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一个人活在世上，大部分时间是在重复，能够小小旁逸斜出的就是喝酒。
喝酒能短时间内修改人的性格，俗话说：“酒壮㞞人胆。”酒能使弱者强，强者恒强。寡言的变成个唠叨精，像坏了的唱片机。他会拉住经过他的每个人说：“我跟你说一句话，就一句。就一句——我没有喝多。”然后如此循环往复。平常多话的变成一个深思的哲人，对着自己创造出来的一摊物质，面色凝重地格物。木心先生说人是快乐与忧伤的导管，其实人活着哪有那么多快活与忧伤，大部分时间是漠然。像月球上的环形山一样荒凉的漠然。
在这种情况下，我允许自己偶尔放纵一下，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间喝顿大酒。我欣赏醉人的步态，有的人可以从马路一边用一个“S”形走到马路另一边，还有的人会试图顺着铺马路的地砖走成一条直线。我就是后面一种人，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喝过酒了，所以我竭力表现得彬彬有礼。在我喝完之后，我会帮女人打伞，帮人开门提包，爱跟人道歉，尽管她们都不让打伞，也不让我提包，更不接受我的道歉。喝了二两以后，我觉得我就是这世界的王！
有一回我喝完酒，在路上发现一个啤酒罐，于是就一路踢回来，结果在路上又遇到一个酒鬼。他问我说：“你是国际米兰队的吗？”我说：“Yes。”那天晚上我穿了一件蓝底黑条的衬衫。他说他是北爱尔兰的，然后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就从我脚下把啤酒罐给“断”走了。我就跟在他后面反抢，他用身子护住罐子。就这样我跟他踢了三四公里，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用手打了暂停的手势说：“中场休息，停一会儿。”说完，他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把脸贴在膝盖上擦汗。他问我：“有烟吗？我的烟丢在饭桌上了。”我掏出烟扔给他一支，他浑身上下摸打火机摸到以后点上，很满意地吸了一口，才环顾四周问：“我这是走到哪儿了？”因为这一场运动我们都一身大汗，我的酒好像醒了一点。我说：“到逍遥津公园了，你家住哪里？”他仰着头想了好久，然后又用手一下一下地拍，似乎这样有助于接通大脑中记忆的回路。我们家过去收音机不出声音，或者电视机不出图像，就是用手拍，拍一会儿赵忠祥就出来了。
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掏出一个警官证，又用手机上的小手电照了一会儿，说：“这不是我吗？”随后他警惕地问我：“你是谁？我怎么跟你跑到这里来了？”我用脚踢了地下的啤酒罐子说：“你刚才不是跟我踢球来着，还说自己是北爱尔兰队的主力？”他又用力拍了一下脑袋说：“啊——啊——我想起来一点点了，真喝多了。今天晚上外地一个战友来，四个人干掉六瓶。”我问他家住在哪里，他指了指相反方向说：“我住西面。”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走了，罐子我踢走了。”我挥挥手说：“你踢走吧！”他把空啤酒罐向西踢过去。过了一会儿我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就听到“哗啦哗啦”的响。我摇摇头自言自语说：“北爱尔兰队！北爱尔兰队！”这时我觉得脚上隐隐有点疼，只好踮着脚回到家里，蹑手蹑脚地上床，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时一个严厉的声音问我：“今晚又跟谁喝去了？”我说：“我可能受伤了，国际米兰队主力受伤了。”“死去吧！——懒得管你。”
前几天我到泸州老窖去参加一个采风团，晚上在江边一条船上喝酒，喝的是冰镇过的“1573”，冰过的酒劲来得慢。我觉得有点晕的时候就停了下来，走到船舷上看江边灯火投射在水里，像水里开了无数棵花树，江面上有夜渔的小船在急流中回旋不定。远处有闪电如划火柴一样亮起来，雨说下就下来了。因为雨大，在船上坐着也是坐着，于是喝酒的接着喝，船上的服务员拿来麦克风，我们这些老人家唱《三套车》的唱《三套车》，“小白杨……”“咱当兵的人……”“说句心里话……”“啊——牡丹……”把中国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歌曲唱了一个遍。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他们说还没唱尽兴，要到歌厅里去唱。我在歌厅坐了一会儿，觉得气闷，就走出来坐在外面吹风，当时强烈地想喝一杯啤酒。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踢啤酒罐的夜晚，我就走到江边大排档上要了一罐啤酒和一份凉面。泸州的凉面非常好吃，又点了棒棒鸡和兔头。凉面分量太大了，我吃了一半实在吃不完，便把盘子推开。这时江风浩荡，把空的啤酒罐吹到地上。它滚了一会儿，停下来，似乎在逗引我说：“来呀！国际米兰的主力。”看我不过去，它又向前滚动了几下。我想过去踢它一脚，但是觉得没有兴致。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连喝高了也明白这个现实，于是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回到宾馆已经快十二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