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勘探者在干涸的河床上淘金。先用铁锹一点点铲掉土,然后挖到一个硬块儿。他兴奋地在水桶里进行清洗,当杂物被洗掉后就得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过程很简单。他要做的就是去除不是黄金的杂质部分,从而得到黄金。
同样地,在我们的思想体系中,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我们相信要做的就是通过指出问题来排除错误,最终就会得到闪闪发光的真理。
这就好比你的浴室原本一尘不染,有个孩子在浴缸边留下了一个脏手印,你要做的就是把污渍擦掉,然后就拥有了洁净闪亮的浴缸。
你错了。
不是这样的。
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是杰拉尔德问的。
几维鸟 不会飞。
这说不通。
天鹅不都是白色的。
提高价格不一定会导致销量下降。
不能依靠外援发展地方经济。
英语中的“批判”(critism)一词源自希腊语“kritikos”,意思是“能够做出判断”。为什么“批判”这个词现在带上了负面色彩,更多是指攻击而非客观判断?因为批判几乎总是用于否定。如果能指出那些谎言、错误的陈述或假设,那么你就会得到真相——至少你是在通往真相的道路上。
这种关于批判和攻击的西方思维的执念从何而来?事实上直接来自苏格拉底。在他那个时代,苏格拉底以否定他人提出的所有思想或定义,却无法或不愿给出更好的建议而声名狼藉。显然,苏格拉底认为攻击就足够了,至少在他的受害者和一些同时代人看来是这样的。
通常看来, 苏格拉底式思考的本质是消除谬误、混淆和错误的假设,而不是提出更好的观点。 这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一个疏于打理的花园首先需要进行的除草过程。
苏格拉底以反驳为乐。如果有人提出一个观点——即使是一个非常合理的观点——苏格拉底也会赶紧提出一个反例,尽管这可能涉及非常特殊的极端情况,例如前文提到的把刀还给有暴力倾向的疯子。他的反例使人们很难得出任何结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正是苏格拉底的诚实不允许他“设计”一个可能的答案,而是要等着真理经受住各种反例的考验后自然显现出来。
苏格拉底式思考中的质疑和挑战在当时可能是需要的,甚至今天在某些领域也是必要的,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过度和失控了。 有太多园丁坚信只要除草就够了。
西方文化总是过于推崇批判性思维。 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在今天仍有人将批判性思维视为人类智力最高级的运用。这就好比说链条上的最后一环才是最重要的一环。我个人会把建设性思维放在更高的位置,而有些人会把创造性思维放在更高的位置。
想象一下,六个训练有素的批判性思考者围坐在桌子旁讨论新造一座桥。在有人真正提出建议或设计方案之前,谁也无法开始讨论。
为什么有人会如此执着于批判性思维的重要性和充足性呢?可能的原因有很多。
教育的常见方式是让孩子们上课坐在教室里、下课走进图书馆。所以教育通常是把内容摆在学生面前,学生被要求做出反应。这种反应的常见形式就是批判性评论,而负面评论是最简单的批判形式。
在会议或谈话中,任何想要有所贡献、参与其中或引起注意的人都必须说点什么。最简单的形式就是进行否定:
是的,但是……
考虑过这种风险吗?
在这些情况下是行不通的。
把注意力集中在可能无效的5%上,而不是有效的95%上,这一点都不难。我们从苏格拉底那里得到的鼓励是,反驳即使是牵强附会的,也仍然有用。
毫无疑问,批判在情感上是非常有吸引力和令人满足的。快速对一个观点进行攻击会让你感到战胜了它。在铁轨上放置混凝土块的破坏者似乎暂时比火车和轨道的设计者更优越。批判是掩饰嫉妒的正当而有效的手段,学术界的情况往往如此。人身攻击和权力游戏都可以简单地披上批判的外衣。
对于缺乏创造力的人而言,批判是为数不多的能取得成就并产生影响力的途径之一。很多剧评家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剧作家本身。这一点同样适用于艺术评论家。
不得不说批判是很容易的,而且是一种相对低级的脑力劳动形式。这里针对的并不是所有的批判,只是其中的大部分。如果你决定要批判,那么总能找到批判的对象,或者是对文字、演讲或画作提出自己的解读,这一点也不难。以评价建筑为例,通过选择一个不同于建筑师的视角就可以针对其差异进行批判。如果一座建筑很简洁,你可以说它呆板、无聊、体现了包豪斯风格。如果一座建筑很精致,你可以批评它花哨、庸俗、浮夸、体现了维多利亚风格。如果实在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你还可以说它有模仿他人之嫌或是重复自己的风格。这套评价体系适用于任何对象,而且听起来很有道理。
有一种真实的、并非毫无根据的担忧:如果批判有所缓和,那么世界就会陷入疯狂,关于外星人、精神影响和经济周期的各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将会出现。正如苏格拉底认为批判性思维是对抗诡辩家的诡计和负面影响的必要手段,我们也认为聪明人有责任使社会免受疯狂想法和新思想的影响。具体方法是对新思想进行尽可能猛烈的批判,如果它们仍然能存活下来,那么就可能具有一定的价值。
我相信还有许多其他原因可以解释批判性攻击对人的吸引力。但要理解它为什么受到如此高的推崇就不那么容易了。通常确实有必要指出为什么某些东西不符合事实、经验或价值观,或是指出某些事情不合理或不一定合理,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我们可能会认为如果判断真理的方式是正确的,那么一切就会正确。比起任何建设性或创造性的努力,批判的风险相对较小,因此批判很少会被认为是错的。
然而,认为排除错误对社会而言就足够了,这种假设毫无疑问是很荒谬的。
从不犯错的司机不一定是一个好司机。他可能一直把车停在车库里以避免任何出错的可能。
被绳子紧紧绑住的人是不可能拉小提琴的。那如果解开绳子,他就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小提琴手吗?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排除不好的东西就足以创造出好东西呢?这可能是因为在我们大脑里的某处有个淘金者或是浴缸上的脏手印。排除错误就能得到真相,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苏格拉底式思考的一部分。
那我们是否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反驳、否定式批判和攻击是一种不好的思维习惯?也不尽然。我正是用这种方法来批判这种方法本身的。批判本身是思考中具有价值和必要性的部分,就像左前轮对汽车而言必不可少一样。
但我们需要认识到只有批判性思维是完全不够的。我们需要减少对批判性思维的执念,需要质疑我们对它的过度推崇,需要对它持批判性态度,意识到批判性思维往往是很容易使用的。我们需要明白滥用批判性思维会阻碍新思想的出现,尤其是当某种新思想从定义上并不符合旧范式,而需要在一个新范式中进行评估时。
从现实角度来看,我们应该注意到媒体廉价而简单的批判只是针对性地贬低成功、成就、政治和人,从而显得整个社会道德败坏。
平行思考会如何处理这个问题?重点是“谨慎”,这里指的是提出一种可能性:
我们需要对此保持谨慎。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保持谨慎。
这种方式可能会带来不同结果。
还有一种可能。
平行思考不需要苏格拉底体系中真理卫士那种尖锐的评判。真假二分法被可能性、重叠和模糊的边缘所取代。不同的观点可以相互平行,同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