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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公子妙手斟茶

余飞回到家,总觉得浑身不逮劲,恍恍惚惚的,一时间小芾蝶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一时间白翡丽那“不用了,我没有”“你也没有”又如魔音灌耳,挥之不去。坐在午睡的母亲床边,帮她手抄一份《金刚经》,心中才算宁静了些。

正抄着经,恕机发过来一条微信语音,大意是他今晚飞抵Y市,准备参加下周Y市召开的“中国佛教与‘一带一路’”学术研讨会,这个周末打算在Y市玩耍,让她给他规划好这两天的日程。

余飞狂吐槽:你为什么要来Y市啊?啊啊啊?

恕机:因为我想你了啊,余飞妹妹。

余飞:可是我一点都不想你啊,素鸡哥哥。

恕机:我不管我不管!

余飞:……

余飞:这个鬼学术研讨会为什么要在Y市开啊!

恕机很快扔一条回复过来,残忍地鄙视她:“一带一路”的一路是“海上丝绸之路”,你们Y市是发源地之一,你到底有没有政治觉悟?

余飞:你这么有政治觉悟你是要做方丈吗!

恕机不理她了。余飞叹了口气,把经书手卷和笔墨小心地收起来,起身下楼做饭。

谢涤康之前说了要和阿光一起过来吃晚饭。上次的血燕母亲已经吃了,他们问过,母亲说很好,他们便要再带一些上好的官燕过来。

其实余飞知道阿光来的意思,但她没办法拒绝。

医院给母亲下达死刑判决书之后,余飞问过言佩珊,还有什么特别想完成的事情,她都尽全力帮她完成。

母亲想了下,说她就只剩下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是想天天吃燕窝,就像那些阔太太、贵小姐一样。

第二个愿望,是想听余飞登台为她唱一次《香夭》。

缮灯艇是包吃包住包行程的体制,一场演出能拿两百块,一个月到顶十来场,也就两三千。所以余飞唱戏这么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来,回Y市给母亲看病买药,没几天就花了个精光。

言佩珊想吃燕窝,余飞也能体会这种母亲这种心态。日子所剩无几了,她吃燕窝,不是为了滋补,更不是为了养生,要得的就是那种做有钱女人的精致和挑剔。所以余飞给她买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上等的盏燕,有什么血燕之类的极品,她也想方设法弄来让言佩珊尝一尝。这样下来,花费自然不菲。

在余飞回Y市之前,母亲瞒着病情,医药费都是姨母言佩玲一力负担。现在她手头紧迫,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再去找姨母借钱。

余飞本想去银行借一笔个人贷款,但谁曾想世道这么难呢?银行的客户经理开始还对她笑脸相迎,得知她没有工作,母亲也重病在家之后,那笑意很快淡去,两三句话把她打发走了。余飞的脑子还算清醒,没去借高利贷,见手机微信上有个微粒贷,三万多信用额度且不用信用审核,只是日利息有万分之五。她咬咬牙,还是都借了来。之前给谢涤康买血燕的钱,就是她刚取出来的,整整齐齐,红红彤彤,连号码都连着。

买血燕阿光出了不少力,这次他又帮忙搞到了上好的南洋官燕,却只肯收她国产货的钱。余飞虽不知具体价格,却明白承了人家的人情。阿光想来她家吃顿她做的饭,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余飞在厨房里杀鸡,拧着鸡脖子放血的时候望着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粤酒,想着等会那几样菜,配怎样的酒才好。言佩珊、言佩玲两姐妹都是嗜酒之人,尤其嗜好地方酒,家中总是不缺酒喝。

看到酒,余飞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晚在“筏”,她心情糟透,不管不顾地点了许多酒,存心想放纵一番。所以那晚她到底点了多少钱的酒?最后谁帮她付的钱?她只记得谢涤康还给她的那一扎崭新的钱,后来还好好的在她旗袍的暗袋里搁着。

余飞想来想去,不是关九就是白翡丽,更大可能是白翡丽,毕竟是和她睡了一夜的。听缮灯艇的师兄说,酒吧里男人想要泡女人,酒钱一般都是男人来付。虽然这事儿她始终觉得是她把白翡丽给泡了,但白翡丽付钱,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这一位看上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几杯酒也不过是雁过拔根毛,且当是劫富济贫。

这时门铃叮咚作响,余飞跑到窗子边上瞅了瞅,谢涤康和阿光提着几个礼盒已经到了,谢涤康光膀子抱了一大束花,阿光破天荒穿了一身西装,头顶仍是锃亮的,这两人站一起,画风着实清奇。余飞朝他们喊道:“等一下!”

她匆匆忙忙洗了手,出了厨房,见言佩珊已经穿好了衣裳下楼来。谢涤康和阿光进来,笑眯眯地向言佩珊问好。谢涤康进厨房瞅了瞅,只见满目血腥,惶恐退出:“这块阵地,还是你来坚守吧!”余飞白了他一眼:“不想帮忙就别帮,还非得进来装装样子。”谢涤康假装没听见,望着言佩珊说:“珊姨,您今天气色不错!”

言佩珊睡了一觉醒来,见午后窗外云淡风轻,火红的木棉花遮去了大半街巷,身上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超脱的轻盈。下楼见到两个元气十足的大小伙子,感觉自己的精神也仿佛健旺了许多。她对着旁边的镜子照了照,笑道:“是么?我看还是没什么血色。”

谢涤康过去扶着言佩珊:“这个好说,珊姨,您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就来给您化一个。”

言佩珊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倘若她能有几分颜色的话,这笑容的耀眼,亦是不输余飞的。她道:“呀,阿康这么多年,手艺还没生疏吗?”

