且那卷着的帽檐上面还插着一支十分傲慢的驼羽。

“戴上罢。”瑞德微笑着说。

她就飞奔到对壁的镜子面前,将它噗的一下戴在头上,然后将两鬓的头发掠到后边,以便露出一对耳坠子,然后动手结起下巴颏儿底下的带子来。

“好看吗?”她一面嚷着,一面露一个侧影给他看,同时将头翘了翘,故意使那支驼羽跳起舞来。但是她不过口里这么问问,心里实在早已知道自己是好看的,用不着等看见他的眼睛才证实。因为她戴上了这顶帽子样子越发显得俏皮了,而且那绿色的 边映得她的眼睛跟深翡翠一般闪亮。

“哦,瑞德,这帽子是谁的?我要买它。我愿意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

“就是你的呀,”他说,“谁还配戴这种绿颜色呢?你想我把你眼睛的颜色记得清楚吗?”

“你真的是替我配的吗?”

“是的,盒子上还有几个和平路的法文呢,你觉得有什么意义吗?”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只对着自己的影子微笑着。在这当口,她觉得万事于她无涉了,就只知道自己两年以来初次戴起这样好的帽子,确是美得毫无瑕疵了。她想戴着这样的帽子,天下事情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但是一会儿之后,她的笑容便又渐渐消散了。

“你不喜欢吗?”

“哦,这是做梦一般的,但是——唉,象这么可爱的绿,要是拿黑纱罩了起来,又把这驼羽也染成黑,真是可惜呢。”

他立刻走到她身边,很快解开她颏下的带子。一刹那之后,那帽就回到帽盒里去了。

“你做什么?你不说这是我的吗?”

“可是我并不是给你拿去改做丧帽的。你既然不合胃口,我去找别个绿眼睛的女子送给她去。”

“哦,那不成!我是死都要的!哦,瑞德,请你不要小气罢!给了我罢。”

“那末你要不要把它染黑呢?要染就不成。”

她牢牢抓住帽盒子。这宝贝东西,她戴了起来就会那么年轻、那么迷人的,可以拿去给别人吗?哦,决然不可以的!她也想起了白蝶跟媚兰会得惊骇。她又想起了母亲会得骂她。她发抖了。但是她的虚荣心强过了惧怕。

“我不染就是了。我答应你了,现在可以给我了。”

他带着一点嘲讽的微笑将帽盒子给了她,看着她重新戴上,重新对着镜子修饰起来。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问道,同时就放下脸来,“现在我只有五十块钱,但是到下个月——”

“这照联盟州的钱算起来,大约要两千块钱。”他对她那凄苦的神情咧着嘴说。

“哦,天——那末,假使我现在先给你五十,以后等我——”

“我不要钱,”他说,“这是一件礼物。”

思嘉的嘴突然张开来。对于男人家送的东西是得特别当心的呢!

“糖果啊,花呀,亲爱的,”母亲屡次对她说,“或者是一本诗集啊,一个纪念册啊,一小瓶花露水啊,只有这些东西是女人可以收得的。凡是贵重的礼物,即使是你未婚夫送给你,也万万不能收。例如首饰、衣服,甚至于手套、手帕之类,都决不能收人家的。你如果收了,男人家就要当你不是上等女人,因而就要放肆了。”

“哦,天!”思嘉看了看镜中的倩影,又看了看瑞德那副不易看穿的表情,心里暗暗地想着,“要我说不收他这句话,我简直是说不出口来。这东西太可爱了。我宁可——宁可他来放肆一下的,只要他不过分地放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吃一惊,顿时脸上泛起粉红色。

“我要——我要把那五十块给你——”

“你要给我,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或者呢,再去买东西来引诱你的灵魂。我知道你的灵魂只消一点儿东西就成的。”

她勉强笑了起来,而镜子里那个绿帽檐底下的笑影立刻使她下了决心了。

“你打算对我怎么样呢?”

“我要拿好东西来勾引你,直至你的贞操再不能维持,可以听凭我玩弄,”他说,“男人家的东西只有糖果和花你可以收得,亲爱的。”他又模拟着一般母亲的口气,以致她不由得吃吃笑起来。

“你真是一个黑心的活鬼。白瑞德,你明明知道这顶帽子太好了,我是不能拒绝的。”

他的眼睛一面恭维她的美,一面却在讥笑她。

“你不妨骗一骗白蝶小姐,说丝绒跟绸子的样子都是你自己给的,图样也是你自己打的,我还要了你五十块钱。”

“不,我要说一百块钱,等她去对人家说去,让人家眼热眼热,都要说我多么多么的阔绰。可是,瑞德,以后你再不要拿这么贵重的东西送我了。我知道你很好心,可是我实在不能再收你什么东西了。”

