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读书”,不外借助文字、图像及声音,在知识的海洋里上下求索。这一寻寻觅觅的过程,在在挑战你的智力,锤炼你的意志,酝酿你的情绪,完善你的思考,等到你理清思路落笔为文时,其实已经是“水到渠成”了。即便不做学问,不写文章,这个紧张寻觅的过程,同样决定了你阅读的质量与乐趣。在这个意义上,“过程”的重要性,一点不比“效果”逊色。
二十年前,记得是在北京前海西街恭王府,那时还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我第一次听一位朋友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谈论他们单位的领导如何事必躬亲——亲自写文章、亲自吃饭,还亲自上厕所。当时我乐坏了,依样画葫芦,开始谈论“亲自读书”的重要性。
饭要亲口尝,书要亲自读。为什么?因为吃饭以及阅读本身就充满了乐趣,如果有一天人类不需要咀嚼,按一下按钮,肚子就饱了,营养也足够,那并非福音。会读书的人,求知之外,很享受这阅读的过程。这就好像球迷半夜起来观看世界杯足球赛,就是为了享受那紧张而刺激的场面;你要是劝人家别看,明早起来告诉他谁输谁赢,那球迷是绝不答应的。
对于今人来说,如果真想读书,“金钱”及“时间”的障碍不是特别严重;反而是另外两个因素,限制了我们的阅读:一是电脑强大的检索功能,二是铺天盖地的名著缩写及论文提要。现在的读书人,不再欣赏“博闻强记”,这我能理解,因为电脑的检索功能实在太强大了,但省略了寻寻觅觅的阅读过程,则实在有点可惜。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研究中国人的游侠想象,从司马迁到李白到金庸。为了梳理历代文人对侠客的想象,翻箱倒柜,上下求索,很辛苦,但不时有惊喜的发现。边找边读,边想边写,随着研究的深入,我逐渐理解为何“游侠”在某些特定时代会成为文人的“最爱”。这本《千古文人侠客梦》199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此书刊行后三年,朋友送我台北学生书局1995版《二十四史侠客数据汇编》(龚鹏程、林保淳编),那是根据“中研院”史语所的“二十四史数据库”检索而成的。我初则惊喜,继而沮丧。机器检索当然比我一本一本读要精确多了,许多资料我原先没读到,确实可以补阙。可另一方面,我马上意识到,日后做研究,很可能不再读书,而是设定主题词,请计算机检索,挑出一段段“有用”的文字来,再仔细推敲。缺了必不可少的上下文,更没有寻觅的艰辛以及发现的惊喜,我担心这人文研究的乐趣将丧失大半。
2000年5月,我撰写《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学术界》2000年第5期),对“沉潜把玩”被“快速浏览”所取代表示担忧。如果有一天,人文学者撰写论文的工作程序变成:一设定主题(subject),二搜索(search),三浏览(browse),四下载(download),五剪裁(cut),六粘贴(paste),七复制(copy),八打印(print),你的感想如何?如此八步连环,一气呵成,写作(write)与编辑(edit)的界限将变得十分模糊。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对于人文学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把读书的“过程”说得那么重要,是否夸大其词,这取决于对求学目的的理解。在我看来,“信息”不等于“知识”,更不等于“人生智慧”以及“生命境界”。前者属于公共资源,确实可以金钱购买;后者包含个人体验,别人实际上帮不了多少忙。
影响当代中国人阅读兴趣的,除了检索,还有摘要与缩写。这本是辅助性功能,让工作繁忙的现代人,得以用最短时间,获得你所需要的信息。然后,你再按图索骥,寻找你喜欢的文本,亲自阅读。可我发现,很多人只读名著的提要或缩写,以为这样就行了,不必再去翻看那厚厚的原著。
在我看来,各种世界名著(文学、史学、哲学)的提要、摘编、缩写,在方便考试的同时,很可能败坏了读者的口味。工作忙,实在没时间,你可以少读,但如果全都不看原著,习惯于从手机、网络、工具书等记下一大堆故事梗概,那是没有意义的。为了应付考试,没办法,偶尔这么做,情有可原。但长期如此,则读得越多,品味越差。
宋代大儒朱熹(1130—1200)生活的时代,刻版书籍流行,世人读书的方式发生变化。于是,朱熹警告世人:“今之学者,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比起八九百年前来,我们今天的阅读无疑更为“苟简”。拙著《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出版后,我曾接受采访,谈及当下中国人的“读书”:第一,知识面广,但缺乏深入探究的动力与能力;第二,擅长检索,但抵挡不住时髦的诱惑,难得独立思考;第三,喜欢表达,但主要是滔滔不绝的“独白”,而不是有理有据的“说服”,更不是包含倾听与自我反省的“对话”。这样的读书状态,确实不太理想。可世风如此浮躁,你又有什么办法让大家坐下来“亲自读书”呢?
2013年7月2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初刊《中华读书报》2013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