谢涤康摇了摇两条大膀子,活动了下指关节,说:“都给珊姨留着呢!”他又指着阿光给言佩珊介绍:“这阿光,秦祖光,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有钱佬,大老板。”

言佩珊朝阿光点了下头,和善笑道:“阿康同我说起过好多次,多亏你了。”

阿光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珊姨就应该多吃点这种补品,瞧瞧现在精神多好。”

谢涤康对言佩珊说:“珊姨,那我就给您化妆,让阿光去给阿婉帮忙,什么杀鸡啊杀鱼啊,这些粗重活儿就别劳阿婉动手了。”

“好。”言佩珊笑了看了一眼余飞:“你姨妈马上就回来了,那个花胶煲鸡汤是她的拿手好菜,你留给她做吧。”

余飞应了一声,进了厨房。阿光脱了西服外套,也跟了进来。

谢涤康小时候是个流浪儿,不喜欢被人管着,从收容所里跑出来,在余飞家小楼底下的杂物房里睡过两年,是言佩珊给他一口饭吃。谢涤康当时为了谋生存,学过很多手艺,其中就包括化妆。在他看来,化妆可比修车修手机轻松多了,来钱快,最最重要的,能接触到很多美女。

现在,谢涤康自然早不化妆了,倒腾各种生意,七七八八赚了不少钱,也认识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阿光就是其中之一。

余飞了解过阿光,知道他老豆死得早,高中读完就出来混社会。人倒是不坏,否则谢涤康也不会把他介绍给她。

但阿光这人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太色气。他在她身后摘菜,剥蒜,余飞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在一直盯着她看。

余飞心想她总不能去拿条大棉袄穿着。

但她也没带怕的。干她这行,练的就是个身段,本来就是要让人看的。只是她过去演老生,私底下也不爱和票友打交道,遇见这种事不多。她师叔倪麟因为唱的是花旦,人也长得好,境况就不一样了,被骚扰是常有的事。

过了会,阿光剥了一盘豌豆给余飞递过来,有意无意地在余飞胳膊上蹭了下。余飞没说什么,客气道:“谢了,光哥,出去歇着吧,厨房热。”

阿光却当她默许了,瞅着她系一条围裙,伶俐的小碎步在灶台边走来走去,围裙那一条细细的带子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腰肢,在最细窄处收紧,底下便是紧实挺翘的臀。腰与臀间的这一道曲线起伏得鲜明,她那旗袍的素布在那儿,便被抻出了一道布料与肌肤之间的空档。

阿光看着那地儿,看着那素淡的格子布随着她的走动牵延折展,仿佛能听见那细碎的与肌肤摩挲的声音,心中仿佛有千万砂砾在摩擦,身下一硬,竟是控制不住,把手搭了上去。

余飞极是敏锐,稍稍侧身一步,在他那只手还没落实之前,便躲了开去。余飞客气地笑:“光哥,这是做什么呢,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她那笑容极是朗朗,点缀着暮夕将至时细碎而婉娈的阳光。但在阿光看来,便只剩下那镀着一道金边的起伏曲线,在窗边探进来的木棉花侧,又艳又勾人。他迫近过去,喘着气说:“你那男朋友实在不行,要真处得久,哪能让你敏感成这样?我稍稍碰你一下,你就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妈生病,他都不来看上一眼?”

余飞心想,这个阿光,实在难敌。其貌不扬,却又下流又眼毒,也难怪能混成上善集团在南洋地区的一个总代,谢涤康都肯为他这样牵线搭桥。

但母亲现在病成这样,她不想在这里起任何冲突。她绕开阿光,走到砧板边上,拿了扎在上面的菜刀笃笃地切葱。她刀法娴熟,又快又准,细腻如落雨,语声儿却是慢悠悠的:

“光哥,我有个鬼见愁的毛病,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其他什么的,都不管不顾了。”

阿光一听,咧嘴大笑。他年纪也不算大,不到三十,和谢涤康差不多,但是长得着急些,看着就跟三四十岁混久了生意场的人差不多。

或许是因为在缮灯艇这种百年老戏楼唱戏,从小到大浸淫着的,都是古色古香的清净之物、唱念着的,都是倜傥风流的清雅之辞,余飞看人,能看出人身上的那一团气,是清的,还是浊的,是上升的,还是下沉的。

这个阿光身上的气,是浑浑然的一种世俗之气。

阿光摇摇头,像教导一个不明事理的姑娘:“想不开,阿婉,你和你妈一样的想不开。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你妈妈都这样了,你爸过来看过一眼吗?问过一句吗?到头来,还是钱最稳妥。阿婉,你跟了我,戏也不用唱了,我包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地做个阔太太,燕窝这种东西,天天当饭吃都管到你饱。”

余飞低头甜腻一笑:“光哥,我是想不开。这样吧,你再给我些时间,让我想开点。”

余飞这样服软,阿光也无话可说,没占到便宜,却又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走到余飞身后,双手撑在余飞身体两旁的灶台上,鼻子在她后颈深深吸了一口,“阿婉,你真香,香死了。”

余飞只觉得一股浊气袭来,她紧皱了眉,阿光还在兀自品鉴:“不是香水香,是美女体香。”这时只听见外面机车声响,余飞向窗外一望,见言佩玲正在停车,她展了笑,朗声道:“姨妈,您回来啦。”

言佩玲开了外面大门,窸窸窣窣地放东西。阿光有些扫兴,觍着脸赤裸裸地在她耳边说:“阿婉,跟了光哥,光哥让你夜夜销魂。”

说着,用身下硬物在余飞身后重重一顶,撒开手,走了。

余飞被顶得撞向灶台,双手死死扣着厚厚的木砧板,指甲掐进木肉里去。她紧咬着牙齿,没说一句话。

*

六点,饭菜齐备,众人上桌。因为是周五的晚上,小芾蝶一家人也都齐全了。言佩玲平日里只开客厅的白炽灯,今晚破天荒的把那一盏水晶吊灯也开了来。亮晶晶的灯光下,言佩珊挽了个精致的发髻,一袭墨绿缎面的旗袍,缀着手绣的荷叶子和并蒂菡萏,从容而又妩媚。

余飞拿了个坎肩给言佩珊披上,笑着打趣道:“妈,你真是把我都比下去了。”

言佩珊说:“你啊,就会有样学样,在缮灯艇那会,你师叔爱穿长衫,你就闹着也要穿长衫。后来你看我爱穿旗袍,你也穿旗袍。净学别人,能不被别人比下去么?”

余飞谦虚受教:“是是,珊姨教训得是,以后我穿衣服,务求独树一帜。”

小芾蝶白了她一眼:“切。”她白天的气,还没消呢。

言佩珊今晚的精神格外好,吃饭都比平时多。众人热热闹闹的,听阿光讲闯南洋的一些奇闻异事。言佩玲听说他是上善集团的南洋总代,又忍不住向他问上善集团的八卦。

“上善老板的那个私生子,摆平没有啊?”