“真的吗?可是等我高兴的时候,以及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增加你的美的时候,我还是要送的。不过我要警告你,我并不是好心。我是拿帽子、镯子一类东西来引诱你,来引你到陷阱里去的。你要牢牢记着,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缘故,我给人家的东西一直都望人家的报酬,我是什么都要代价的。”

他的黑色眼睛搜索着她的面孔,一直搜索到她的嘴唇。思嘉低着头,浑身充满着激动。现在他要放肆起来了,正不出母亲的预料。他要跟她亲吻了,或是尝试跟她亲吻了,到底怎样,她一时也分不清楚。她如果拒绝呢,他就马上要将那帽子一把抓了去,去拿给别的女人。反之,若是她让他规规矩矩地亲一下呢,以后他为了抱着再亲的希望,别的好东西就会源源而来了。男人家对于亲几个嘴,总是看得非常重的,虽则天才晓得是什么缘故。有很多人亲了一次嘴之后,竟会立刻爱上那个女孩子,或者因为女孩子调皮,亲了一次之后就不肯让他们再亲,竟会演出许多活剧来。倘若白瑞德真的爱上她,并且承认了他的爱,求她亲一个嘴或是笑一笑,那事情就有了劲儿了。是的,就让他来亲罢。

但是他并没有表示要来跟她亲嘴的意思。她从她的浓眼睫毛底下抛给他一个斜视,并且含糊着给他一个鼓励。

“你说你是什么都要代价的,是不是?现在你盼望我给你什么代价呢?”

“这且等着看罢。”

“如果你以为我要报给这顶帽子就会跟你结婚,那我是不会的。”她老着面皮说。说时将头一扭,扭得那帽上的驼羽蹦蹦跳起来。

他的白牙齿从他的小髭须底下露了一露。

“太太,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我并不要跟你结婚,也不要跟任何人结婚。我是一个不结婚的人。”

“真的吗?”她一面喊着,一面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以为现在他一定要放肆起来了,“我连跟你亲嘴都不愿意呢。”

“哦,怪不得你那张嘴鼓得那么好玩了。”

“哦!”她喊道,因为她已经瞥见自己的影儿,果然两片红嘴唇皮正做着一个亲嘴的姿势。“哦!”她接连地喊着,原来她已经在那里大发脾气,大顿其脚了,“你是一个顶顶可怕的人,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就是从此再不同你见面也不算可惜!”

“你如果真的那么想,就不妨踩掉那帽子。阿呀,我看你是光火极了,这倒也难怪你的。那末来罢,思嘉,你把帽子踩掉吧,那就算你把我这人跟我的东西都看得一钱不值了。”

“你敢碰一下子看!”她一面说着,一面双手牢牢抓住了帽檐,往后倒退了几步。他追上前去,轻轻笑着,捏住了她的双手。

“哦,思嘉,你简直是个小孩子,你把我的心都拧痛了,”他说,“好罢,我就来跟你亲一个嘴罢,我看你在盼望呢。”说着,他就随随便便地扑下身子去,将小胡子在她面颊上轻轻擦了一下。“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要打我一下耳掴呢?”

她把嘴唇努着,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他那黑珠子的深处含着一种觉得非常好玩的神情,便不禁嗤的一声笑出来。她想这人真是顽皮极了,恶作极了!如果他不要和她结婚,并且不要和她亲嘴,那末他要什么呢?如果他并不是爱她,那末又为什么常常来找她,常常送东西给她呢?

“如果你觉得这样,那就好了,”他说,“思嘉,你要晓得,我对于你是一种恶势力。你如果是有一点意识的,你就该叫我滚蛋——就是说,如果你能够的话。因为我这人是很不容易摆脱的。但是我对于你的影响实在很坏。”

“是吗?”

“你还看不出来吗?自从我在赛珍会上初次会到你的时候起,你的行为就很骇人听闻了,这大部分都该归咎于我的。谁鼓励你去跳舞的呢?谁强迫你承认自己也觉得我们这光荣的主义并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谁怂恿你承认自己也觉得这些为主义而战的人都是傻子呢?谁帮助你给与那些老太太们许多谈论资料的呢?最后,谁引诱你收受一个上等女人所不应该收受的礼物呢?”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白船长。我所做的事情不见得就坏到这样,而且我做这些事情也不是靠你帮忙的。”

“这我就不信了,”他说这话时,面容突然变得安静而阴郁,“按理说呢,你应该心里一直悲伤,象一个韩察理的寡妇,同时在那些伤兵里面,也应该是以规矩出名的。然而事实上——”

但是她并没有听他,因为她又在那里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并且心里正在打算,今天下半天就要戴这帽子到医院里去,还要到那些调养期中的军官那里送花去。

