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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子在德国”专栏 引言

此专栏包括两个从德文翻译过来的文献,即一篇文章和一封信,从中可以看出《老子》在德国哲学中引发的各种反应。这篇文章题为《德国哲学对老子的接受——通往“重演”的知识》,由德国学者罗尔夫·艾尔伯菲特(Rolf Elberfeld)撰写;此信是海德格尔于1965年写给友人布略泽的,祝贺他的七十寿诞,在其中他两次引述了《老子》,是一份迄今才被注意到的珍贵文献。

艾尔伯菲特的文章介绍了从康德、黑格尔、谢林,经马丁·布伯、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再到罗姆巴赫和沃尔法特,这么一个跨越二百余年,包括众多最富影响力的德国哲学家的《老子》影响史,不仅资料翔实原本,含有不少新信息 (比如关于罗姆巴赫和沃尔法特的介绍) ,而且对于各个哲学家如何看待老子,观察准确,很有哲理上的见地。艾尔伯菲特借用了海德格尔的一个思路,即“重–演”或“再–得” (Wieder-holung) 。它的意思是,对以往的某个传统源头的关注,如果具有哲理的深度而不限于事实的重现,就可能再次获得一个新的思想开端。其实,这就像孔子的“述而不作”或对传统文献的重演,却造就了一个巨大的新开端一样。艾尔伯菲特认为,从近代以来,在中西或中德哲学的交往中,似乎是中国人对于西方传统的重–演占了优势,甚至东方人,比如日本的西田几多郎,当要重演自己的传统时,也不免借重西方的某个传统来实现它。

但是,艾尔伯菲特通过回顾德国哲学家们接受《老子》的历史,指出了一个新现象,即自谢林以来,对于《老子》的理解不断深化,导致了一个重要的改变,即从康德、黑格尔式的理智上的好奇或猎奇,加上思想方式上的排斥和贬低,转向了越来越深入的理解和对话。到20世纪,特别是到了最后三位哲学家,即海德格尔、罗姆巴赫和沃尔法特,对于《老子》的重视、关注,乃至某种专注,已经近乎某种重–演了 (见此文末段) 。这对于那种认为“西方哲学”永远意味着从西向东的单向输入的看法,或事先就认定海德格尔的道家因缘没有哲理本身含义的人们,无疑是一清醒剂。西方哲学本身的转变,正在使得西方重–演老子乃至东方哲理成为可能。

海德格尔的贺信,是迄今所知海德格尔评述道家的文献中,最为晚近的一个。也是我受到艾尔伯菲特文章的提示,才在《海德格尔全集》16卷中看到的。 在此信中,海德格尔引用了《老子》第9章“功遂身退,天之道”和第15章“孰能浊以 [止] 静之徐清,孰能安以 [久] 动之徐生”两处。引述第9章的那句话,表明海德格尔对于《老子》的熟悉,以至于可以依情境而拈来。而第15章的那段话,早就引起海德格尔的关注,当年 (大约1946年) 曾请萧师毅先生——尝试与他翻译《老子》成德文的中国学者——写成两条幅,挂于他的山中小屋内。但是,在这封几乎20年后写成的信中,经过海德格尔的阐发,这个引用就获得了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深厚意味。

简单说来,海德格尔用“浊以 [止] 静之徐清……安以 [久] 动之徐生”来说明艺术的本性,从而与技术的狂躁不安相对比。就我们所知,海德格尔引用和讨论老庄之“道”,几乎都直接与他思考现代技术对于人类的威胁以及如何合理地调制它有关。当然,还往往与他关注的语言本性的问题相关,而这一点在此信末尾引用古希腊诗句时也表现出来了。但这次引用的新鲜处在于,它首先通过《老子》的话来领会艺术的本性,再转到对于技术问题的思考上。这样一来,艺术与现代技术就达到了真正的“冲突”,而不限于那种肤浅的“对立”。联系到海德格尔的其他著述,可知这里讲的“冲突”指既深刻意识到艺术与技术的共根——技艺 (techne) ,又看出它们的重大不同,从而启发出如何转化现代技术,使之“浊以 [止] 静之徐清……安以 久] 动之徐生”的方式。所以这种冲突观不是辩证法,而是充满时机化的问题感、技艺感的“重–演”。只有回到技术的源头,而不是让它更高、精、尖,它才能被转化,人才能重新“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上”。