“大把撒钱,撒到两边满意。女人嘛,也要知礼节,懂进退,给老公面子。”

言佩玲啧啧个不停。

“说点你们可能不晓得的,前两年打老虎,反腐倡廉,那些做公款吃喝、送礼生意的高端餐饮、高端服饰,死了多少?像湘鄂情、小南国这种上市公司都不行了,为什么咱上善还能一直屹立不倒?啧,你们想想吧。”

“不是我吹水,上善这位大老板,对女人的品味非常高明。每次出去和大人物谈生意,身边起码七八个靓女,那成语怎么说?环肥燕瘦,非常正点,绝对不是思聪身边那种网红。我问过他,老板,带这么多累不累?您不累,人家也累。你猜他怎么说?他脸一黑,我卖衣服,衣服放哪里最好?难道是衣架上?当然是穿人身上最好!——玲姨,你说上善的老板精不精?是不是特别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众人点头称是,唯独小芾蝶埋头扒饭,一脸的“了不起哦?”的表情。

余飞对上善集团没什么兴趣,她的审美非常的古典且中式,上善旗下的几个品牌在北京也有开店,是她绝对不会走进去的那种,也是她的工资绝对够不着的那种。她所感慨的,是上善集团在Y市果然根深叶茂,路上随便抓几个人,恐怕远远近近的都能和上善集团扯上关系。

阿光见余飞完全不参与讨论,对他那些明着暗着抬举自己的故事也都兴致缺缺,便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夸余飞做的菜好吃。谢涤康也点头称赞,说余飞深得言佩珊的真传。

言佩珊摸摸余飞的背,打趣说:“婉仪这孩子,好吃懒做,哪里得了我的真传?就学了丁点皮毛。”

阿光说:“珊姨,我实话实说,阿婉这手艺,在咱们Y市开酒楼都成。我看啊,阿婉也别回北京了,就留在这儿吧,我给她开一家美人私房菜,让她当老板娘,没兴致的时候就在家里数钱,有兴趣的时候去炒两勺,包管红红火火。珊姨,你觉得呢?”

言佩玲喜道:“这主意好。”

言佩珊笑了笑:“婉仪,你觉得呢?”

余飞弯起眼睛对阿光笑:“谢谢你啊光哥,这事以后就别提了,我男朋友知道会不高兴。”

阿光笑得深沉:“阿婉,你‘男朋友’还在呢?”

他这话,其他人听不大明白,余飞却明白得很:他这是嘲笑她呢,他都戳穿她戳穿得那么明显了,她现在还在拿这么一个不存在的“男朋友”当挡箭牌。

然而,他却低估了余飞死鸭子嘴硬的程度,她扯一个谎,就算是千方百计也要去圆,就算不存在的人,她也能给妄想一个出来,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被打脸。

余飞厚颜无耻地说:“嗯哼。”

小芾蝶撑着脸嚼着饭盯着余飞,眼神里写满着两个字:“白痴!”

*

晚饭后,众人散去,言佩珊吃了药漱了口,又含了枚参片,便催着余飞去换衣服。余飞说:“妈,你不累?”

言佩珊把她往衣柜边上推,说:“我精神好得很,说好今晚去荣华酒家,你给我换件好看点的。”

余飞其实不太想让言佩珊去荣华酒家。

她知道言佩珊为什么这么想和她一块儿去荣华酒家。

荣华酒家设有粤剧茶座,是粤剧票友常聚的一个地方。通常,是业余的行家上台表演,偶尔也有名角前来唱上一两段,这时候往往满场爆满,一座难求。

不过,即便是平时,这家茶座也鲜有空座。Y市带有粤剧表演的茶楼已经不多,但荣华绝对是人气最旺的一家。因为他们家的老板本身就是资深粤剧迷,舞台设施、乐队、服饰道具,都算得上业内一流,票友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地道的感觉。

更重要的一点,荣华的粤剧茶座,每晚都有现场的戏迷上台表演的机会。

余飞早该想到,言佩珊想听她唱《香夭》,哪里会只是随便听听?定是要让她上最亮的舞台,着最靓的衫,要让她的那把嗓子,让所有人都听见。言佩珊要让别人都知道,她女儿余婉仪,能唱最好听的《香夭》。

余飞不怕上台,但她担心荣华的喧闹会让言佩珊不适,又担心现在过去买不到好位置坐,言佩珊却执意要去,说去感受感受气氛也好,坐在边边角角的散座,喝口热茶,也好。

言佩珊陪余飞在衣柜里挑挑拣拣,余飞的衣裳大多是素色,最普通的那种布料,言佩珊总嫌不够鲜亮耀眼,看了半日,带余飞去她衣柜拿了件唐草纹的竹布旗袍。余飞见这件颜色花纹精致不浓烈,倒是心仪,只是上了身,却玲珑到不行,尤其是胸口紧绷,箍得她喘不上大气。

言佩珊的目光像把尺子,对余飞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满意,道:“这件是姐妹送我的,我唯一一件上善的旗袍,只可惜尺寸估大了点我穿不了,你穿倒是正好。”

“正好?”余飞一声惨叫。

言佩珊的的手指顺着余飞身侧的边缘滑下来:“你看看,全部都刚刚好,一丝儿多余都没有。旗袍啊,就该这么穿。”

余飞费劲地扯着像皮肤一样紧贴胸腹的布料:“不是还要唱吗?这怎么唱得动?”