当时瑞德说的末了几句话,实在句句都是真实的,她却一点儿没有想到。她没有想到瑞德曾经替她打开寡妇的狱门,将她解放出去,使她仍混进那些未结婚女子里面去做她们的皇后。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所以远远撇开母亲的教训,确是由于瑞德的影响。因为她的变化是逐渐逐渐起来的,今天挣脱了一种习惯,过几天再挣脱了一种习惯,彼此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一件跟瑞德发生联系。其实呢,她因受了瑞德的影响,已经把她母亲给她的种种关于礼节的严厉教训多数抛到九霄云外了,已经把一个上等女人所应做的艰难功课都置之脑后了。

但是她现在就只看见那一顶帽子跟她非常合式,就只知道它并不要一个大钱,就只知道瑞德一定是爱她的,无论他自己承认不承认,而且她一定会找出一个法子来使他承认。

第二天,思嘉站在镜子面前,手里拿着一柄梳子,嘴里衔着满嘴的发夹,尝试梳着一种新式的头髻。这种头髻是美白新近到里士满去看丈夫的时候学回来的,据说现在京都里时行得很。它的名字叫做“猫儿鼠儿小耗子”,梳起来颇不容易。梳时先把头发打中间分开,左右各成逐渐减小的三叠,最大的一叠居顶上,叫做“猫儿”。“猫儿”和“鼠儿”都还不难梳,至于“小耗子”就不好弄了,你拿夹子夹住它,它一直都要溜开去。但是思嘉决计要梳它成功,因为这天晚上瑞德要来吃晚饭,他看见她衣服上、头发上有点新花样,一直都要注意和称赞的。

当她正在满头是汗跟那丰裕而顽强的头发奋斗的时候,她听见楼下穿堂里有一阵轻轻的跑步声,知道媚兰已从医院里回来了。随即她又听见媚兰两步作一步地飞跑上楼梯,不由吓得停住手,心想一定出了什么事儿了,因为媚兰走路向来不会这么急的。她便走到门口,开了门,便见媚兰满脸绯红,惊惶失措地跑进房来,活象一个犯了事的小孩子。

她面上淌着眼泪,帽子倒挂在背后,裙箍儿猛烈震荡着。她手里不知抓着一件什么东西,只觉一阵廉价香水的香气被她带进屋里来。

“哦,思嘉!”她一面喊着,一面关了门,向思嘉床上坐了下去,“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罢?哦,谢天谢地!哦,思嘉,把我羞煞了!我差不多晕过去了,思嘉,彼得伯伯口口声声说要告诉姑妈呢!”

“告诉什么呀?”

“告诉我跟那个——那个也不知是小姐还是太太的说话——”她拿手帕儿扇着自己的热脸,“喏,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叫做华贝儿的!”

“怎么,媚兰!”思嘉嚷道,她是吓得眼睛只会发楞了。

华贝儿就是她到饿狼陀的第一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的女人,现在她在这里,已经大大出名了。因为饿狼陀自从成了士兵麇集的所在,便有许多娼妓跟着他们的足迹而来,其中要算这华贝儿首屈一指,就因她长着那么一头火焰一般的头发,身上穿的衣服又一直是非常华丽而时髦的,向来桃树街上跟其他规矩的地方都难得看见她的踪迹,偶或看见她在街上走,凡是规矩人家的女人都要急忙地避开她。现在媚兰竟会跟她讲起话来,这就怪不得彼得伯伯要光火了。

“要是让白蝶姑妈知道的话,那我就宁可死了!你明白的,她若是知道这桩事,就马上会哭起来,马上会到处去告诉人,那我就没有面孔见人了,”媚兰呜咽道。“而且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我——我实在硬不起心肠来避开她,这是对不起人的。思嘉,我——我实在可怜她呢。你想我应不应该可怜她呢?”

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桩事情的伦理方面。她也跟大多数天真烂漫的好人家女子一样,对于娼妓这东西发生了深刻的好奇心。

“她要跟你讲什么呢?她的话讲得怎么样?”

“哦,她的语法错得很厉害,不过我看得出她是极力想学好的,这可怜东西。刚才我从医院里出来,彼得伯伯没有拿马车来接我,因而我就决计跑路回家了。我走到安家大院的时候,谁知她正躲在篱笆背后等我呢。哦,我的天,还亏得他们安家人都到马岗去了!那时她就说:‘请你,卫太太,跟我说几句话罢。’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的。那时候我原应该赶快跑开去,可是——可是思嘉,她那副神气太可怜了,那是一种哀求的神气呢!而且她穿着黑衣裳,戴着黑帽子,脸上没有搽脂粉,若不是头上长着红头发,简直是跟规矩人家的女人没有两样的。我还没有回答,她就又说道:‘我原不应该跟你来说的,可是我曾经跟艾太太那只老母孔雀去说过,她竟把我赶出医院来呢。’”

“她真的把她叫做老母孔雀吗?”思嘉说着,觉得很有趣,笑起来了。

“哦,你不要笑呀。这是没有什么好玩的。谁知道这个小姐——哦,这个女人——是想给医院帮一点忙呢——你意想得到吗?她自愿每天早晨到那里去做看护,这当然把艾太太几乎吓死了,就立刻把她赶出医院来了。以后她又说:‘我也希望能做一点事的。我难道不跟你们一样是一个联盟州人吗?’思嘉,我听见这话真是感动极了。你知道的,她想给主义出力,也是不好的吗?你觉得我这意思对不对?”

