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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6年开始，我曾让几十名学生用一两句话写下他们所认为的互联网的起源。几年下来，我得到的答案是重复的，都是关于美国政府、硅谷、军队、核威胁等故事。他们通过其他课程对早期互联网有一些了解，又或者在纪录片里听到过“网络热潮”。有些人提到了阿帕网这个名字；有几名同学搞错了时间顺序，把万维网放在了互联网之前或对电子邮件的发明表示困惑；还有些人提到来自硅谷公司和大学实验室的“科技天才”或“怪才”；还有至少四名同学只是简单地写下了比尔·盖茨的名字。
尽管互联网具有惊人的规模，覆盖全球，但其民间史话却极其有限。这种出人意料的不平衡正是由“互联网”本身含义的不确定造成的。渗透在大众电视剧、电影、政治演讲和技术攻关中的互联网历史碎片，讲述了一个自1994年之后便不复存在的互联网的故事。非专业人士寻求互联网的起源故事时，他们想知道的是自己熟知的互联网是如何形成的。但是，如今的互联网是通过融合20世纪90年代中期数百个网络而形成的，而在这些网络中只有一个在以前被称为“互联网”。
“互联网”本身是一项过时的技术，却既新又旧地席卷了美国流行文化。那些称“互联网”是20世纪90年代具有革命性、划时代意义的杂志文章和电视新闻媒体，同样也定会提到它起源于20世纪60年代“冷战”时期的实验室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这种创新和历史之间的碰撞曾一度引发编纂历史的热潮。自美国首次迈入网络空间开始，书店里便摆满了使用指南和参考资料。学者、记者和长期用户承担了大量编史工作，以满足读者对互联网起源知识的需求。一般来说，几乎所有面向大众市场的使用指南都在其导言章节中简要介绍了互联网历史。《整个互联网：用户指南和目录》（ The Whole internet：User’s Guide&Catalog ）的作者艾德·克罗尔（Ed Krol）是一名资深互联网倡导者，像他这样的倡导者通常认为，网络热潮有时不顾史实，而他们的微观历史就是抵制这些冲动的壁垒。他说：“对大多数人来说，互联网似乎是在1990年之后的某个时间点突然出现了，实际上并非如此。”
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史学热潮围绕由阿帕网项目衍生而来的各个分组交换网。早期的叙述材料被收集和分享在如“电脑民俗”（alt.folklore.computers）和“网络另类文化”（alt.culture.internet）这样的网络新闻组。科幻作家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在1993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文章开篇便戏剧化地描述了互联网起源于军事。以下摘自美国的杂志《奇幻与科幻小说》（
Fantasy&Science Fiction
）中的一篇文章：“大约三十年前，美国第一智库兰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在冷战时期遇到一个不寻常的战略问题：万一发生核战争，那么美国当局应如何成功传递信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篇文章以《互联网简史》为标题在各大BBS、网络新闻组、FTP
网站以及万维网上流传。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个冷战时期“如何生存下来”的故事在互联网史上久负盛名。然而，它将重心放在军事战略上，这激怒了那些早期参与互联网的人。1996年，记者凯蒂·哈夫纳（Katie Hafner）和马修·莱昂（Matthew Lyon）撰写的著作《网络英雄》（
Where Wizards Stay Up Late
）道出了被误解的前阿帕网工程师的心声，
这本书通过大量采访直接向“互联网起源于冷战”这个谬误发起挑战。书中列举了一群才华横溢的天才，这些人的行为与资助者最重要的考量相去甚远。
从这个角度看，为获得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的资金支持，必须考虑网络的潜在军事用途只是一种官僚形式，实际上对研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影响。
尽管存在这些分歧，但畅销书《网络英雄——互联网的起源》（
Wizards——The Origins of the Internet
）并没有撼动阿帕网在互联网史上作为叙事核心的位置。
1999年，历史学家珍妮特·阿巴特（Janet Abbate）所写的《发明互联网》（
Inventing the Internet
）一书，追溯了分组交换网从实验性质的阿帕网持续转化为20世纪80年代的互联网络以及90年代的消费者服务网络的演化进程。《发明互联网》公开回应过去十年有关互联网的编史错误，开始重点关注塑造了包括阿帕网在内的网络项目的组织文化和政治经济力量。
这种方法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复杂的时期，其特点是国家之间对未来愿景的竞争、对标准的竞争以及同时开发基础技术。在阿帕网蓬勃发展的同时，英国和法国的现代网络却由于缺乏制度陷入困境。
尽管早期的历史记录中往往认为标准的形式化过程是枯燥的官僚主义，但《发明互联网》认为，在人们匆匆忙忙将传输控制/网际协议变成事实标准的过程中，也许已经把有用的研究抛到一边。不论那些每天在阿帕网上工作的计算机研究人员能否看到，他们的互联网都是由各种各样的利益相关者创造的，也都是为这些人服务的，如果网络沿着特定路径发展下去，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会从战略上和财务上受益。
无论是非正式文章还是大众式平装本，抑或是学术专著，20世纪90年代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就互联网的起源创造了一系列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重复了几十年，社会学家汤姆·斯特里特（Tom Streeter）称为互联网的“标准传说”。我问学生互联网从何而来，他们中的许多人以这些“标准传说”为答案。然而，这些历史是互联网本身正在经历变革时写就的。互联网兼并了商业在线服务和大学生网络，变得更强大、更商业化，也让非专业人士更容易接触。在文化、技术、经济和政治方面，1999年的互联网与1992年的互联网是完全不同的系统，为什么“标准传说”没能跟上呢？
值得一提的是，将20世纪90年代编纂的互联网历史称为“标准传说”或“错误观点”，并不是要抹黑相关的人、机构或技术。这些历史毋庸置疑是真实的，而且为我们解释了网络世界是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样的。问题在于，阿帕网或硅谷的历史本身无法解释互联网接入的大规模使用、万维网的商业化以及社交媒体的出现。“标准传说”可以回答为什么我们的智能手机要运行传输控制/网际协议，但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人们要携带智能手机。我们熟知的历史没有错，只是不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