言佩珊说:“唱粤剧不都是捏着嗓子唱。”

余飞嘟着嘴说:“你不懂,子喉平喉,专业的唱法,那都是要用丹田气的嘛。尤其唱男声,更是要运气了。”

母女两个斗着嘴,却还是这样子出了门。荣华酒家不算远,两人打了个车,十来分钟就到了。

荣华酒家有三层,上两层都是酒座,粤剧茶座设在一层。这次四面灯光都已黯淡,独戏台亮出,台上人锦绣着身,咽珠泣玉,好戏已经开唱了。

余飞放眼一望,戏台前黑压压的一片俱是人头,哪里还有空位?有服务员过来看到她们,说:“没座了,你们来太晚。”

余飞不死心,问能不能加座,服务员有些不耐烦,说不能,却有领班过来,在黯淡的光线中对着母女两个上看下看。言佩珊有些失望,但还是乐观着,说咱们先在旁边站着看看,说不定待会有人走。

余飞心想,母亲这身体,能站着走个十分钟已经不错了,哪里还受得住站着看戏?正想问能不能给把舒服的椅子坐坐,那领班忽的道:“您等等,我去问下我们经理。”

余飞莫名其妙,没想到那经理来得倒快,“……加座……是没有了,但里面还有空位……”

不由分说,那经理就带着余飞和言佩珊往茶座里面走,越走越深,越走离戏台越近,最后竟是在戏台最前面正中的一个四人茶桌前停了下来,收了桌上的“订座”牌子,躬身请她们落座。余飞满腹的狐疑,那经理却很快走了出去。

言佩珊说:“大约是别人订了座又说不来,让咱们给赶上了。”

余飞有些不相信,但看言佩珊脸上的喜色,又打消了退座的心思。还真是别无选择。余飞想,这么好的位子,怎么会没人坐?也不知是谁给订的。算了,不管是谁,她自己给钱便是,这位子再贵她也认了,母亲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坐这里,就算让她倾家荡产,这一个位置她也愿意买。想到这里,她心定了,执了桌上茶壶,给言佩珊斟茶。

戏台上的戏,如火如荼地演,言佩珊看得入迷。灯光偶尔会旋射到舞台下,她在光影里,与戏中人同喜悲,大起大落,如一场浮华的梦。余飞没有看戏,她拿着手机,摁了静音,趁母亲看得入迷时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

一出戏毕,全场灯光亮起,服务员换茶,众人休息,余飞拿着照片给言佩珊看,冷不防,对面有一人落座。

余飞抬眼,一下子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却向言佩珊,喊了一声:

“阿姨。”

这一声地道的Y市口音,让言佩珊也有些吃惊。余飞同样有几分意外,她记得鸠白工作室说过他是Y市人,之前在“筏”,他明显也听得懂其他人说话。但当他真正说出口时,还是让余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里头,像是被挠了一下。

他这一句,没有什么亲热,却也不疏离。脸上仍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也没有之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个白翡丽,妖孽。

可他今夜穿的,却又不那么妖孽。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就顶上领子开一颗扣子。衬衣非常的白,脚上踩的板鞋也非常的白。另外一条水洗磨白的牛仔裤,人高腿长,整个人看着就是异常的干净,清洁得无尘无秽。

“你是?……”言佩珊诧异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余飞几乎是同时和言佩珊一起问了出来,带着气恼。

他默然望着余飞,那一双眼睛里,仿佛有静水流深。

余飞:“……”言佩珊望了过来。

余飞心想,你就这样把这个锅甩给我了?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说话就算了,刚才叫一声“阿姨”又是几个意思?这是坑我吗?得,我现在装不认识母亲也不会相信了。

但她应该怎么和言佩珊介绍她和他的关系?

妈,这就是我的一夜情对象。

她能这样说吗?

妈,这是小芾蝶想去的二次元工作室的合伙人。

怪不怪?

余飞恶狠狠地盯着白翡丽,脑门子上火,心头凶狠一横,道:

“妈,我男朋友。”

“不是说没男朋友的吗?”言佩珊说,言语中都变得警惕起来,“我还以为你扯个谎,应付那个阿光来着。”

余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个谎扯到底:“之前吵架,分了,前两天他又从北京飞过来找我。”

“哦?”言佩珊有些不相信,“北京?口音怎么是本地的?”

“我是Y市人。”白翡丽忽然道,“但从小学开始就是在北京上的。”

余飞没想到白翡丽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白翡丽比她还淡定,一脸坦然地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

这人啊,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那就只能解释为心理素质特好。前天在大隐戏楼遇见他,他跟不认得她似的,脸色变都没变一下;白天绫酒把他绿成那样,非我工作室一而再再而三对他出言不逊,他都像个局外人般无动于衷;现在她当着他面胡说八道,说他是她男朋友,他竟然还能一本正经地给母亲介绍他在北京上学。

这人的脑子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言佩珊打量着白翡丽,笑了起来,和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翡丽。”余飞抢答。

她想起来,他恐怕直到现在都以为她叫言佩珊。这要是在母亲面前穿帮了,还能了得?这个白翡丽,还是让他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吧。

言佩珊横了她一眼:“你把嘴闭上,现在知道说了,之前怎么不说?”又问白翡丽:“今年多大了?”

白翡丽道:“二十三。”

言佩珊满意地笑:“原来和我女儿同年。不过你这孩子显嫩。”

余飞在心里狂吐槽:妈你这什么意思?你是嫌我长得老咯?嫌我和他站一起像姐弟?有这样嫌弃亲生女儿的吗?就算真的显老,那也是唱老生唱的!

言佩珊接着问:“那现在大学毕业了吧?做什么工作呢?”

“舞台剧制作人。”

言佩珊好奇地“咦”了一声,“这倒是新鲜,没听说过。”

余飞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这要放戏班里,不就是个班主嘛,受气包,哪里新鲜了?

言佩珊又问:“那你的家人呢?也在北京吗?都是做什么的?”

这问题就开始深了,余飞只觉得越来越尴尬,赶紧打断言佩珊道:“妈,你就别查人家户口了!我都跟你招了吧,他在北京和姥姥姥爷住,姥姥姥爷都是退休教师——别人家的家事你问那么多干嘛!”

言佩珊很是不悦:“你半个字不和我说,还不许我自己去问?他既然是你男朋友,就是下半辈子要跟你一起过的人,他的家事难道不就是你的家事?”

言佩珊望着余飞的目光,明明白白地写着恨女不成器。她只差没说出口:我今天不问清楚,待我死了,还有谁来问?又还有谁来替你操这个心?

余飞现在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白翡丽能巴巴地找到这个地方来,百分之二百五是小芾蝶暗通的消息。但看起来小芾蝶还算有分寸,没把母亲身患绝症这种比较私密的家事告诉他。否则,以他对刘戏蟾这个角色的执著,现在恐怕会把Y市最好的医生请到这里来坐着。

余飞咬着唇,心中忽然十分的泄气。她会扯这么一个谎,又何尝不是有那么一份私心?言佩珊对她说: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她还是想,哪怕是个假的,也先让言佩珊开心开心。只是她没想到,言佩珊还真就当真了,还当得特别真。

言佩珊又对白翡丽问道:“北京我去过,你姥姥姥爷是哪里的老师呀?住在什么地方?和我女儿离得近不近?”