“阿呀我的天,媚兰,谁来管你对不对呢?别的她还说什么?”

“她又说,她对于到医院里去做事的这些女人一直都留心看过,只觉得我——我脸上很和气。因而她拦住我说话了。她说她有一点钱,要我替她拿去用到医院里去,但是千万不要说出是哪里来的。她说如果艾太太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钱,就一定会不允许的。什么样的钱呢!那是我一想起来就要晕过去的!那时我心乱得很,急于要离开她,大概只对她说过:‘哦,好的,你真是好人。’或是诸如此类的痴话,她就微笑一下说:‘你真是一个基督教徒。’一面便把这条龌龊的手帕塞进我手里来了。嗨,你闻到这股香气吗?”

媚兰擎出一条男人的手帕来,非常龌龊的,但是含着极浓的香气,里面包着一些儿硬币,做一个结儿打着。

“她正在那里向我道谢,并且说着以后每礼拜都要拿一点钱给我的话,谁知彼得伯伯已经把马车赶到面前,看见我了!”媚兰说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将头倒在枕头上了,“他一经看见是谁跟我在一起,他——思嘉,你知道怎样?——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是这一生一世也没有人对我吆喝过的。他说:‘你赶快上车来罢!’当然,我就上车了,于是他一路把我训着,不容我分辩一句,还口口声声说一定要告诉姑妈。现在,思嘉,你替我下楼去求求他不要告诉罢。也许他会听你的话。姑妈是连我对这种人看了一眼也要气死的!可以不可以,思嘉?”

“好的,我去,不过我们先来看看这里面有多少钱。我觉得很重呢。”

她解开了那个结,便有一大手把的金元滚到床上来。

“思嘉,是五十块钱!而且都是金的!”媚兰数了一数,就吓得喊了起来。“思嘉,你说说看,到底应该不应该拿这种——嗯,拿这样挣来的钱用在那些士兵身上呢?你想上帝会不会谅解她的一片好心,便不管这钱龌龊不龌龊呢?我想起了医院里需要这么多东西——”

但是思嘉并没有听她。她正看着那条龌龊的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那条手帕的一角里绣着RKB三个字母,而现在她的上格抽斗里也放着一条手帕,跟这一模一样,那是白瑞德昨天刚刚借给她包花蒂儿,她预备他今天来吃晚饭的时候还给他的。

由此看来,白瑞德是跟那龌龊的华贝儿有了来往的,并且是拿钱给她用的。这就是她这预备捐给医院的钱的来源,怪不得都是金的了。但是白瑞德一面跟婊子往来,一面居然又敢跟规矩人家的女人来亲近!而且她还相信他是爱她的呢!现在从这件事看起来,他是决然不能爱她的。

她对于坏女人和涉及坏女人的一切,向来都觉得神秘,都要起反感。她又知道男人所以爱护这种坏女人的目的,是没有哪个女人应该提及的,即使提及,也只能用一种间接的说法和巧妙的言词轻轻地说。她向来以为只有极粗俗的男人才会去接近这种女人。从前她对于规矩人家遇到的规矩男人,总当他们是决不会做这种事的。现在发现了这个新事实,就替她的思想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来,不觉使得她不寒而栗。也许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那末一般做妻子的岂不人人都受他们糟蹋吗?总之,男人都是恶浊的,而白瑞德为尤甚!

想到这里,她就预备要等他来的时候,将这手帕向他脸上掷去,然后请他走出大门,从此再不跟他说话。但是,不,这是她当然不能做的。她决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知道有这女人的存在,更不能对他露出自己知道他跟这女人有往来。因若不然,她就不象一个上等女人了。

“哦,”她愤然地想道,“我若不是一个上等女人,我对于这个恶虫还有什么话说不出来呢!”

于是,她将那手帕团在掌中,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彼得伯伯了。她走过火炉的时候,就将那手帕扔到火里,闷着一肚怒气看着它烧掉。 MqZ6It+d1Q2D3Pq/dshm3hiBmsVN2WetUZ0r3GBWHLN2cDdlZ5ObNP8PJeXw/Hq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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