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当然不能不知书,故梁启超作《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列入“论刻书源流及掌故”的《书林清话》。有感于叶昌炽《藏书纪事诗》“限于本例,不及刻书源流与夫校勘家掌故”,叶德辉起而“补其缺略”,撰成这第一部粗见规模的中国书史(《书林清话·叙》)。书凡10卷,126则,以笔记体裁记载书籍和版本的各种名称、历代刻书的规格、工料的价值以及技术的发展,勾勒出中国书籍发展的大致脉络,中间还穿插有许多刻书、抄书、卖书、藏书的奇闻逸事。书成于清末,后经三次修订,刊定于1920年。1957年古籍出版社将其与叶未完成稿《书林余话》合在一起铅印刊行,1987年中华书局影印重版,至今市面上还能买到。
《书林清话》在版本鉴别考证以及书史研究上的学术贡献,自有专家论定。作为普通读者,不妨把它作为一本雅致的闲书随便翻翻,起码可以增加一点关于“书”的知识。我国的雕版书籍“肇祖于唐,而盛行于五代”;宋代形成官刻本、家刻本、坊刻本三种类型的刻书机构,各有其特点;元代刻书多有“倩名手书者”,故甚为精美……诸如此类,在专家自是常识,在一般人则不无新鲜之感。
当代史学家陈垣曾对《书林清话》以笔记体著述表示惋惜:“书是很好,只是体例太差。”以史学著作评价,这话当然没错,可作为有趣的闲书翻阅,笔记体著述形式则另有一种魅力。没必要正襟危坐从头到尾顺着读,尽可挑自己感兴趣的条目跳着读。随时可以放下,当然也随时可以重新拣起。不够体系化,对于不同的读者,并非都是毛病。更何况叶德辉不只是个知名学者,其诗其文也颇为时人赞赏。《书林清话》虽是考据文章,也不难见其文字功力,可读性还挺强。“明时书帕本之谬”条,引顾炎武《日知录》、王士禛《居易录》说明书帕本来源后,云:“按:明时官出俸钱刻书,本缘宋漕司郡斋好事之习。然校勘不善,讹谬滋多,至今藏书家,均视当时书帕本比之经厂坊肆,名低价贱,殆有过之。然则昔人所谓刻一书而书亡者,明人固不得辞其咎矣。”要言不烦,干脆利落,可又不至于艰涩枯瘦,乃学者之文的特点,与纯粹文人之文自是不同,别有一种韵味。
作者还是近代颇负盛名的藏书家,据说到辛亥革命那年,他家藏书已达二十多万卷,且有不少宋元精本。就在写作《书林清话》同时,叶德辉还撰有《藏书十约》,分述购置、鉴别、装潢、陈列、抄补、传录、校勘、题跋、收藏、印记等十个藏书问题。藏书家大都爱书如命,希望子子孙孙传之万代,叶德辉自不例外。“读书种子一日不绝,则余藏书一日不散,于此以卜家泽之短长。”(《郋园读书志》)只是藏书家鲜有传及三代者,古往今来无数藏书家念念不忘身后藏书命运,又未免不够通达。《书林清话》“藏书家印记之语”条,讥笑那些预先诅骂可能卖掉祖宗藏书的不肖子孙“不孝”“不如禽犊”的前代藏书家“不达”。“藏书与藏书法名画不同,子孙能读贻之,不能读则及身而散之,亦人生大快意事,此吾生平所持论也。”好书存留天地间,流入他人书房,总比被不读书的子孙白白糟蹋好。“每叹子孙能知鬻书,犹胜于付之奚媵、覆酱瓿、褙鞋衬。及吾身而思遵王之遇沧苇其人,盖犹快意事也。”钱曾(遵王)生前曾卖部分宋版书给泰兴藏书家季振宜(沧苇),助其撰成《延令宋版书目》,毕竟有助于学术。而多少藏书家后继无人,藏书落入不爱书更不知书的子孙乃至姬妾奴仆手中,从此湮没无闻,那才是天大的罪过。作者发此感慨,或者别有怀抱。作者当年刻书、著书、藏书,得日本影印古籍之助甚多。秘籍珍刊流往异域,自是十分可惜,可总比毁于天灾人祸好。
如此襟怀,如此见识,古往今来藏书家中尚不多见。
1988年9月25日
(初刊《东方纪事》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