余飞深吸一口气,绝望地把脸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

却听见白翡丽说:“他们之前都是S大中文系的教授,现在住在S大的瞻园里。”

余飞:“???”他还真是和盘托出啊?这是他希望她了解他的深度吗?不过她也的确没想到。他之前说“退休教师”,她便直觉以为是普通的中小学老师,没想到却是S大的教授。S大是全国闻名的大学,尤其是中文系,出了不少鼎鼎有名的当代剧作家。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会做舞台剧了。

只是,做二次元舞台剧……是不是太没有文化底蕴了?余飞暗自腹诽。

言佩珊很欣慰地点头:“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很好。”她显然非常满意这样的家庭背景,又锲而不舍地问:“那你的父母呢?你是独生子女吗?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眼看这个话题就要没完没了了,余飞实在听不下去了,站起来,把言佩珊往旁边赶,自己坐在了她和白翡丽之间。言佩珊还要说,她抬起一只手挡在了她面前:“妈,打住,到此为止。你别误会了,我和他没到要结婚的那一步。”说着又转头痛斥白翡丽:

“不是让你死了那条心,别来找我了吗!你还来这里干嘛?做人有点尊严好不好?”

她挑眉竖眼,一脸凶相,语带双关,是在轰白翡丽走。

她以为,白翡丽能听懂的。

她还以为,像白翡丽这种富家公子哥儿,应该很在意“尊严”这两个字。

然而,她看到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白翡丽叹一口气,那骄傲又漂亮的双眉都低垂下来,那秋水一般的眼睛也低低地垂下来。

他没有看她,说:“我追你都追到这里来了,你还要赶我走吗?”

那清磐似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云低,像是水低,像是山林低。

听得她的心都软了,像絮云薄纸,风一吹就散。

余飞:“我……”

白翡丽说:“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余飞:“???”

余飞:“……”

余飞感觉自己要燃烧,要爆炸,要粉身碎骨,要缭乱成烟雾和火花。

言佩珊现在也摸不着头脑了,好奇问道:“他做什么事对不起你了?”

余飞盯着白翡丽,僵硬地摇头:“没……”

“脾气不好?性情不和?惹你生气了?”

余飞:“没……”

“你心里有别人了?不喜欢他了?”

“不是……啊!”余飞抱着头大叫了一声,她疯掉了。

“行了。”言佩珊说,“那就是你矫情。”

余飞:“……”

“人家都这么大老远地来找你了,又没做错什么事,你对人家大喊大叫地叫什么话?听妈一句话:惜取眼前人。再好的感情,作来作去,迟早都给作没了。”

余飞:“……”

这时灯光又黯淡下来。高胡一声弦惊,演员次第上场,一上场便亮绝活,场中爆发出雷鸣一般叫好声。言佩珊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戏,余飞却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另外一重世界了,眼下,就只有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白翡丽,在一片暗色之中像一只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光怪陆离却又十分真实。

咫尺之隔,她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松柏浅香。这一下又令她忆起前番种种,心火燎原,低声斥道:“你要不要脸?”

白翡丽应声:“你先的。”

余飞:“……”

余飞:“无耻变态!”

白翡丽:“你逼我的。”

余飞:“你还有理了!”

白翡丽:“我真心实意。”

余飞:“你不是说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吗?你现在就给我走!”

白翡丽:“不行。”

余飞:“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

白翡丽:“你先答应我。”

余飞:“……”

她悲愤地把茶杯里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

白翡丽又给她斟满一杯。

余飞:“……”

她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你喝吧,喝多少我都奉陪。我也不逼你,我就静静地坐你边儿上,坐到你答应为止。

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这座位就是白翡丽订的,他硬是耐心地候到她们看完了半场,才不声不响地出来。

余飞现在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愿意耗,那我也陪你耗着吧。你的座我照坐,你的茶我照喝,我就不答应,你怎么着吧。

她就放松了靠着椅背,一杯接一杯地品茶,享受白公子一双妙手亲自斟茶的惬意。现在台上唱的已经是业余有钻研的票友了,没有像专业演员那样扮起来,重在唱念,倒也有模有样。好听的时候余飞便听两句看两眼,不怎么得劲的时候,余飞便侧过头来赏白翡丽这个美人。

反正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我就看你你怎么着吧。

她目光灼热。

白翡丽面不改色。

就这么一杯又一杯,白翡丽续了两壶茶水,然后道:“你是不是该去上个厕所了。”

余飞:“唔?”

白翡丽一扬下巴:“快结束了。”

余飞抬头一看,果然正看见演员施礼谢幕,主持人拿着话筒说道:“照惯例,下面就是现场观众秀的时间了。各位看到自己桌上的花枝了吗?有胆子、有兴趣上台来表演的观众,请举起你的花枝!”

言佩珊抽了那瓶中的并蒂菡萏,高高举起。

*

粤剧,南国之红豆,百粤之明珠。在Y市这个一砖一瓦都透着岭南风味的老城,凡有人饮水处,便能唱上几句粤曲。如今虽然年轻人大多已经不怎么欣赏粤剧,但那些经典的曲调,却也从不陌生。

一共有三名观众自告奋勇上台表演,余飞因为最年轻,被排在了最后。

这种表演本身是玩闹性质,观众们甚至欣赏的就是普通人试唱粤曲时发出的猪叫一样的声音,所以底下的乐队也不会和上台的人做任何排练和沟通。唱的人上台前,只用报一下唱什么戏,唱中间的哪一段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踩中节奏,跟上曲调,那都不重要。

余飞去了趟洗手间,稍稍补了个唇妆。洗手的时候见周围没人,深提一口气,吐气时念道:“金葫芦,银葫芦,一口气数不了二十四个葫芦。”然后再吸满气,飞快念道:“一个葫芦两个葫芦三个葫芦四个葫芦……”

气竭时,竟然没有数完二十四个葫芦,这让余飞非常之懊恼。以过去的她,一道气息轻轻松松数大几十个葫芦没有问题。

她觉得,这段时间疏于练习固然是个问题,但可能最大的障碍,还是这身紧巴巴的旗袍,她连气都吸不满。

她想把胸前的盘扣弄松些,然而眼看是要把扣子扯掉,也完全无济于事。她拿纸沾了沾额头鼻尖沁出来的汗珠儿,有些无所适从地走出洗手间。一掀帘子,只见白翡丽靠墙站在对面,悠悠闲闲地玩手机。

余飞吓一跳,带火气问:“你站这儿干嘛?”

