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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窗外事,读圣贤书

关于“读书”这件“雅事”,我写过好几本书,比如《书里书外》(1988;增订版,2019)、《漫卷诗书》(1997)、《读书的风景》(2012;增订版,2019)、《读书是件好玩的事》(2015)等,虽卑之无甚高论,可也获得不少好评。因此,每到“世界读书日”,都会被邀请撰文或演说“如何读书”。

今年也不例外,依旧有命题作文,可实在说不出更多新鲜有益的话,于是同意学生根据我以往的著述摘编成文。这篇初刊《同舟共进》2021年第4期的《陈平原谈读书》,原题是《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编辑部认为这题目有点敏感,好像有什么“潜台词”或“压在纸背的心情”,斟酌再三,决定删去。好在文中那段话,还是保留下来了——“俗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实,要想读懂读通‘圣贤书’,恰恰必须关心‘窗外事’。不是放下书本只问‘窗外事’,而是从书里读到书外,或者借书外解读书里。‘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周作人《闭户读书论》)识得了字,不一定就读得好书。读死书,读书死,不是现代读书人应有的胸襟。‘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也算是中国读书人的真实写照。并非都如东林党人那样直接介入政治斗争,但关心时世洞察人心,却是将死书变成活书,将苦读变成人生一大乐趣的关键。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与人生完全可以合一。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进,这是我的理想。”

之所以删除俗语中的“不”和“只”,目的是强调“窗外事”与“圣贤书”并非截然对立,相反,二者紧密相连。这自然是有感而发,针对的是当下的阅读日趋世俗化与技术化。记得鲁迅病逝前一个月曾撰《这也是生活》,其中有这么一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此幽深高远的警句,真正体贴与领会,说不定需要一辈子的阅历,乃至许多血与泪。凡读过《鲁迅全集》者,当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这话很特别,也很沉重,可惜如今被当作中学生的模拟作文题,轻飘飘地消费掉了。

警句很好,理想也很美妙,但请记得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倘若不和实际的社会斗争接触,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左’,都是容易办到的;然而一碰到实际,便即刻要撞碎了。”这里说的是“革命”,其实“读书”也一样,不和现实人生相接触,无论上下求索,还是左右开弓,都不得要领。

多年前谈读书,我特别推崇章太炎的将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相勾连。《太炎先生自定年谱》“1910年”则有云:“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学校氛围以及师长讲习,确实是传承知识的重要途径,但如果涉及人生智慧,则必须超越技术层面,更多地依赖自己体会,方能深入骨髓。这个时候,社会阅历以及人生忧患,会起很大作用。

去年的新冠疫情,再次让我深刻领会这一点,也明白了阅读文学作品对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理解苦难的意义。我的《文学如何教育——人文视野下的文学教育》虽然今年3月才出版,交稿却是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前。似乎是鬼使神差,书中收录了一则撰于2003年SARS期间的《生于忧患》。此短文的大意是,我们那一代人历经诸多波折,对生活的坎坷、社会的不公、人生的苦难有较高的心理承受能力。年轻一辈不一样,从他们出生起,中国一直在走上坡路,因此大家都确信芝麻开花节节高,无论国家还是个人,将来的日子一定是越过越红火。而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性,比如因某种突然变故,中国政治或经济出现大的波折,乃至倒退。所以,面对SARS这样的灾难,年纪大的相对比较镇定,反而是学养丰厚的年轻人惊慌失措,出现很多非理性行为。比如像逃难一样奔回老家,以至各地出现了封堵北京人的滑稽场面,这可是历来傲娇的帝京子民从未见识过的。虽说此前我也曾写文章,提及明末刘侗等《帝京景物略》的“消寒图”,对其在“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后面添上“才要伸脚睡,蚊虫虼蚤出”颇为赞叹,称其“对于世运变迁的关注,对于美好时光的回味,对于恶劣环境的抵御,以及对于命运不确定性的理解,都隐含着深刻的哲理”(《世纪末的思考——遥想“九九”》)。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真到面对满街白花花的口罩,还有电视里“抗击SARS,打赢首都保卫战”这样悲壮的标语,真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不能说没有,但肯定极少。当初为了抚慰困居校园的学生,我撰写了《生于忧患》一文,刊2003年5月6日《北京晨报》(刊出时被改题《真正领悟生命的意义》),效果很好。

这回编书收入此短文,无论责编还是读者,都感叹其“预见性”。去年3月,新冠疫情严重时,我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新老学生大都恐慌,微信群里每天都有很多负面情绪在宣泄。这时,我把十七年前所撰《生于忧患》贴出来,后面加了一段话,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代人都必须直面人世的艰辛,要学会勇敢地独自面对苦难,同时坚守自家立场。如果不是这样,整天怨天尤人,一晃眼三个月过去,再一晃眼半年过去,再再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当初在我的想象中,新冠疫情最多三个月,这是SARS期间的经验。我说你们应该尽快稳定情绪,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点好事,比如捐赠、做义工等;更应该回归日常,书照样读,博士论文继续写,不要整天在网上晃来晃去。净看那些负面新闻,疫情还没把你打倒,微信就先把你打倒了。请记得我们这代人的教训——“文革”期间的痛苦与郁闷比现在大多了,很多“聪明人”看透世情,就此躺倒不干。等到“文革”结束,想重新起步,已经跑不动了。不要总说雨过天晴了自然就会出工,因你不知道何时“雨过”,以及是否真的“天晴”,那样是很容易重蹈我们蹉跎岁月的覆辙的。人生多艰,青春易逝,放长视野,“生于忧患”是常态。没想到我写给学生的微信,辗转传出去,一天内已经有2万多人阅读。当时绝对想象不到,疫情会持续如此之久,影响如此之大。反过来,证明文中这段话依旧有效:“不一定亲历苦难,通过有效的阅读,触摸历史,体会人世的艰难,养成慈悲情怀,以及‘胜不骄败不馁’的平常心,同样十分重要。”

这就又说回到了读书。去年3月我接受《解放日报》记者采访,谈及两种不同的阅读:“面对重大灾难,科普读物与文学作品,二者都需要,只是有轻重缓急之分。我同意第一时间是科普,让大众了解疫情的来龙去脉,方不至于听见风就是雨,任凭各种谣言摆布。这个工作很重要,政府及媒体都会迅速跟上,很快就全覆盖,无死角。至于更为专业的,比如从物种进化的角度观察人与病毒的关系、讨论各种瘟疫的产生及社会影响,或者中外抗疫的历史,那要看个人兴趣,可读可不读。至于文学的疗救功能,不在救急,也不在知识,关键是培养体贴与同情——对于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他人的高尚充满敬意。所谓人性善,是需要呵护与养育的;具体到每个人,经历(或体验)苦难,因而获得精神上的成长,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课。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应急,主要指向知识与理智;一个长线,更多诉诸道德与情感,二者最好携手同行。”(《文学的疗救功能,究竟体现在哪》,《解放日报》2020年3月6日)

不只是文学经典,读多了“圣贤书”,必须兼及“窗外事”,才可能真正读懂读通读透——既晓得历史兴衰,又理解风云变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时从容应对,并及时调整方向与策略。倘能如此保持生命的张力与韧性,那就不仅仅是“知识”,而属于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智慧”了。

2021年8月30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初刊[香港]《读书杂志》创刊号,2021年10月) xX6jXcE+vXn4bg0JhssycRHGtaHEGQSXyom3g9P904/HLUtrfo5/to+6mPV3LV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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