由此可见,“老子在德国”,乃至“老子在世界”,已经不仅是一桩谈资,它与当代人最关心的问题和相应的哲学思考血脉相通。如果一个中国古代文献,有一百多种不同的英文译本和许许多多外文译本 (连海德格尔这么一位从未搞过正经翻译的学者都曾想转译它) ,而且这数量还在稳步上升,你应该可以隐隐感到它对于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了。

附录 海德格尔致齐格弗里特·布略泽先生七十诞辰贺信(1965年8月8日) [1]

朱锦良译/张祥龙校

亲爱的布略泽先生

值您七十寿诞之喜庆前夕,我欲持奉一句格言,一句就像是为您而发的格言。

它来自老子“论道”之书 [即《道德经》]

它如是道曰:

工作完成,

抽身退去,

此乃天之道路。

中文原句:“功遂身退,天之道。

该书第九章 由J. Ulenbrook翻译(Bremen: Schünemann出版社,1962年)

您通过此次中国艺术展,将您在弗莱堡艺术协会的工作推上冠冕之巅。这次展出将于明天,也就是您七十岁生日之际开幕。

我大胆猜测,为这一时刻安排这次展出的念头,源自一番深思熟虑,它希望在此艺术作品展示的同时能够引人深思。

因为:

您展示的艺术作品来自于一个拥有四千年丰富历史传统的世界,她自从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以来,一直在与我们的技术型世界的时代进行着日益升级的抗争(Auseinanderset­zung)。

而您展示:

艺术,一种在远古的、自身封闭的持续传统中被传承的艺术——却在一个世界性文明 (Weltzivilisation) 那里,在其科学技术力量的世界时刻中,由于这种历史性经验而将自身溶解成了单纯的信息形式。

艺术和技术——这一定是最令人惊讶的一个对立(Gegensatz)。

然而,这一分歧着的对立还不引向那样一种冲突(Widerstreit),也就是那能够迫使我们去深刻地经历思想和构形(Gestalten)的冲突。

与其说这 [信息形式的艺术] 是艺术创作,倒不如说它只是一个假象;它有时居然想要以其不间断的产品,来与日新月异技术作用下的产量一较高下,而不是去耐心思考这个冲突,即艺术作品涵泳持留着的 (verweilend 宁静和技术不断加快速度赶超的狂躁之间的冲突。

但不寻常的是,古代中国世界的思想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对此冲突先行作出了思考。

因为老子在其书第十五章里这样说:

有谁能够,让旋搅之水通过寂静的照料而得以澄清?

有谁能够,让平静通过持续运动的照料而得以生产? [2]

中文原文:“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跟此处被问到的以及还有待思考的冲突相比,每个可被领会的尝试都拒绝对所提到的对立面作出辩证的扬弃,因为辩证法只是无所发问的专制 (die Diktatur des Fraglosen)

更确切地说,这是让艺术的自身(Eigene)与科学技术的自身第一次站立于使它们发生冲突的自身之中并让这冲突被看到的时候了。

我想说,为这一时刻准备的中国艺术展,就是因此而有所作为了。

同时,这一展览对于亲爱的布略泽先生,也是其一生引人深思的活动的精彩见证。

我以一个祝愿来附丽刚才所作的论断:

您想用艺术以及艺术活动描摹您的经验,在语词中谨守您的经验。

您因此而能够将您的活动推向相应的完满,从而使后人快乐和有所裨益,并追随品达(Pindar)在《内美安之歌》( Nemean ode )之四的第6—8诗行所说的话:

但语词(Wort)比起作为(Gewerke),活得更长远,

如果凭借仁慈之命运,它

从心底深处汲取出源语言(Sprache)。

[1] 译自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全集》16卷《谈话和其他见证:在一条生活的道路之中(1910—1976)》( Reden und Andere Zeugnisse Eines Lebensweges 1910—1976, Gesamtausgabe , Band 16, Frankfurt am Main: V. Klostermann, 2000),第245篇,第617—619页。此信中译文的打印格式完全遵循德文原文。

[2] 它们的德文译文是:“Wer aber ist imstande, ein quirlend Wasser/durch die Behutsamkeit der Stille zu klären? //Wer aber ist imstande, die Ruhe/durch die Behutsamkeit dauernder Bewegung zu erzeugen?”

海德格尔对于这两句的特别关注,多半与萧师毅的影响有关。见拙著《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书末“附录”的三 .7。——张祥龙 k3HzabGK3G8aHYwIXQmCcdjiRPCSDbyo60UEQfvYg5kS/v15OeFNt8B9QPvK5K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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