白翡丽收起手机,道:“你这么久不回去,你妈妈让我来看看你是丢了金葫芦,银葫芦,还是丢了铁葫芦。”

余飞:“……”她不和他一般见识。

余飞心想我妈走路是不大方便,但是让你来女厕所看我实在是……算了算了,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找过男朋友的缘故,原来“男朋友”还要负责做这样的事情……

余飞有些尴尬地在白翡丽身边走。

白翡丽见她一直在不安地揪着胸口的布料,问:“你今天的衣服是不是有点紧?”

余飞的脸上腾起火苗,抓紧领口警觉地看向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毕竟他是比她妈都更清楚这一点的人。这种意识让她心中又尴尬,又有一种无名的骚动。她放弃挣扎,坦白从宽:“是啊。”

白翡丽看上去没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思想活动,他说:“你这件衣服上面的扣子可以移位置,你试试。”

余飞一脸的不敢置信:“怎么可能?我试过好多次了。”

白翡丽说:“纽绊下面有几个藏着的钩子,你摸摸。”

余飞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手指照着他说的摸了半天,啥也没摸出来,怒道:“白翡丽,你是不是玩儿我?”

白翡丽摇摇头,问:“你介意我来么?”

余飞生气:“你行你来啊!”

白翡丽伸出手,快要落到她扣子上时又迟疑了一下:“你里面穿衬裙了吗?”

余飞简直要咆哮了:白大公子你到底是有钱人,太讲究了,还知道衬裙这个词儿。她春秋两季穿自己的旗袍时的确会穿件衬裙,但这件衣服实在太紧,她就放弃了衬裙,只穿了件无痕内衣。

余飞说:“你就装吧,我里面什么都没穿。”

白翡丽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儿深。她隐约觉得他像是脸红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但这洗手间外面的灯光不太明亮,又不知是否真切。

他离她离得很近,伸右手去解她胸前的琵琶蝴蝶盘扣。他手指白皙而长,手法很轻,没有半点碰到她的身体。又闻到他身上的松柏浅香,余飞隐约想起那一晚他也是这样解她的衣服,不过用的是左手,当时他的右手捧着她的脸颊和脖颈,是在吻她的,眼睛里绽着艳丽的情欲。

余飞觉得喉咙发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她突然万分庆幸自己不是男人,不然有着喉结,这个动作未免太明显。

白翡丽一颗一颗地解扣子,一连解了她胸口五颗扣子。余飞刚忍不住想问你解这么多做什么,就算你不装了,也用不着这样吧?只见他拈着她右边半爿衣襟,中指和食指在布料背后摸索了下,轻轻一顶,之前那个纽绊内侧又顶出一个细小而精致的铁圈来,紧紧贴着布面。白翡丽也不知怎么弄了一下,就将那纽绊取了下来,扣到了这个新的位置,而之前那个固定纽绊的小铁圈,被他捏了一下,又看不见了。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的,睫毛又密又长。眼尾柔润如上扬蝶翼,轻轻翕动。

他仿佛感觉到她在看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余飞连忙将目光别向别处。

余飞心想,那一晚,她的确不亏。

白翡丽如法炮制,将那五枚纽绊都微调了位置,从头到尾,也没碰到她一下。他为她合上衣襟,道:“你扣上看看,有没有好一些。”

余飞将信将疑,一边扣一边问:“你怎么知道这衣服还有这样的机关?”

白翡丽也不说话。余飞扣好了衣服,奇迹般地觉得真的完全松快了,也不憋闷了。但从外面看,布料和她的身体仍是严丝合缝,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余飞看白翡丽的目光有了变化。

她想,大约富家公子哥儿,的确就是见多识广吧。

回到座位上,第二个上台的戏迷还在唱,是个老者,唱得还行,只是手舞足蹈的,动作特别夸张,言佩珊和其他观众都是边听边笑。余飞见言佩珊目中仍有神光奕奕,略略放了些心。

她悄声在言佩珊耳边问:“不疼吧?”

言佩珊道:“不疼,放心。”顿了下,她又问余飞:“小白不知道吧?”

余飞迟疑了下,说:“不知道。”

言佩珊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让我干干净净地走,别让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你。”

余飞说不出话来。

观众上台的唱段都短,一般七八分钟就结束了。那位老者还对戏台恋恋不舍,在戏台边上上看看下看看盘桓不去,主持人便上台报了余飞的名字,“下面有请——言小姐为我们演唱《帝女花》之《香夭》!”

余飞之前嘱咐过言佩珊,不想用真名。言佩珊只道她是害羞,怕自己本行不是唱粤剧,万一唱得不好被人嘲笑。她笑话了余飞两句,报了自己的姓氏上去,她哪里想得到是余飞不想在白翡丽面前穿帮。

众茶客一片鼓励的掌声,余飞站了起来。那主持人之前以为唱的是言佩珊,一见是余飞,不由得惊讶,道:“居然是这么年轻的靓女!咱们荣华酒家,今年还没有后生仔上台来唱过吧?”

底下茶客也像见了稀罕物儿,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确,现在听粤剧的年轻人少,更别提会唱的了。

那主持人又道:“言小姐,这《香夭》是男女对唱,你只有一个人吗?”

《香夭》是《帝女花》的终场,讲的是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相遇之后,不愿向清帝屈服,为了求清帝善葬父亲崇祯皇帝,两人在清宫前连理树下重相交拜,双双自杀殉国的故事。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便是长平公主和驸马周世显在自杀之前的互诉衷肠。

余飞忽然有些头疼,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过去她都是一个人从头到尾唱下来,没想过这么多。但在这个场合正式来唱,一人分饰两角似乎有些奇怪?

主持人见她为难,便知她没有搭档,说:“看来言小姐只有一个人,那要不咱们在场中再找一位朋友与她合唱?有没有哪位朋友自告奋勇——”

茶座里面的人都扭头观望,然而没有人举手,倒是刚才那位老者高高抬起手来:“我!我!”茶客们都哈哈大笑,说:“好!小公主配上老驸马!”

余飞也有些觉得不合适,倒不是她嫌弃这位老者,只是这戏里面,有公主与驸马合卺交杯、相依相偎的桥段,难免不眉来眼去,肌肤相接。让她对着这位手舞足蹈的老者入戏,这么悲戚戚惨恻恻的一出生离死别,只怕被她唱成欢喜冤家版的《醉打金枝》。

正左右为难间,余飞听见白翡丽说:“你要不介意的话,我来陪你唱。”

他说,我来陪你唱。

余飞确信自己没听错,呆呆地说了声:“啊?你会唱?”

白翡丽说:“会一点,可能没他唱得好。”他望了一眼那个老者。

“哈?”

“但我不会跳来跳去的。”白翡丽说。

余飞想,很好,那不用多想了。“那就你吧。”她说。她觉得既然白翡丽是Y市人,这首曲子的传唱又那么广,他会唱两句也不奇怪,起码调子错不了了。

言佩珊很高兴,金童玉女嘛这是。

余飞和白翡丽一同上台去。底下的茶客们更兴奋了:“两个这么年轻的后生仔!”“会唱吗?会唱成流行歌曲吧?”“这靓女身材真是好啊。”“靓仔也不差嘛,瞧瞧那脸蛋儿,好到极啊!”“看看人就行了,戏就算了吧。”

《香夭》这出戏是经典中的经典,荣华酒家甚至备有现成的剧本发给他们两个。余飞略略扫了一眼戏词,便放在了一边,白翡丽也搁在了一旁。

余飞低声问他:“你记得住?”

白翡丽说:“记不住了我就念数字。”他斜斜看了台下观众一眼,“今晚将近一半是外地人,听不懂。”

余飞:“……”

戏台旁的十手棚面乐队在调弦试音,余飞又问白翡丽:“你知道从哪里开始唱吗?”

白翡丽说:“凭感觉吧。”

余飞:“……”

余飞说:“那你总唱过KTV吧?”

白翡丽:“唱过。”

余飞说:“每次该你唱的时候,我给你打三下节拍,你就当是那三个点,节拍打完了就开始唱,好吗?”

白翡丽老实道:“好。”

余飞觉得这表演是要砸。

有可能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失败的一次。

不过她还是乐观地想:换个人,或许更糟呢。刚才那个老者,虽然知道从哪里开始唱,但和乐队就没合过拍。

那边乐队准备就绪,掌板乐师向他们点了一点头。

余飞要唱的这一段《香夭》,由两人的四句念白开场。

第一句,便是长平公主看着宫殿前的连理树,思及旧日,她和对面的驸马就是在此处共誓山盟。那时候是金枝玉叶,锦绣良缘,如今却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栖迟。

此情此景,公主便凄凄长叹一声:“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等了半晌,整个场子都静悄悄的,也不闻白翡丽启口出声。她奇怪地望向白翡丽,只见他也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哎呀。余飞顿时反应过来。她唱老生唱惯了,习惯性的就觉得是自己唱男角,等着白翡丽先唱。

然而,难道要让白翡丽唱长平公主不成?

余飞到底是专业的,心念遽动之间,已经把角色心态转换了过来。运了气,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阴森——奇(ki)——树双。”

余飞一字一字,字正腔圆,摒弃了京剧念白中的“湖广音、中州韵”,换做了标标准准的正统广府白话。凄婉顿挫,纡徐有情。光这一句,就让台下那些痴迷于粤剧的票友和行家们,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肃正起来。

“双”字语音一落,紧随一声板响,大锣“咣”的一声。余飞心中稍有担心,望向白翡丽,但见他双目平视前方,只手微抬,启口念道:

“明珠(ju)——万(man)颗(kuo)映—花(fa)黄(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频频点头。

白翡丽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浑,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较他平时要低沉宽厚一些,显而易见有着刻意的控制。

余飞一听他的腔调和节奏便知有底子,是入过门的,不由得暗暗惊讶,替他悬着的那颗心也稍定了下来。在那板、锣声后,余飞紧接着念道:

“如此断肠——花——烛—夜。”

“不须侍女——伴——身—旁。”白翡丽翻手道,“下去——”

他没有着戏装,没有作戏装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个翻手动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气象。扬琴乐音起,艳艳伤伤溢了上下十方,满场屏息,是都入了戏了。

余飞——这时已经不是余飞了,是那国破家亡的长平公主,伴着乐声拈指起了手势,目中含情有悲,运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满天蔽月—光——”

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饱满开合,如珠玉滚于唇舌间,曼节长声,委婉回复,自不肯一往而尽,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场中听众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发出满堂喝彩:

“好!”

白翡丽此时目中也是极亮,一双目光尽注了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和唱腔移动。待余飞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戏中驸马周世显。

余飞此时已经入了情,望着他,目中既是爱恋甜蜜,又惶恐不安:毕竟驸马他身有何辜,为何要随我这个亡国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惊声唱: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乐声宛然一转,余飞倏然反应过来:之前说好给白翡丽打节拍,唱到这动情处竟然忘了。但这时已是来不及,余飞心惊肉跳看向白翡丽,担心这位粉妆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终究是不好收场。

然而只见他低头注视着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却又煞是动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这低沉中微带沙哑的平喉唱腔一出,满场又是一道轰然喝彩:“好啊!”

恰似压阵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说旁人,连余飞眼中都是蓦然一亮。

她断断没有料到,他会唱,还唱得这么好。虽然并不专业,但放票友中,无疑堪称出色。

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这是一种相对通俗的、并不规范的唱法,发音里夹杂了许多懒音,可正是因为这种懒洋洋的、随性的腔调,让他把原本生硬的广府白话变得摇曳生姿,温柔可亲。

茶座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些站着的人,有的是荣华酒家的服务员,有的是厨工,都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

眼波牵连,伴着箫鼓,他紧接着唱:“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声腔忽然扬起,“平阳门巷(hang)——”竟有了几分豁朗意气。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并头交颈,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阴司之下,我们觅一处寻常宅第,相与合欢,快快活活做一对黄泉夫妻。

“唉、惜——”余飞承着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叹息一声,音质细丽,若一线钢丝高高抛起,“——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看到这里,全场茶客都已经鸦雀无声,脸上如痴如醉。这一晚荣华酒家里约有半数是外来旅人,来这里体验粤地风情。他们本对粤剧听不大懂,不过看个热闹,这时竟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有些女孩子,兴奋到不行,一会儿看看余飞,一会儿看看白翡丽,竟是不知道该着重挑哪个看好。言佩珊已经骄傲得不行,拿着余飞的手机不断给他们拍照。

余飞习惯了戏工,这一回虽是“坐唱”,清唱而不演,却也难免点缀进些些细小身段。她双手若有水袖拂摆,一挽一收,倩身下拜:“……好应尽礼揖花烛深深拜——”

白翡丽伸手轻托她臂,身姿标致,竟也是戏中程式。余飞宛转折身,仰首而望,唱道:“再合卺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赞注驸马在灵牌上。”

驸马愿与她双双赴死,可她,长平公主又能为驸马做什么呢?这花烛夜,不能偕白首,却只能翻血浪,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驸马能与她一同被世人所铭记,享受那后世千秋歌赞。

白翡丽那目光一深一放,余飞只见他嘴角隐约翘起,竟似微微一笑——

他忽而抬首,声腔骤扬,“将柳荫当做芙蓉帐——”彻底开了嗓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抑着,仿佛忽的翻出新的一重天地。

满堂惊喜喝彩。

他侧过头来,摇身逼近一步,目光绵柔,注视余飞:“明——朝驸——马看新——娘,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

余飞心中若有鹿撞。剧本中,这段本有“挑巾介”这么一个动作,而在种种经典舞台演出中,这一段都是驸马周世显手执红烛,在那柳荫下挑红巾,将新妇细细观,细细赏,悲喜交织,花烛夜断肠。

自然,白翡丽什么动作都没做。然而浊浪滔滔,欢喜悲忧,千情万意,尽注于那一双流丽双目之中。

恰似“筏”中的那晚。

那一双眼。

只是那一晚,夜半挑灯,有心作窥妆的人是她。此后自是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殷殷切切,似实非虚,亦真亦幻。

他未执红烛,他已目执了红烛。

他未挑红巾,他已目挑了红巾。

那目光绵绵密密,如丝如网。余飞只觉无处可逃,无地可遁,唱道:“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合——欢与君醉梦乡——”

“碰——杯共到夜台上——”

“相拥抱——”

“相偎傍——”

“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

最后“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一句二人合唱声落,全场极短暂的安静之后,忽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余飞看到,台前的母亲,脸上笑得像花儿一样,拼命鼓掌。

余飞抿笑,向白翡丽伸出手,白翡丽也正好伸手过来,两人拉着手,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又向乐队鞠了一躬。掌板师傅向他们点头致意,比了个大拇指。

底下的观众意犹未尽,有人大声喊道:“再来一段!”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言佩珊也在台下点头。主持人也拿话筒劝了:“两位唱的太棒了!盛情难却,再给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余飞看向白翡丽。

白翡丽摇头。

余飞道:“为什么?”

白翡丽道:“我就会唱这么一段。”

余飞笑着谢绝了主持人和大家。走下台后,余飞眼神复杂地盯着白翡丽,道:“手机给我。”

白翡丽眉头微蹙,手机递给她。

余飞道:“微信,Yura的。”

白翡丽倒是坦荡,开了手机翻出小芾蝶的微信,递给她看。

余飞看见上面四行对话:

小芾蝶:关山哥哥,我表姐今晚和她妈妈去荣华酒家,她会给她妈妈唱戏,你可以去鉴定一下。

白翡丽:唱什么?

小芾蝶:应该是《香夭》,她妈妈最喜欢这个。

白翡丽:谢谢。

余飞掂了掂他的手机,斜飞起眼角看他:“所以你就临时练了这么一段?”

她的眼神扫过他衬衣的衣领,领子底下压着一条无线耳机。

“对。”

“鉴定结果怎么样?”

白翡丽低眉不言,破天荒笑了笑。

这一笑就笑得余飞没了脾气,把手机扔回给他,气冲冲地回去了。

那边,言佩珊正在接受各种歆羡的询问:“刚才那是您的女儿女婿吗?啊唱功好犀利!”“金童玉女!您好有福气!”“您长这么靓,难怪阿女身材甘正,样甘靓……”

言佩珊心情好得不行,余飞站在暗处,慢慢等她身边人少了,才走过去,扶她起身出门。

言佩珊夸她:“婉仪,妈多少年没听你唱了,现在唱得真好,太好了。”

余飞笑笑。粤剧到底不是她本行,也就唱个意思罢了,不过大约在言佩珊心里,她就算唱得乌鸦似的,也好听,也是值得夸耀的。

她对母亲的感情,总是复杂。

言佩珊叹道:“今晚听你唱了《香夭》,又见到了小白,我也是心满意足了——”她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奇道:“小白呢?”

这时候已经走到荣华酒家的门外,许多人在打车。余飞正想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忽的看见霓虹夜色下,白翡丽正背靠着一辆车,在她们正对面。

见余飞扶着言佩珊过来,白翡丽给拉开了车门。

余飞:“……”

言佩珊不明内情,觉得自家女儿的男朋友开车送她们回去,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便和白翡丽打招呼,让余飞扶她过去。

余飞见荣华酒家几十号茶客都在路边打车,自己要打到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她担心言佩珊身体撑不住,便咬咬牙,扶着言佩珊上了车。车外,她站在白翡丽面前,低声道:“你这像是在包养我,你知道吗?”

白翡丽眉微蹙,道:“租的车,别多想。”

余飞仔细一看,的确就是一辆普通的奔驰,不算很好,也不算不好,够不上那种出门沟女的级别。唯一比较特别的就是车内干净整洁,还放了一束真花,显然言佩珊很喜欢。

路上,白翡丽开车,也没怎么说话,就问了句:“阿姨走路不大方便?”

言佩珊道:“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没什么事儿。”

车开到余飞家住的巷子口,余飞不让白翡丽进去了。白翡丽下车,对余飞道:“我有话对你说。”

余飞道:“我先送我妈回家。”

白翡丽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 t/ouq/fAYw8UQctvakwWI+l8t/MpwxAqBps0h+PSUlSQ4F/nWx2a2fRwUJ06Al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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